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在清涼庵開工建設的時候,飛雲寺推出了新的旅遊觀光項目:看貝葉經。
雨靈老和尚升座時在大庭廣眾之下展示了一回胸前的貝葉經,此後除非官員、記者或者施主,一般不讓人看。有些普通遊客慕名而來,想親眼瞧瞧,老和尚都是緊緊地掩著懷說:“這稀世珍寶,能是隨便看的?”有的遊客說:“給你錢好不好?”老和尚說:“給錢的話可以商量,看一回三百。”多數人覺得太多,搖頭離去;個別人舍得掏錢,就飽了一回眼福。在一個冬日,又來了幾位想飽眼福的,老和尚解開棉袍,袒露胸脯,讓他們又看又摸,誰知過後得了一場重感冒,又發燒又咳嗽,隻好讓悟玄拉到怡春醫院住了七八天。一場病花去兩千多,人也瘦得成了骷髏,老和尚說,得不償失,以後可不能隨便叫人看了。
冬去春來,飛雲寺的經費問題讓雨靈傷起了腦筋。他算了算賬,自己從台灣帶回的錢總共是九十萬新台幣,換成人民幣是二十二萬,來大陸後遊曆了一些地方花去兩萬,為悟玄贖身拿出十萬,到升座時還剩十萬。因為他給僧人提高了單金數額,再加上自己開小灶,給悟玄帶來的車輛加油,飛雲寺每月都要開銷一萬多,香火錢遠遠不夠,他每月要填補六七千,照這樣下去,到年底就會無法開支。他本來寄希望於悟玄,讓他想些辦法。悟玄多次打電話或直接下山找母親,讓母親發動居士多多來做佛事,有幾位居士也來山上打過“普佛”,但每次隻能收入五百。悟玄還曾聯係一些先前與自己有過交情的老板,動員他們來做佛事,有幾個動員成了,可他們隻出小錢,做點簡單的法事。主要原因,是怡春這一帶經濟不發達,而且信佛的企業家很少。他搞不來錢,雨靈就不大高興。老和尚當初舍得拿大錢為悟玄贖身,一是喜歡他的向佛心切,二是看上了他的社會關係。老和尚想,藺璞在社會上混過多年,交往甚廣,他母親還是怡春市的居士頭目,有了這位徒弟就有了大批的施主和大量的供養。然而事非所願,徒弟在這方麵並沒起到太大的作用,老和尚就經常在悟玄麵前嘟噥說,要不是掏出十萬給他贖身,飛雲寺的日子會過得很好。這樣一來,悟玄覺得十分羞愧。
得知芙蓉山要建尼庵的消息,雨靈很是生氣,說芙蓉山的草本來不多,不夠一群公羊吃的,如果再來一群母羊怎麼得了。再說,山上多了女眾,也會讓男眾起心動念,不利於修行。七十年前曾有女眾想到芙蓉山建道場,也是在獅子洞前麵,可是法揚老和尚堅決不讓,幾次動工都被攆走,現在也不能讓她們得逞。雨靈找到申式朋講了自己的意見,可申式朋卻說,南方還有僧尼同住一寺的呢,同在一個山上住有什麼了不起?我還希望芙蓉山有朝一日能成為疊翠山,和尚尼姑滿山住遍呢!老和尚又打電話給市宗教局衛局長,衛局長說,怡春市佛寺本來就少,增建一座完全可以,這事局裏已經同意,正要下發批文,請老法師不要攔擋。雨靈扔下電話罵罵咧咧,氣得額頭上青筋爆起老高。
進入夏天,老和尚看見天氣變熱,胸脯可以裸露了,決定拿貝葉經換錢。他親自擬定了宣傳語和價碼,宣傳語為“看貝葉經,增福祿壽”;價格是:隻看不摸,收費五十;連看帶摸,收費一百;如果拍照,再加一百;集體觀看,八折優惠。監院悟相說,價碼有些低。老和尚說,沒辦法,薄利多銷吧。他讓悟相寫了一個大牌子,立在院中顯眼的地方,而後在藏經樓坐等來客。
