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著鋸走出西單商場,迎著寒風,一步步朝車站走去.
我想,不要說售貨員了,就連做鋸的師傅,也絕想不到經他手製做的這把鋸,要鋸的不是果樹,而是人!
我再也想不出自己是怎麼下的第一鋸!
碎屍之後,用牛皮紙包好,趁著夜色運出家門,我把她一塊塊丟進了京密引水渠裏。
我回到家裏,已經天明了。
這時,我才感到渾身無力。
這時,我才聞到滿室血腥。
可是,她已經消失了——隻剩下亂扔在床上的一堆內外衣裳,隻剩下亂淌在地上的一灘紫血!
牆上的鍾突然打了兩三下,嚇得我心驚肉也跳!
過後,就是死一般的寂靜!
靜得令人毛骨驚然!
我口幹,我舌燥,我心跳。
我無意中照了一下鏡子,天啊!鏡子裏的我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不,簡直象一個骸俄!我的臉從沒象這麼白,白得如同一張紙I我的眼窩從沒象這麼深,深得如同兩顆煤球。更可怕的是,我的胡子居然一夜之間,長出一寸多長I
我覺得我不再是人。
我完完全全變成了一個魔鬼!
她的突然失蹤,立刻在單位裏引起震動。
在那些令人心驚肉跳的日子裏,我坐臥不安,但又懷有僥幸心理。
我曾仔細回憶過我殺人滅屍的每一個細節,查找其中的漏洞。
我覺得自己沒有漏洞,一切都是周密的。
然而,二十多天後,公安人員突然出現在鄭州一個會議上,向我出示了逮捕證,並把我連夜押回北京!
在事實麵前,我無法抵賴!
我承認,公安人員的確太神太快了!
我被戴上重刑具,押進了專門關押殺人犯的特別囚號。
至此,一切都結束了。
我捂住腦袋,靜下心來,思考我的前因後果。
我從炮火連天的坑戰年代我出生時想起,一直想到從莫斯科畢業回國。啊,畢業,回國!特別是調到中央機關以來,各級領導一直把我當成重點對象來培養,委我以重任,派我出國學習,對我寄托了無限的希望,希望我能成為新一代有高度覺悟和文化科學知識的國家棟梁。記錄下我的每一點成績,鼓勵我的每一點進步,放手讓我去幹去闖……
但我竟犯下如此傷天害理的彌天大罪。
我想象得出,當熟悉我的人得知我的罪行時,他叮痛恨和惋惜的心情。
我愧對天下所有的人。
我的犯罪,給我所負責的重要工作造成了難以彌補的損失。
她被我殺害了。她的死對她的家庭,特別是對兩個孩子的心靈,是一次多麼大的摧殘。她的兩個孩子要十幾年以後才能成人自立,這又給他們的爸爸帶來了多少磨難和痛苦I
我的犯罪,帶給我的母親(我的父親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已追認烈士)、妻子、女兒和兄弟的精神上的打擊和創傷是無以平複的。
我侮恨。我痛恨自己的罪行。我請求黨和政府給我以最嚴厲的懲處.我斷無為自己辯護之理!
我想到了死。自古以來殺人者償命。
但我又渴望活,因為我才四十一歲,我對人生是多麼留戀!
而在我麵前。隻有死路一條!
我應該盡快去死!
