第二十章(3 / 3)

衛萬方向他們講了來意。他說,按照中國佛教協會製訂的《全國漢傳佛教寺院住持任職退職的規定》,住持的產生,必須貫徹民主協商、選賢任能的原則,經本寺兩序大眾協商推舉,然後報省佛協審核同意。住持人選的條件是,愛國愛教,遵守法紀;勤修三學,戒行清淨;辦事公道,有相當組織領導能力;具有高中以上學曆或同等文化水平,畢業於中級以上佛教院校或具有同等佛學水平;年齡三十周歲以上,戒臘十年以上。請在座各位認真考慮,推舉一位真正符合條件的僧人擔當飛雲寺住持重任。

等他講完,閔科長向僧人發了紙筆,讓他們每人寫一個名字。可是發到雨靈老和尚那裏,他搖頭表示不要。閔科長問他為什麼不要,老和尚說:“飛雲寺現任住持五十六年前就有了,還搞什麼推舉。”

衛萬方也聽見了這話,但他不理。很快,除雨靈之外人人都寫了,閔科長將紙收回,與申式朋一道統計完畢。衛萬方過去看看,然後宣布,慧昱得七票,一凡得兩票,雨靈得一票。他講,在市裏省裏批下之前,飛雲寺事務還是由慧昱主持。

官員們走後,雨老牢騷滿腹,嘟嘟噥噥。但慧昱不管他,照樣一絲不苟打理寺務,認認真真率眾薰修。尤其是僧人們每天的學禪坐禪已經形成製度,一到晚上七點,法堂便成了禪堂,除了雨老,其他人都會過來。他遵循當年通元寺的禪堂儀規,自任堂主,在嫋嫋而淡淡的的香煙中領著一群禪和子跑香,坐香,吃茶,談禪,按部就班,如法如儀。談禪當然以他為主,他每次的講談都有一個中心,親切叮嚀,利鈍全收,讓禪和子的功夫普遍有了提高。

有天晚上,坐完一支香後,慧昱又一邊喝茶一邊講了起來。他說:禪和子的病,多是一個“障”字。因障而有迷,迷去即悟。倘若把障去掉了,我們的本來麵目自然會現前的。現在社會上不是講解放思想、破除障礙嗎?我們更要解放思想破除障礙!障在哪裏?障是什麼?生死是障,涅槃也是障;迷是障,悟也是障;眾生是障,佛也是障;身是障,心也是障;山河大地是障,虛空也是障!咱們要了這個障,怎麼個了法呢?就是認認真真參禪。瀝瀝明明地參,清清爽爽地參,綿綿密密地參,自有打破虛空之日!好,各位,打起腿子來,發起心來——參!

然而,就在眾人盤起腿子的時候,永誠突然起身走到禪堂外麵,舉起一隻手大聲道:“看!看!”大家紛紛跑出去問:“看什麼?看什麼?”此時明月當空,寺中如同白晝,能看見永誠舉起的手正是剃度時燒去拇指的那隻。一凡說:“永誠你什麼意思?你指頭燒去就燒去了,在這裏炫耀什麼?”慧昱笑道:“維那師你錯了,永誠是在批評我呢。”眾人都很驚訝,不明就裏。慧昱說:“剛才我講這個是障,那個是障,但就是沒有講語言是障。永誠這是引用了《楞嚴經》上的‘指月之喻’,想讓大家明白,以手指月,可不能把指月的指頭當成了月。我們解釋禪法,也不能將言語當作了禪法。見月忘指,得意忘言,這才是禪家的看家本領!”

大家一聽,都用佩服的眼光去看永誠。和永誠同室居住的永賢說,永誠平時可用功了,經常是讀經讀到天亮。一凡說:“永誠,我光覺得你燃指敬佛,其心至誠,沒想到你還這麼用功讀經。”永誠笑一笑:“深入經藏,智慧如海。我恨不得早把三藏經書全部讀完!”