果然有人掏錢觀看。有單獨的,有成夥的。他們先去客堂買上參觀券,然後才去藏經樓。將參觀券交給把門的悟玄,走進去之後,便見滿廳堂香煙繚繞,老和尚趺坐於正中座位,像一尊塑像。他的兩邊,悟相帶幾名僧人合掌而立,齊誦經咒。老和尚見看客來了,便抬起一雙老手,哆哆嗦嗦去解自己的僧衣。先解外麵的袈裟,再解裏麵的貼身僧褂。他解得十分緩慢,意在加劇看客的急迫心情。終於,該解的都解開了,貝葉經露出來了,幾名僧人念誦聲驟然增強。看客瞪大眼睛去看,或抬起手去摸,把掏錢預定的項目完成了,老和尚便慢慢將衣襟一層層扣好,而後在眾僧漸漸變弱了的念誦聲中閉目穩坐,作入定狀。
雖然掏錢看貝葉經的不是天天都有,但這一項目還是帶來了豐厚收入,一個月下來,飛雲寺進賬五萬多塊。寺內僧人都很高興,對老和尚敬重有加。外來的遊方僧人得知這裏有個能掙錢的老和尚,單金發得也多,先後有多位要求留單,老和尚經過考察,選了三個留下。這三人都是重新拜雨靈為師,重新改了法名。
然而好景不長,這個很來錢的的項目隻搞了一個半月隻好停止。那天有個旅遊團進入藏經樓正看貝葉經,外麵突然電閃雷鳴下起了暴雨。雨中夾了冰雹,乒乒乓乓落了一地,散發出的涼氣直撲室內,把老和尚凍得直打寒噤。也巧,那天看客較多,又看又摸的,過了半個多小時才完。結果,老和尚到了夜間發燒咳嗽,天一亮悟玄就送他去了市醫院,診斷為感冒並發的急性肺炎。因為喘得厲害,貝葉經也在他胸脯上一升一降,落差很大。醫生說,你快把經書取下來吧,那樣可以減輕壓迫,但老和尚連連搖頭,堅決不允。
老和尚住了半個月才出院。他雖然不再燒不再喘,但身體十分虛弱,回山時要悟玄把他背著。此後,老和尚病病懨懨,咳嗽不斷,多數時間躺在丈室。
寺內事務主要依靠悟相和慈輝。悟相身兼監院、維那兩職,從行政到業務事事操心,算得上兢兢業業。他看老和尚久病不愈,還隔三差五率領僧眾為他做消災延壽法事,讓老和尚甚感滿意。
知客慈輝也能恪盡職守,一天到晚守在客堂。但悟相發現,這位老同學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了發短信的愛好,經常是端著手機,目光專注,大拇指在上麵忙忙活活。悟相問他給誰發信,慈輝說給他妹妹。終於有一天,慈輝向悟相說,他要還俗。悟相吃了一驚,說你出家已經八年,還是進過佛學院的,怎麼能夠輕易放棄?慈輝說,我和小鄭商量好了,和她開一家旅行社去。悟相忽然想起了那個嘴角上長一顆黑痣的野導遊,也明白了慈輝平時頻頻發送的短信原來是衝著小鄭去的。悟相勸他三思而行,慈輝卻說:“你不用再勸,我已經想好了。我出家是真誠的,還俗也是由衷的。我和小鄭有了緣份,那就去和她認認真真地過俗人生活。”說罷這話,他果然收拾了東西,向雨靈老和尚辭別,決絕地下山去了。
這件事對老和尚觸動很大。他說:“像慈輝這樣的學問僧舍戒還俗,真是可惜。不過,他這麼做算得上光明磊落,比明裏為僧暗裏為俗要好。說實話,當年我對我師父十分敬重,可對他身邊有女人這一條就是看不慣。”當天晚上,他讓悟相把僧眾招集到藏經樓,讓悟玄扶他出來,講了自己的這一看法,接著宣布,讓悟玄接替慈輝擔任知客,讓永誠擔任僧值,讓悟相的徒弟徹識給他當侍者。
