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午飯,二人先去禮西台打量了一番西山,看準了需要修理的地方,然後下山直奔那兒。真是“看山跑死馬”,看起來西山離得不遠,但真正走近它,卻費了兩個多小時,累得秦老謅氣喘籲籲。到了王家嶺村西,慧昱發現,這兒呈品字形排列著三座山,臥佛的影子蕩然無存。這就是說,隻有在芙蓉山的禮西台上看,這三座山的影子才能勉強組合成一尊臥佛。二人找來找去,在最南麵的那座山上找到了一個長滿鬆樹的高崗,確定那就是臥佛的鼻子。他們估計了一下得出結論:如果在這裏修出鼻頭至嘴唇的懸崖,要搬掉的土石體積相當於好幾座大樓。二人往北走一陣,找到了臥佛的脖子——中間那座山的山體。慧昱估計,要把這裏挖低,更是一個耗資巨大的工程。
秦老謅捋著胡子說:“申式朋如果到這裏看看,肯定不會幹了。”
慧昱說:“憑空造出個臥佛的影子,而且隻在一個地方才能看到,純粹是勞民傷財。”
又過了兩天,秦老謅有事回村,慧昱一個人去澆茶苗。正在溪邊往桶裏裝水,見申式朋領著雲舒曼和衛萬方走上山來,猜出他們是來考察“臥佛”,就攔住他們講了自己去考察的結果,勸他們不要炸山造佛。申式朋沒等他講完,就怒氣衝衝道:“慧昱,你在山上私建茅篷,亂開茶園,我從沒對你亮出紅牌,我要開發臥佛項目,你竟然給我打橫炮!”慧昱說:“那山真地不炸為好。”雲舒曼微笑道:“慧昱,炸山造佛的可行性,我們會仔細考察認真論證的,請你不必擔心。”慧昱聽了這話,退到路邊不再吭聲。
衛萬方走了幾步,又停住腳說:“哦,我差一點忘了。慧昱,省裏要開佛代會,咱們市分了兩個代表名額,雨老算一個,你算一個,怎麼樣?”慧昱說:“我夠格嗎?”衛萬方說:“怎麼不夠格?你提出‘平常禪’,產生了那麼大的影響,我如果不讓你當代表,省佛協領導不說我埋沒人才?”聽了這話,幾個人都笑。雲舒曼向慧昱抬一抬下巴:“聽衛局長的,去吧。”慧昱說:“謝謝衛局長。那會什麼時候開?”衛萬方說:“下個月。等接到正式通知,我會告訴你的。”
幾位官員上山後,在寺裏呆了一會兒,去禮西台觀望了一會兒,接著從西坡下山,大概是到王家嶺考察去了。
此後,慧昱在山上又見過幾次申式朋,每次都問他臥佛項目是怎麼定的,申式朋含含糊糊道:正在論證,正在論證。
一天早晨,慧昱起床後到溪邊洗臉,正遇上悟相帶了七八個僧人從寺裏往山下走。走到慧昱身邊,悟相說:“走,一塊去明洲吃千僧齋去!”慧昱問是哪個寺院舉辦千僧齋會,悟相說是明洲通元寺,那兒前天打來邀請電話,說凡是參加齋會的僧人每天發二百元紅包,另外報銷路費。慧昱搖搖頭說:“不去。”悟相說:“其實我也不願去,不過再一想,大眾閑著也是閑著,跑上一趟明洲,人人都有收入,寺裏也省下了飯錢,何樂而不為?我去請示了一下雨老,他也同意,讓悟玄留寺,其他人都去。”慧昱一笑,繼續洗他的臉,悟相等人就徑直下山去了。慧昱想,那個明心也真會折騰,不知又從哪裏拉了個大齋主。顧名思義,千僧齋要組織一千位僧人參加,場麵相當浩大。據說,供千僧用齋功德無量,尤其是祈福消災,那是很靈驗的,因為這一千位僧人中說不定就有菩薩。不過,在明心住持的通元寺辦這種齋會,會有菩薩到場嗎?
第三天,去明洲的僧人回來了。永發跑到獅子洞邊和慧昱說,那千僧齋會場麵可大了,簡直是人山人海,光是請去維持秩序的警察就有一百多。吃飯時齋堂裏坐不開,禪堂用上了也還不行,隻好分成三批,從十點吃到十二點。聽說,齋主是個台商,一下子掏了二百萬呢。
講完這事,永發又說,他在明洲抽空去了一趟姑姑家,沒想到得知了一個大秘密:調到明洲去的那個喬市長有個小蜜。慧昱正色道:“你可別胡說八道。”永發說:“是真的。我去姑姑家,剛說了一會兒話,有個漂亮女孩來了。那女孩一進門就哭,說喬昀沒有良心,把她睡了卻不答應娶她。我姑馬上火了,說,小塗,喬市長調來之後沒搬家,獨自一人生活不方便,公司才派你去伺候他。這是你的工作,你怎麼能想到嫁給他呢?他是什麼人?你是什麼人?小塗說,什麼人?他是男人,我是女人,他睡了我就得娶我。我姑氣得連揍她幾個耳光,讓她清醒清醒。接著打電話叫我姑夫回來處理這事。我不想見我姑夫,就起身走了,也不知這事後來怎樣。”
慧昱聽了合掌道:“阿彌陀佛,喬市長離地獄不遠了!”
