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休寧失蹤之後,秦老謅說,冷天到了,咱們到洞裏住吧。慧昱點頭同意,就把鋪蓋搬進了獅子洞,將外麵的茅篷用作廚房。
晚上躺在洞裏,感受著無邊的黑暗與寧靜,秦老謅對慧昱說:“俗話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你師父得道了,也不帶上你。”慧昱說:“你別忘了還有一句俗語:師父帶進門,修行靠個人。我可不當那種雞狗。”秦老謅說:“我猜,你師父不是得了道,是趁夜間偷偷跑了的。”慧昱說:“你怎麼會這樣想?”秦老謅說:“我早發現,你師父對自己曾經還俗一直感到羞恥,不願別人提起他的閨女,更不願跟他閨女住在一塊。前天他兩個閨女都來了,他就裝作得道,悄悄地跑了。”慧昱道:“我也有這種猜想。他很可能趁夜間拆了牆出來,再悄悄把牆壘上,然後不辭而別。”秦老謅說:“這個老家夥,他會跑到哪裏去呢?”慧昱歎口氣道:“誰知道呢?他去一個新的地方,還能有誰給他送煎餅?我真想再去找他。”秦老謅說:“他這樣離開,就是為了不讓你和孟懺姐妹倆去找。算了吧,讓他找個地方繼續修行,早早得道。”慧昱沉默一會兒說:“老謅,你不要把咱們的猜想告訴水玉和水清。”秦老謅說:“放心,我不會說的。”
白天,慧昱還是繼續開辟茶園。秦老謅有時幫忙,有時回村裏看看,有時在山上閑逛。這天,慧昱吃過早飯剛要出坡,水玉和水清姐妹倆過來,說受水月之托,來請慧昱去庵裏給寫幾副對聯。慧昱說:“什麼對聯?你們自己寫還不行?”水玉說:“水月說她寫不好毛筆字,我和水清更不用說了,慧昱師,求你啦。”慧昱隻好拿了筆墨跟她們過去。
沿一條窄窄的小路下去,走三百來米,就到了清涼庵的後門。進去後,看見寮房前麵曬了一些衣服,其中有乳罩和內褲,正在風中飄來蕩去,心便跳了起來。他急忙轉過臉去,跟隨姐妹倆去了前院。轉過殿角,隻聽一個念經的女聲清清脆脆,從東側的念佛堂裏傳出。二人走進去,水月放下了手中的經書。水月笑著說:“書法家來了,有失遠迎嗬!”慧昱心跳還沒平複,臉也紅著,站在那裏羞笑道:“我算什麼書法家,別笑我了。哎,你又在讀什麼經?”水清告訴慧昱,水月不是讀經,是在背經。他原來背下了《法華經》,背下了《華嚴經》,現在又開始背《圓覺經》。慧昱聽了這話,驚得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道:“水月師,你真行!”水月淡淡一笑:“這有什麼,不就是背書嘛。”
水月接著跟他說,清涼庵各道門上的楹聯已經齊全,都是建庵時刻上去的,但各個堂口貼的佛像兩邊,還缺對聯,請慧昱給寫上。說著,水清就去拿來了裁好的紅紙。慧昱讓自己平靜一下,思忖一會兒,開始寫了起來。
他給客堂寫:
今不異古古不異今,天下同歸何思何慮
佛即是心心即是佛,空山無侶獨往獨來
他給法堂寫:
法海無涯,萬派真宗歸實相;
樂邦不遠,六根都攝便往生。
他給齋堂寫:
大音在在普聞,石韻宣時千聲覺世
法味人人具足,雲林開處一缽當空
他給水玉、水清共住的寮房寫:
談經留夜月
補衲剪秋雲
他給水月的寮房寫:
煙霞清淨塵無跡
水月空虛性自明
每寫一聯,三位尼僧都拍手說好。剛寫罷最後一副,隻聽外麵有人大聲道:“法師!法師在吧?”他們出來看看,原來是申式朋領著雲舒曼、衛萬方、程平安等人進來了。走在頭裏的雲舒曼笑著說:“我們剛開完一個會,過來看看你們。我和孟家姐妹都是老熟人了,和水月法師也在市醫院見過麵,你們三位過來,真是為芙蓉山增光添彩嗬!”水月說:“芙蓉山是好地方,來這裏住是我們的福份。”程平安說:“你們到了這裏,遇到困難盡管找我,找申主任和孫鄉長也行,芙蓉縣各級政府為你們保駕護航!”水月三個急忙道謝。
衛萬方說:“清涼庵雖小,但也應設住持。你們三位誰當嗬?”水玉、水清一齊指著水月說:“當然是師兄啦。”衛萬方說:“好,那就是水月了。我回去抓緊向省佛協申報。”申式朋說:“等省裏批下來,咱們隆重地搞一個升座和開光儀式,借機會把清涼庵好好地宣傳一下。”水月說:“我們這樣的小庵院,不用搞什麼升座儀式。”程平安說:“不,一定要搞,而且還要請一大批領導和佛教界要人。”水月急忙合掌道:“阿彌陀佛,那樣折煞小尼,請領導千萬不要那麼做!”雲舒曼說:“那就簡單一點,隻請疊翠山石缽庵來人就可以了,讓師太給你送座。”水月想了想說:“讓師太來看看芙蓉山也好。”