幾天後,慈輝果然和小鄭帶了遊客上山。慈輝穿一身時髦俗裝,拿一個電喇叭,向遊客講飛雲寺來曆,講佛寺建築特點,講佛和菩薩的故事,娓娓而談,頭頭是道,讓遊客們聽得入迷。隻是,遊客對他的稱呼已經改為“陳導”了。“陳導”見了寺中僧人也不臉紅,嘴裏叫著“某某師父”,落落大方。倒是悟相覺得別扭,一見“陳導”過來就急忙回避。
過了中秋,雨靈的身體還是沒有多大起色。這天,他讓悟相扶著上了藏經樓的二層,隔窗看著變黃了的山色,突然老淚縱橫,說:“我拖了一輩子死屍,如今快要拖到頭了。”悟相說:“師父不要傷心,你身體會好起來的。”雨靈說:“生死大限,誰也躲不過的,隻是扔掉這具死屍之後的去向不同。可惜我愚鈍不堪,到死也尋不到那件寶物。”悟相看看老和尚的臉,小心翼翼地問:“師父,那到底是什麼寶物?應該怎樣去找?”雨老從窗子探出頭去,向寺西方向看了看,然後退回來說:“悟相,難得你改名從我,而且幫我打理寺院,我決定將衣缽讓你繼承。”悟相一聽,急忙跪下:“師父莫說這話,拜你為師是我自願,打理寺院也是我應盡的職責,別的話師父暫不要講。”雨靈說:“反正我離啟程的日子不遠了,有些話早說為好。”他隔著大褂摸了摸胸脯上,說道:“這貝葉經傳承了三百多年,從十二代住持手上走過,但隻有持經的人才知道經文,不知經文的人就沒有資格持經。我現在告訴你,你記好嘍。”悟相連叩三個頭,然後說:“師父請講。”雨靈壓低聲音說:“這幾片貝葉,刻了《起世經》中的幾句,意思是:‘諸比丘:有三天使在於世間。何等為三?所謂老病死也。’”這幾句經文,是悟相讀過的,意思是有老、病、死這三樣東西,世人才知人生之苦,才生出離之心。他說:“師父,我記住了。”
接著,雨靈進一步壓低聲音,向悟相念出了那首《藏寶偈》:
二人去禮西
二竹午間泣
陽消待佛誕
三景山尖棲
雨靈講,當年法揚老和尚口述給他這首藏寶偈,說開山祖師在這芙蓉山上的的確確藏了寶物,誰能找到誰就能得道,而這藏寶偈就暗示了藏寶的地點。開山祖師圓寂之後,不知二祖是不願破解還是沒有能力破解,反正又傳給了三祖。後來一代代的住持都是這樣,臨死的時候把這藏寶偈傳給繼任者。據他了解,法揚是真想破解,但直到圓寂也沒能遂願。他回到芙蓉山,也想在有生之年把這偈語破了,看看山上到底埋了什麼,可是找來找去卻一無所獲。雨靈說:“看來我是不行了,但願你能解了此偈,找到寶物,讓我看一眼,我也死也瞑目。”悟相說:“弟子愚不可及,但願意試試。”
此後,悟相就整天琢磨這偈語。見偈語中有“禮西”二字,他和雨老一樣,有空就去禮西台轉悠。到了那兒,攀上高高的石台,一邊在心裏念著藏寶偈,一邊這瞧那瞅。但他去了一次又一次,都是空手而歸。
這天下午他又去了。想來想去,看來看去,心中卻是一片茫然,就悶悶地坐在最高處休息。他看了一會兒腳邊碌碌爬動的螞蟻,再抬起頭時突然看到,在遠遠的西方,正躺著一尊大佛!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再去看,那大佛南北向仰麵躺著,真真切切。大佛有頭有臉,有軀幹有腿,在腿的盡頭,甚至還有微微翹起的腳!
“找到了!找到了!”
悟相欣喜若狂,躍起身來又叫又跳。
他想趕快回寺宣布這個重大消息,從禮西台上下來時接連跌了好幾個跟頭,臉上身上多處磕破。他跑回寺裏,徑直奔向鍾亭,抱住那根懸吊著的木棒,“咣咣”地撞起鍾來。僧人們聽見鍾聲非時響起,不知出了什麼事情,紛紛跑來。悟相一邊撞鍾一邊向他們大叫:“我找到寶物啦!我找到寶物啦!”
