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老柳樹下的瘋子(1 / 3)

跪在老柳樹下的瘋子

他跪在村外的這棵彎了腰的老柳樹下,披散著頭發。那頭發幾乎全白了,又長,又粗,上麵還粘著泥土和鳥屎。看不見他的臉。因為,散亂的長發遮住了他的臉;也因為,他從不抬起臉。

不管刮風還是下雨,他每天都是這樣。天還不亮,就跪在這棵彎了腰的老柳樹下,一直跪到天黑。

村子裏的人都認識他。看見他成了這個樣子,’都含著淚搖搖頭。可是,他已經不認識村子裏的人了。誰跟他說話,他也不理;誰叫他,他都不抬頭。

他瘋了。

真的瘋了。

當我得知這個消息,專程去看他時,他瞪著一雙血紅的呆癡的眼睛望著我,跪在那裏一動也不動。他那黑得象烤焦了的煙葉似的臉上,蛛網般刻滿粗楞楞的皺紋,每一條皺紋都仿佛僵硬了,象斷樹樁上的年輪。他毫無表情地望著我,那臉就象是木雕的一般,麻木,冷漠,呆板。

我本來是想跟他談談的。可是,我的目的達不到了。他已經根本不認識我了。就在我感到失望和難過的時候,他突然衝我叫了起來:

“老天爺啊,你打個雷劈死我吧!我對不住我的瞎弟弟啊!”

他這一聲叫,把我嚇了一跳。難道在他的眼裏,我已經變成了老天爺嗎?

村子裏的人們告訴我,他總是這樣叫的。每天都要叫幾聲。每次叫,都是這樣一句話。

我在心裏深深地歎一口氣‘完全理解,他為什麼要這樣叫。

他叫梁山,今年五十二歲。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我是在去年秋天認識他的。當然,在我認識了他的時候,他也認識了我。而現在,我仍然認識他——盡管他已經變得幾乎使我不敢認了——可他卻不認識我了!

去年秋天,不,確切地講,應該算初冬了,緊靠著這個村子的縣冷飲廠裏發生了一樁命案:這天清晨,冷飲廠的愛說愛唱的姑娘王小玉哼著剛學會的一首歌兒去上班。歌兒裏有一句“啊”的拖腔,起音很高,她“啊”了幾次,也沒“啊”上去。這個時候,她走進了廠裏。她知道廠長餘福昨晚是在廠裏值夜班的,所以進門就喊:“餘廠長,我來哄!

可是,沒人回答。

小玉推開值班室的門,猛地聞到一股血腥,緊跟著,她叫了一聲:“啊!——

這一聲,叫得很高,已經大大超過了歌兒裏的那聲拖腔。

小玉看到地上躺著一個血人,頭朝東北,腳衝西南,頭頸部下麵,有一大片血這個倒在地上的血人不是別人,正是四十九歲的廠長餘福。

當偵察員聞訊趕來的時候,發現餘福的頭和身子,隻連著一層皮了!

法醫鑒定:餘福是被人用菜刀類銳器砍切頸部,造成出血性休克死亡。粗粗統計一下,連臉帶脖子,砍了不下二十刀!現場沒有任何偷盜等跡象,命案很明顯是仇殺。

一口氣砍了二十刀,.砍得頭和身子隻連著一層皮了。是誰跟餘廠長有這麼深的仇呢?餘廠長的哥哥就是縣公安局的局長,他的弟弟又是縣法院剛剛提升起來的副院長。此案非同小可,難道是“階級敵人”行凶報複?

經初步勘查,偵察員在現場提取了一個腳印,同時還發現了一頂沾了血跡的舊藍布帽子。翻過帽子一看,裏子上寫著:梁山。經刑事技術鑒定,現場提取的腳印,正是梁山留下的。

梁山,這個在村裏老實巴交出了名的莊稼漢,很快被帶進了預審室,坐在了我的麵前。

我打量著這個緊縮在凳子上的莊稼漢,隻見他低著腦袋,粗糙而多筋的老手不住地在二起揉搓;不知是驚嚇的,還是心裏熱,大顆大穎的汗珠從他那黑白相間的剃得平平的頭發根兒裏直往外冒。

他抬起眼,可憐巴巴地啾了我一眼,說:“我知道,我這是到了最高的地方了,這已經不是簡單的事情了。可說我殺了餘廠長,我屈得慌啊!我五十多歲的人了,又有病,在家殺個雞還飛得滿屋子是血呢,我能殺人嗎?餘廠長的身體特別結實,別說我,就是三個我也殺不了他。再說,我和餘廠長關係一直不錯,我女兒藍英在他手下上班,我還托咐餘廠長,讓他照顧照顧。餘廠長平時到我家,我就給他準備飯。他好喝點,不過每次有五、六兩就得。他每次來,都跟我談起藍英,說藍英在他那兒工作得不錯。他對我女兒……也不錯……臨到他死,他和我都不錯,我為什麼要殺他呢?

我點點頭,問他:

“那你說說,前天晚上,你都幹了些什麼?”

梁山兩手一攤:

“您知道,我是管魚塘的。這活兒要說有就有,要說沒有就沒有;反正是有事沒事在魚塘裏轉幾轉,防著小人偷魚就是了。前天晚上,我吃了晚飯,就到魚塘去轉。轉到大半夜,天下雨了,我想起家裏曬的煤球還沒收,就趕回家,把家裏人都叫出來,一起把煤球收起來。完了事已經快一點了。我又回到魚塘邊,在窩棚裏睡的。想不到第二天早上十點多鍾,有人就來找我,問我認不認識餘廠長。我當然說認識。結果不由分說,就用繩子捆街。我說你們這是幹什麼?有話好好說!來人說,別說別的了,老老實實跟我們走,省得吃家夥!就這樣把我用車拉到公安局。一進門,就給我戴上手銬、腳鐐下到獄裏。今兒個你要審我了,才給我卸了銬子,我,我屈死了:……”

說到這兒,他撲通一下跪在地上。我讓他起來,他就是不起來。我再怎麼問他,他總是一句話:“我沒殺餘廠長!我屈死了!”

就在梁山口口聲聲喊冤叫屈的時候,案情有了新的進展:經偵察員再次勘查,又在現場的門框上提取了一個血手指印。

經比對,這個血手指印不是梁山的,而是他的三弟梁生的。

梁生的一隻眼,因為小時候生病瞎了,另一隻眼也看不太清楚,平時走路都經常摔跤。

他的手印怎麼會留在現場呢?

根據這一線索,我傳梁生到場。想不到,他一摸進預審室,就響當當地對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