可是,在臨死之前,我還有三件事想做。
我拿起筆,向負責審訊我的預審員寫下了我想做的這三件事。我想,它們或許有益於國家於萬一。我希望給我機會,在我判處死刑之前完成它們:
一、五年前,我與人合作編寫了《壓水反應堆化學化工問題》一書,共十八章,三十萬字,已於去年交出版社。我被捕前,責任編輯已編輯完成交編輯組長提出了意見。我已根據這些意見做了修改。據責任編輯講,已送室主任。估計今年一季度可送印刷廠付印。我犯了重罪,很可能因此取消出版計劃。我想此書達到這個程度,作者和編輯都花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我想本書除去我的名字,應該是可以出版的。希望預審員能轉達我這個罪犯的意見,促成這書的出版。對我,這本書已無名利可圖,我隻希望它能為國家出些力。書中雖然有我寫的一份,但知識是國家的,應該獻給國家。
二、三年前,我曾發明了用一種隔絕水與空氣的接觸,以保證設備免受腐蝕的新的簡便方法。我曾寫成一篇論文,在內部打印。有關部門對我的發明進行了實驗和現場擴大試驗,均獲得完全成功。後因某些原因,未能進行工業性試驗。這種方法對電廠凝結水隔氧保護可發揮大作用。前年,我曾和某電力實驗所聯係,他們很感興趣。但苦於無經費,又擱了下來。去年,我又和有關部門談過,他們表示今年可琳考慮列入計劃。但因我犯罪入獄,眼看又要落空;希望預審員能代為聯係,我可向工程技術人員當麵介紹。另外,在我辦公室的抽屜裏,有上述論文底稿,務請我單位同誌妥為保存。如有可能,在我死後,轉交有關部門,繼續研究。
三、近幾年來我從事能源管理科學研究工作,對改進我國計劃管理工作,建立管理科學技術體係有了一些想法和建議。我一直想把它們寫出來,但苦於忙忙碌碌。現在,我有了空閑時間。我估計我至少還能活兩三個月。在這兩三個月裏,我準備將這些想法和建議寫出來。在我死後,請預審員將它轉交給有關部門。我想,隻要對國家有益,罪犯的建議也可能被采納。這與剝奪罪犯的政治權利並不矛盾。
寫完以上三件事,我鄭重地遞交給負責審訊我的預審員。
我想看看他的表情,我想看看他的眼睛.我想從中知道他究竟同意還是不同意。
可是,我什麼也沒看見。
那鐵門上的小窗,立刻被關死了。
唉,我長歎一口氣!
求求你能同意我吧!
我在心裏這樣說。
讓我在死之前完成它們吧,不要讓它們象我一樣半途而廢!
完成這三件事的時間,並不要很長;我需要國家給我的,也並不很多——我隻要一點紙筆就可以。
我確信它們會給國家帶來一定的益處。
我捂著腦袋,坐在陰暗的死牢裏,苦苦地想這三件事。
我隻想完成這三件事,根本沒想到死。
因為,我早已做好了死的準備!
我之所以在臨死前還想最後完成三件事,隻是想那些知識或成果並非為我私有,即使它們產生於我,但仍然是黨和國家給我的知識的結晶,而我相信它們多少還有益於國家,是一個犯了死罪的人應該還報國家的.倘若我在臨死之前,能完成這三件事,除了將功補過,償報黨和國家於萬一之外,也使自己負疚含愧之心多少能有一點平靜。
這樣去死,我才能死得安心!
我等待著答複!
我等待著給我紙和筆,以及我希望得到的資料.
我一天天數著日子,一天天盼望那鐵門上的小窗打開。
唉,讓我做點什麼吧!
不要這樣坐以待斃!
沒有任何時候,我象今天,象現在這樣希望能做點什麼。
無所事事原是最難受的事情!
也許,也許,他們會因此遲緩幾天執行對我的槍決?
我盼望著他們這樣做。兩眼欲穿!
怎麼?我這是怎麼了?我這是為什麼?
難道我還盼望活嗎?
我盼望著活!
我不願意死。
有誰願意死呢?
盡管我早已做好了準備。但是,我仍不願意死。
活著,然後才能做其它。
可是,他們會怎樣答複我呢?
他們還會讓我多活兒天,讓我再生嗎?
我抬頭望望鐵門上的小窗。
我多麼希望它能早一點打開。
終於,它打開了!
不是鐵窗,而是鐵門!
我看見了上著刺刀的長槍,我看見了閃著紅燈的警車。
從那格外沉悶和嚴肅的氣氛裏,我陡地明白了,從這打開的鐵門裏,我將要走向何方。
我回眸望望這陰暗的小屋,算是最後的訣別。
我後悔,為什麼在我有著充分自由的時候,不去抓緊時間完成那三件事?
我將永遠僧恨自己!
我向著即將開赴刑場的囚車走去。
槍響了。
我死了。
可我還在說,我有一肚子的話說不完。
活著的人們啊,你們聽見我在說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