這時,客堂裏的電話突然大響,慈輝跑去接了,出來說是找永旺的。永旺說:肯定是我家裏打來的。他跑進去片刻,接著是一聲驚叫:“什麼?村子塌了?”

慧昱一聽,頭皮發麻,眼前發黑。他鎮定片刻,跑進去搶過了電話。原來那是水旺的爹打來的,老漢告訴他,今天晚上,村子中間的地麵突然下陷,轉眼間就有十來戶人家房倒屋塌,掉進了坑裏。慧昱問:“都是誰家?”永旺爹說:“我家沒事,可你家攤上了。”慧昱抖著嗓音問:“我爹我娘怎麼樣?”永旺爹說:“都傷著了,你跟小冬快回來吧。”慧昱放下電話,就和小冬說,趕快回家,趕快!

藺璞正好住在寺裏,慈輝去找他一說,他馬上開車送二人回去。走了七個多小時,天亮時正好到了淮北平原茅灘村。村裏一片狼籍,許多人圍在一個大坑邊,坑裏有一些人在往外扒土。慧昱跑過去問:“我爹呢?我娘呢?”他的妹妹突然從人群裏跑出來,一下子抱住他大哭起來:“哥,咱爹咱娘都埋進去了……”慧昱立即跳到坑裏,一邊扒土一邊哭叫:“爹!娘!你們在哪裏?……”

和眾人扒了半天,終於扒出了一具屍體。那是慧昱家的東鄰嬸子。又過了一會兒,慧昱的爹娘也被扒了出來,但都已變形,且七竅流血。

回到坑外,守著父母哭了一會兒,慧昱才聽到別人說,村莊塌陷的直接原因就是下麵的煤窯。窯主慕天利已經跑掉,公安部門正在抓捕。

一群官員模樣的人來了。為首的一個滿臉憤慨,說一定要嚴厲查辦罪犯。他又說,請受害者家屬節哀,你們的親人死於非命,你們一定會得到應有的補償的。慧昱的妹妹大聲哭道:“俺不要補償,俺不要補償,俺隻要爹娘!”慧昱則撲到父母身上,哭得一次次暈了過去。

在家埋葬了父母,並為他們做了超度法事,慧昱把妹妹送到了縣城。到了妹妹打工的廠子,慧昱囑咐道:“等把補償拿到手,你在縣城買一套房子住著,好好照顧自己吧。”妹妹哭道:“哥,我再沒別的親人,你就別回去了。”慧昱說:“妹妹你要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好多好多的地獄存在,哥還要忙著救別人呢。”說罷,他轉身就走,灑淚登上回程。

秦老謅的謅:開殺戒

鬼子進芙蓉山,是38年的正月十三。聽說鬼子要來,山上的老百姓都跑到山上,住進了廟裏,我們全家也去了。廟裏人可多了,大殿,禪堂,天王殿,都坐得滿滿當當。肚子餓了,各人吃各人帶來的煎餅。和尚用千僧鍋燒水給眾人喝,燒了一鍋又一鍋。

熬過一夜,下山打探消息的人回來說,鬼子來了一百多人,住進了飛雲小學。第三天上午,放哨的人跑回寺裏喊,了不得,鬼子上山了!老百姓都嚇得要死,婦女小孩哭成一片。這時候,院裏的鍾突然響了,原來是雨純在鍾樓撞鍾。撞過三聲,他走出來喊:“是男人的站出來!咱們跟鬼子拚了!”一群和尚立即說:“拚了,開殺戒!開殺戒!”一些莊戶男人也說:“拚了拚了,反正怎麼也是死!”那年我才十五,也是血往頭上撞,站到了那群人裏頭。可是,法揚老和尚從丈室出來說:“莫開殺戒,還是求佛保佑吧!”說罷,他就去大殿給佛叩頭,僧俗上千人,都跟著他跪下。

過了一會兒,外麵有人喊:“來了來了,鬼子來了!”我跑去從山門縫裏向外瞅,看見鬼子還真是來了,黃不啦唧的一群,正從天竺峰下邊往飛雲寺走。廟裏的人都慌了,也不再拜佛。有人打開飛雲寺後門跑了,也有人說,往哪裏跑也跑不過鬼子的子彈,就在廟裏不走。我也沒走,就留在那裏。