半月後的一天下午,悟玄從寺裏下來對慧昱說,接到市宗教局的電話,省佛代會明天報到,衛局長讓他開車送老和尚和慧昱一起去。慧昱說:好,謝謝。
悟玄走後,慧昱拿著水桶去溪邊汲水,一邊走一邊想,省裏召開佛教界代表大會,這可是一件大事。在佛學院的時候聽說,佛代會五年才開一次,會上一定是高僧雲集,我可遇上參學的殊勝機緣啦。
正想著,就走到了羅漢榻旁邊。他聽見有人在喊:“慧昱!慧昱!”抬頭看看,見一位穿俗裝的矮胖漢子從山道上快步走來。走近了才認出,那是住通元寺的二師兄慧亮。他驚訝地道:“師兄怎麼來啦?你還俗啦?”慧亮看看身後無人,小聲道:“我沒還俗。我來找你有事。走,找個僻靜地方說去。”慧昱到溪邊打上水提著,領慧亮往獅子洞走去。
到了洞邊,慧亮看見那座茅篷,不解地問:“慧昱你怎麼住在這裏?你不是飛雲寺的當家嗎?”慧昱就簡單地向他講了讓雨老攆出來的經過。慧亮說:“真是想不到,我看那老和尚欠揍!”慧昱急忙說:“師兄,一切隨緣,請不要造次。”慧亮搖搖頭又問:“師父現在怎麼樣啦?”慧昱獅子洞一指:“正在裏麵閉關。”慧亮看看那洞口,跪到石牆邊頂禮罷,起身趴在洞口上說:“師父,慧亮看你來了。你怎麼樣?你還好吧?”
問了幾句,見洞裏沒有任何動靜,慧亮對慧昱說:“師弟,我在通元寺做下事兒了。我不知怎麼辦好,想叫你給出出主意。”慧昱急忙問:“你做下什麼事兒啦?”慧亮說:“我把明心的車給燒了。”慧昱大吃一驚:“燒車?你怎麼這樣幹呢?這可是犯法呀!”慧亮說:“我實在是叫那個狗東西氣壞了,燒了他的車才出我一口鳥氣!”
接下來,慧亮講了燒車的緣由。他說,明心自從當上住持,更是一門心思向錢看,瘋狂地招攬法事,讓大眾沒有個閑著的時候,一個個身心俱疲。大眾是拿了一些紅包,而施主的錢大部分都進了明心的腰包。大眾原來不知道那個雜種都把錢用在了哪裏,後來才聽說,他在外麵養了個女人,還生了孩子,他新買了一套別墅給她住著,據說花了二百多萬。前幾天他聯絡了一個台商,出一百五十萬打“千僧齋”,這場齋會撐破天也就花個四五十萬,另外那些錢又叫他揣了起來。他原來那輛奧迪車已經夠好了,可是前天他又換了一輛寶馬,花了將近一百萬。聽人說,在整個明洲,寶馬車也隻有十來輛,並且都是大老板坐的。他越想越火,當天去街上買了一瓶汽油,夜裏偷偷給他潑上,點火燒了。車起火的時候,樓上有人看見了他,他就回寮房收拾了東西,翻牆跑了。他怕他們跟蹤追擊,就化了化裝,坐上車找慧昱來了。
慧昱聽了又氣又急,狠狠拍著慧亮肩膀說:“師兄,明心再怎麼造孽,你也不能犯嗔去燒車呀!你快回去向公安局投案自首吧!”
慧亮說:“我還想在你這裏藏下來呢,你倒叫我投案自首?”
慧昱說:“對,投案自首。”
慧亮說:“我不幹。我在這裏跟你一塊兒伺候師父,有誰知道?”
慧昱說:“怎麼沒人知道,起碼是你知我知。”
慧亮哼著鼻子說:“不夠意思,慧昱你真不夠意思。”說到這裏,他對著獅子洞大聲說:“師父,我懲治明心那號獅蟲,應該是對的吧?可慧昱不肯留我!”