悟玄聽了,急忙去丈室報告雨老,並把他扶了出來。老和尚問:“悟相,你快說寶物在哪裏。”悟相放下撞鍾棒,指著西方說:“在那兒!在禮西台上才能看見!”
眾僧呼啦啦都向那兒跑去,悟玄也背起老和尚跟在後麵。
大家爬上禮西台的高端,悟相便將那尊臥佛指給他們看。此時,夕陽西下,晚霞滿天,襯托得臥佛更加清晰,更加偉大。僧人們紛紛跪倒,合十念佛。
慧昱和秦老謅也從天竺峰那邊匆匆走來。秦老謅說:“聽見寺裏敲鍾,又看見你們往這裏跑,出了什麼事嗬?”悟相興奮地說:“老謅慧昱你們快來看,我把寶物找到了!”
秦老謅和慧昱爬上來,悟相把臥佛指給他們看。秦老謅說:“我以為找到了什麼寶物,那不是王家嶺村西邊的幾座山麼,這一帶的人都叫他西山。我以前也看出它像一個人在那裏躺著,沒什麼稀奇的。”
悟相說:“怎麼不稀奇,那是一尊臥佛!”
秦老謅一邊看一邊搖頭:“不大像。最不像的地方有兩處:一處是鼻頭到嘴唇這一段,應該有個懸崖才對,可那兒是個斜坡。另一處,是下巴到胸脯這一段太高。”聽他這麼一說,跪著的那些僧人都停止念佛,站起身去看,看後都不說話。
慧昱問:“悟相,你說那山就是要找的寶物,依據是什麼?”
悟相說:“我依據的是《藏寶偈》呀。二人去禮西……”
雨靈老和尚這時突然咳嗽一聲。悟相看看他,急忙住口。
老和尚說:“那山真是一尊臥佛,悟相能夠發現,也算是獨具慧眼。這裏為什麼叫作禮西台,我想就跟臥佛有關。該上晚殿了,都快回去吧。”
聽了這話,僧人們一個個轉身回寺,隻留下慧昱和秦老謅站在那兒。
秦老謅說:“你那師弟真有意思,把這山當成了要找的寶物。”
慧昱笑了一笑。
秦老謅說:“看來,悟相要接雨靈的班,當飛雲寺的第十三代方丈啦。”
慧昱又是一笑。
秦老謅問:“你為什麼光笑不說話?”
慧昱抬手一指西方那山:“學他。”
第二天,慧昱見好多天沒有下雨,茶園有些幹旱,就和秦老謅從清涼穀挑水去澆。剛挑了兩擔,隻見申式朋從飛雲寺中出來,邊走邊打手機。等他走到近前,秦老謅說:“申主任,你一大早就進寺,給老和尚叩頭去啦?”申式朋關掉手機說:“給老和尚叩啥頭,我是給那尊臥佛叩頭去了。昨晚老和尚給我打電話,說是發現了臥佛,我剛才去看了看,喜得我心髒病差點兒犯了。難得芙蓉山又有了新發現,這一回咱們這裏又要大大地增加人氣啦!”秦老謅說:“你看那山像臥佛嗎?鼻子不像鼻子,脖子不像脖子。”申式朋將手一揮:“那有什麼難的,看看哪個地方不像,出一些人工和炸藥,修理修理就是!”慧昱急忙說:“那要炸多大的一片山?”申式朋豪邁地說:“立下愚公移山誌,敢把西山變臥佛!我老申要來上一個大手筆!”秦老謅冷笑道:“你把西山修理成臥佛,芙蓉山的門票就會再漲,是不是?”申式朋說:“門票不一定漲,剛才雨老跟我建議,因為這臥佛隻有在禮西台上才能看得真切,到時候在台下單獨設賣票點,廟裏和風管委五五分成。”秦老謅搖頭:“又是一個五五分成,雨靈也夠精明的。不過,那山是王家嶺的,他們要不要分成?”申式朋將腦殼一拍:“對了,我怎麼就忘了他們的利益呢?這事是得協商一下。”說罷,他飛快地走下去了。望著他的背影,慧昱說:“老謅,咱們下午去看看西山好吧?”秦老謅說:“好,我帶你去。我以前去過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