接下來,程平安說:“芙蓉山多了一座清涼庵,肯定會吸引更多的遊客。縣政府決定,尼僧們的單金和生活費,從芙蓉山門票收入中拿出一部分貼補,每人每月按五百元撥付,不足部分,你們用香火錢彌補,這樣可不可以?”水月又是道謝。慧昱說:“縣長,飛雲寺經費現在十分緊張,你看是不是也給貼補一些?”程平安立即搖頭:“那可不行。飛雲寺僧眾由運廣集團供養,這是簽了合同的。郗老板給飛雲寺斷奶,寺僧應該找他去。不過,臥佛項目一旦完成,在禮西台專設賣票點,飛雲寺提三分之一,寺裏的經費就不會緊張了。”慧昱說:“你們今天開會,是要把西山造成臥佛是吧?”申式朋說:“對,你看,今天西山鄉鄉長老孫跟王家嶺村長老王都來了,剛才跟雨老一起開了個現場辦公會,決定馬上動工。明年佛誕日,也就是陰曆的四月初八,搞臥佛建成典禮。”慧昱憂慮地搖搖頭:“把好好的山炸掉一塊,就為了造一個臥佛的影子,我覺得沒有必要。”申式朋說:“慧昱你又潑冷水!為了增加旅遊資源,現在全國哪個風景區不都在想盡各種辦法。我早就跟領導立下軍令狀,兩年內把芙蓉山打造成4A級景區,不開發新的旅遊產品怎麼能行?”慧昱見官員們是這種態度,隻好緘口不語。
官員們在庵裏轉了一圈,便出門走了,慧昱和三位尼僧送到門外。他們剛走下穀坡,到了幾位僧人看不到的地方,隻聽那個孫鄉長說:“哎呀,三個尼姑都是美女,饞死人啦!”程平安說:“老孫你個色鬼,敢對尼姑動心?”孫鄉長嘻嘻笑道:“和尚動得,我動不得?”聽了這話,慧昱和三位尼僧都尷尬不堪,回到庵中,慧昱收拾了筆墨就告辭了。
這天,秦老謅不知為何沒有上山,晚間慧昱一個人坐在獅子洞前,看著清涼庵後窗透出的燈光,腦海裏老有東西在飄飄蕩蕩。
那是白天在庵裏看到的女性內衣。他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乳罩是粉紅色的,內褲也是粉紅色的。
一種久違了的感覺,從他身體的深處悄悄膨脹起來。
“都是美女,饞死人啦!”
“和尚動得,我動不得?”
想起孫鄉長的猥褻話語,慧昱胃裏翻江倒海,直想嘔吐。
他結跏趺坐,想讓自己平靜下來,但過了好長時間,他還是心中燠熱,塵根不倒。他後悔自己白天去清涼庵,給人家落下口實。同時也痛恨自己道行不深,又動起了凡夫欲念。
不過,他想起在佛學院時,有位大德曾給他們講課,一位學僧問他,自己老是有欲望,深為苦惱,該怎麼辦,向他請教怎樣製欲。那大德說,欲望是無明,是與生俱來的。他坦率地承認,自己年過七十,還是存有欲心,但有欲心不等於破戒,犯不上為此煩惱。
慧昱又想起一則禪門故事:當年一個尼姑去參訪趙州從諗禪師,問什麼是佛法大意,趙州便伸手捏了一下尼姑的身體。尼姑吃驚地說:“和尚你還有這個在?”趙州說:“是你還有這個在。”那尼姑於是大悟。那尼姑悟了什麼?是悟出自己還有分別之心,還執男女之相。男女接觸怕什麼?如果去掉分別心,懂得“人有男女形,心無男女相”,什麼事情也不會發生。
將異性做平常看,將欲望也作平常看。有了一顆平常心,什麼都能對付得了。
他睜眼看看清涼庵的後門,忽然想,該給那裏寫這麼一副對聯:
觀法如法便無男女,
見相滅相豈有這個?
兩天後,西山那兒響起了隆隆的炮聲。慧昱和秦老謅到禮西台一看,硝煙散處,那座山上出現了大片的裸岩。秦老謅罵了起來:“這些孬種幹部,把好好的山給炸壞了!”慧昱說:“經上講,造佛建塔,功德無量,可用這個辦法造佛,到底是積德還損德?”
又過了幾天,申式朋來找慧昱,說關於水月擔任住持的批文已經下來,要他幫忙籌備清涼庵建成典禮和住持升座儀式,而且到那一天由他主持。慧昱點頭答應,就與水月她們商量,把儀式定在臘月初八。
水月向有關方麵發出邀請。她給寶蓮師太打電話,請師太親臨芙蓉山對她施行教誨,師太痛痛快快地答應,說給你水月送座,是我餘生中的一大樂事,我一定要去的。水月帶著水玉、水清去飛雲寺拜見雨老,請他屆時“駕臨指導”,老和尚見三位比丘尼跪在麵前,麵現悅色,說他到那天應該去清涼庵祝賀的,但可惜走不動路,就讓監院帶大眾過去。水月又給怡春市居士頭目羅彩玉打電話,羅彩玉也答應帶人過來。至於市、縣有關領導,申式朋早已招呼停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