鬼子到了山門前麵,一個漢奸喊話了。他讓和尚開門,說太君要進去拜佛。眾人都不聽,沒有給他們開門的。可鬼子漢奸不走,我隔著門縫看見,一個老鬼子帶頭,其他鬼子都學著,麵向山門跪下了,還把兩手合在胸前。有人把這情況報告給法揚,法揚說:“日本也有佛教,而且是從中國傳去的,讓他們進來吧。”手下和尚就哆哆嗦嗦地打開了山門。

當時大夥嚇得要命,都跑到兩邊的配殿裏藏著,隻有法揚帶了幾十個和尚站在院子裏。我呢,是跑到了鍾樓裏。我看見,進來的是三個鬼子一個漢奸,其他人都在山門外扛槍站著。領頭的那個老鬼子,滿臉皺紋,胡子刮得隻留下鼻子下麵一點點。他向和尚們笑一笑,點點頭,然後向大殿裏走去。跨進門檻,鬼子漢奸果然拜佛了,跪下,起來;起來,跪下,很誠心的樣子。拜完,他走出來,嘰哩咕嚕講了一通,那個漢奸就給他翻譯,意思是他們來到中國,是要讓中國老百姓過好日子的,大家不要驚慌害怕,要相信皇軍,請大家下山回家,該幹啥幹啥。說罷,鬼子漢奸就走了。

鬼子這一招果然管用,大夥都說,鬼子也信佛,信佛的人還能開殺戒嗎?沒事了,咱們下山吧。當天,躲在山上的老百姓全都回去了。

回去之後,還真是沒事。鬼子也不禍害老百姓,還常在官湖街上給小孩發糖塊吃。可過了十來天,鬼子突然開了殺戒。怎麼回事?是一個鬼子又上街給小孩發糖,有一個小孩是叫他娘抱著的,這鬼子趁送糖的時候,手插進了女人懷裏。女人跑回家哭個沒完,男人問她怎麼了,她說叫鬼子摸了奶子。男人一聽,提了钁頭出去,見那鬼子還在發糖,掄起钁頭就砸。鬼子一閃身躲過去,接著端起槍,“吧勾”一下,把他打了個死死的。到了出殯這天,按風俗去了不少村鄰和親戚,有上百人吧。送殯當然要哭,因為這人死得慘,大夥哭得特別厲害。沒想到,正抬著棺材在街上走,一群鬼子突然攔在前麵開了槍。他們以為,這些中國老百姓是集合起來找他們報仇了。那邊一開槍,這邊倒下了十幾個。

自從出了這事,芙蓉山一帶就有人下決心跟鬼子幹。聽說,飛雲寺的一些和尚,由雨純領頭,每天早晚兩課上完,都是大喊三聲:殺!殺!殺!震得大殿屋頂上的灰塵直往下掉。這幾個和尚不知從哪裏搞來了槍,離開了飛雲寺,和當地一些抗日群眾成立了遊擊隊,隔三差五去打鬼子,先後打死打傷了十幾個。鬼子多次清剿他們,但芙蓉山這麼大,任何一個地方就能藏人,他們到哪裏找去?鬼子也到飛雲寺裏找過,法揚告訴他們,雨純已經不在寺裏了,鬼子就沒再跟他過不去。

雨純他們打了幾年遊擊,八路軍大部隊來到芙蓉山山區,把這裏開辟成抗日根據地,鬼子就撤到了怡春城。鬼子臨走放了一把火,把飛雲小學燒掉了。

八路軍來了以後,芙蓉山遊擊隊成了八路軍的正規軍,雨純當了營長。後來他那支隊伍到沂蒙山一帶打仗,雨純死在了那裏。我當年還從報上看過一篇文章,專門寫他的,題目叫《英雄和尚釋雨純》。其他抗日和尚的下落,我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