話音剛落,那個小洞裏忽然伸出一隻手來。慧昱向那兒一指:“師父!”二人急忙起身去看。
那真是師父的一隻老手。皺紋縱橫的掌心裏,一顆舍利子在夕陽的照射下瑩淨如玉,閃動著異彩。
慧亮問:“師父,你讓我看舍利,是什麼意思?”
慧昱說:“師父的意思是,咱們的言行要像舍利一樣光明磊落。”
慧亮跪下哭道:“師父我聽你的,我回去投案就是。”
再抬頭看時,師父的手已經不見了。
慧亮站起身來,將身上用作偽裝的俗衣統統脫掉,再從包裏取出僧衣穿上,整一整皺褶,大聲說道:“師父,師弟,我走了!”說罷就要轉身下山。慧昱說:“天晚了,你在這裏住一夜,明天再回吧。”慧亮這才走進茅篷,提起裏麵的水壺,咕咚咚往口裏灌水。
第二天早晨送走慧亮,慧昱便準備了行裝,去省裏開會。他拜托秦老謅好好照顧師父,然後打算去寺裏攙扶雨靈下山。然而剛走到羅漢榻,看到悟玄背著老和尚,悟相跟在後麵,已經從山門出來。等到幾個人走近,卻見老和尚在悟玄背上閉著眼睛急促喘息。悟玄說,師父昨天夜間又犯了病,打算去市裏住院,不能去開會了。慧昱說,這麼不巧,快送雨老去醫院吧,我到會上給他請假。
幾個人一起到停車場上車,風馳電掣一般去了怡春。把雨老送到醫院住下,慧昱一個人去了長途汽車站。
下午四點鍾,慧昱進了省城,找到了開會地點“現代賓館”。那是一家比較普通的飯店,因為有些光頭僧人在門口出出進進,才顯出了今天的特別。慧昱去報了到,給雨老請了假,去了自己的房間。看看剛領到的會議材料,發現自己竟然和明心同住一屋。他瞅著對麵的空床想,真是冤家路窄,我怎麼和一個大獅蟲住到一起了呢?
然而一直到了晚餐時間,明心卻沒有報到。吃過晚飯,慧昱從材料上看到,疊翠山來了四位代表,一位是全山方丈明若,一位是佛學院常務副院長嚴律,一位是極樂寺住持靈運,一位是石缽庵比丘尼水月。他見明若住在432房間,就打算去拜見一下。然而到了那兒,卻見大和尚正和一個官員模樣的人說話。明若介紹說,這是省宗教局汪局長。汪局長聽明若介紹了慧昱,立即笑著向他道:“我知道你,平常禪的倡導者。佛教界有你這樣的青年才俊,真叫人高興呀!”慧昱靦腆地笑道:“小僧不知天高地厚,信口開河,局長過獎了。”明若說:“慧昱,汪局長正和我商談事情,咱們明天見吧。”慧昱急忙道歉一聲,退了出去。
他又去拜見疊翠山佛學院常務副院長嚴律法師。到了那兒,恰巧碰見了達戒。慧昱驚喜地問他離開芙蓉山後去了哪裏,達戒說,他去了晏平縣圓通寺。今年春天住持老和尚圓寂,他接了衣缽。因為圓通寺是全省惟一的律宗道場,所以他就當上了代表。嚴律法師說,這次佛代會代表中,有二十多位是在疊翠山佛學院學習過的,從第一屆到第八屆都有。有這麼多知識僧成為佛門棟梁,真是叫人歡欣鼓舞。接著,他談到了慧昱發表的那篇論文,稱讚了一番之後,對文中“不修而修”的主張表示了不同意見。他說,無為而為、不修而修也可以,但問題的關鍵,是初學者多數不具備平常心,心中多是貪嗔癡,多是煩惱無明。對這些人來說,還是要強調有為,等到把他們的平常心培養起來,再導入無為。慧昱聽他說得有道理,連連點頭稱是。
談完文章,達戒說:“慧昱你不知道吧,院長這回要當省佛協會長啦。”慧昱說:“是嗎?那真是太好啦!”嚴律說:“省佛協再不換會長也真不行,觀如老和尚年事已高,對佛協工作過問得很少,道風沒人去抓,近幾年一些寺院出現了問題。明若大和尚上任後,肯定會有一番新氣象的。”
正說著,又有往屆畢業學僧來拜見嚴律,慧昱和達戒就起身告辭。達戒到了慧昱的房間,問一年來芙蓉山的情況,慧昱一一相告。達戒說,咱們同學五個一起去芙蓉山,沒想到僅僅是一年多,走的走,死的死,還俗的還俗,改名的改名,你呢,竟然在那裏住起了茅篷。慧昱慨歎道:這就是因緣聚滅、諸法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