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敲門的女人
是序幕也是尾聲
“!哢啾——”
隨著一聲淒厲的、令人血液凝固的慘叫,我看見了一雙大睜著的、擠滿淚水的眼睛。
這是一雙絕望的眼睛!
由於極度驚悸,兩個瞳孔張大得象兩顆黑色的藥丸,透過混濁的淚,閃出恐懼、僧恨的凶光。
不,除去恐懼、僧恨,在這雙絕望的淚眼裏,我還看到了乞憐、悲哀和對生向往!
這雙淚眼直盯著我;我也在這雙淚眼裏看到了自己的眼睛。在這目光交錯的刹那間,仿佛時空突然停頓,天地間的一切都凝固了——
隻有森林裏蘊含著冷氣盯風,吹動樹梢,發出令人屏息的沙沙聲。
我知道我又是在做夢,可我怎麼也醒不了。
夢中的往事已經過去十年了。
可過去的一切就象發生在昨天,不,就象發生在今天,發生在眼前——
淒厲的慘叫聲,清晰得象一把尖刀直刺我的心;
絕望的眼睛擠滿了淚,讓我不忍看。
難道我又成了十年前的我嗎?
難道十年前的事情又要重現了嗎?
我說不清楚。
自從接下丁字街凶殺案的任務,十年前的往事就時常闖進我的夢裏……
一
丁字街在本市朝陽門外一個叫南下坡的地方。
六月十六日星期四,晚八點多鍾。天陰沉沉的。
在附近一家飯店做零活的王柏樹老頭,瞅瞅天一直陰著臉,擔心一會兒要下起雨來。就跟當頭的打個招呼,提前離開飯店,緊跑慢顛地趕回自己的住處——丁字街10號。
他剛到家,天就下起雨來。
丁字街10號在四層樓的左手邊,是一間一單元的新式住宅。七十多歲的王老頭自打死了老伴,就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這兒。他膝下無兒無女,隻有一個早年收養的義子王少懷。王少懷如今已是電器公司的總經理,他每月除了負擔王老頭的生活費外,隔三差五的還要拎上個點心匣子什麼的,跑到丁字街10號來看看王老頭。對這點,王老頭感到挺知足挺知足的。
“知足常樂啊!你這把老骨頭早就活夠本唆!”
不知怎麼的,王老頭每次走完六十八級台階,來到自家門口,摸出鑰匙,抖著手腕往鎖孔裏捅的時候,心裏總愛這麼美不滋的自己跟自己嘮叨。
啪,門上的暗鎖打開了。
王老頭推開門,屋裏黑燈瞎火的,啥也瞅不清。他習慣地伸手一拽燈繩。隨著走廊燈一亮——
“畦呀!——”
王老頭發出一聲蒼老的、令人毛骨聳然的尖叫。
血!
他看見了一灘血!
血,是從半開著門的裏屋淌出來的。
屋子裏血腥味嗆人。
王老頭登時兩眼發直,全身抑製不住地顫抖起來。
他不敢再往前走了,僵在那兒愣了一會兒,轉身退出家門,衝著黑咕隆咚的樓道大聲叫起來:
“來人啊!殺人啦!……”
二
聞訊趕到的偵察員,對現場進行了仔細勘查。
我讀到的現場筆錄是這樣記載的:
丁字街10號門為單扇向裏開的木製結構門,190x88XCm2。門內為一南北走廊。走廊西牆上有一向裏開的88X90cm2的木製單扇門。門裏為一間南北長455cm、東西寬303cm的居室。在此居室北牆有一通向陽台的門。在居室西南角,放有一張雙人床。床頭朝北,床腳朝南。在床東沿下麵,腳朝東,麵朝北,側臥一具屍體。屍體為男性,衣著完整,左手帶有一隻手表。屍體頭下、身下、腳邊有大量血泊。居室南牆角地麵上有一塊”20. 5c㎡滴落血點,東牆角有一處血點距地麵高105cm。屍體北側靠東牆放有一張三屜桌,桌前放有一木凳。
在此居室地麵上提取了一種橫條花紋的完整足跡(未排除事主)。
經勘查其它地方未見翻動等異常情況。
屍檢詳見法醫鑒定書。
三
法醫鑒定書就附在現場筆錄的後麵。依照必須鑒定的項目,法醫對被害人做了詳細檢查。
法醫認定死者是被他人用銳器(管叉類)刺破心髒,引起失血性休克死亡。
被害人一共挨了八刀——頭上兩刀,前胸三刀,後背三刀。其中前胸有兩刀,後背有一刀,都深達胸腔,是致人死命的三刀!
預審員接受的有關案件,大多數是間接、抽象地反映犯罪事實的。擺在我麵前的隻有這些案情報告、照片以及法醫認定的管叉類作案凶器等文字材料。僅憑這些,不可能真正認識案件,還需要我的想象力能通過時間和空間,勾畫出案件的整個輪廓和幾個關鍵性的具體情節。以便在審訊中能胸有成竹地及時核對罪犯的供述,揭破罪犯的謊言,彌補占有材料少和缺乏感性認識的不足。
對照現場照片和屍體解剖照片,從被害人淌血情況、倒伏姿勢和前後幾刀的進刀方向、刺傷位置、刺進深度等綜合起來分析和想象,我判斷。凶手是先從背後向被害人猛刺了一刀,這一刀是凶手挺而走險、破釜沉舟的一刀,所以,手勁憋得特別足,紮得特別狠。這第一刀,深達胸腔,使被害人當即失去了反抗能力。不容被害人轉身回頭,凶手又接連在他背上紮了兩刀。可以想象,當第一刀刺中之後,刀尖捅穿肉體的聲音和通過刀尖向凶手握刀的手上傳來的被害人肌肉的痙攣,使凶手為之一顫,手上的勁兒也就卸了幾分。所以,在倉促間接連又紮出的這兩刀,就不及第一刀來得狠,沒刺進胸腔。這時候,被害人已經吃力地轉過身來,麵向凶手了。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凶手心頭的恨又猛然間漲起十倍!握刀的手頓時又生了力。加之被害人已毫無反抗能力地軟成一癱,又給了凶手以從容不迫的時間,所以,跟著而來的當胸三刀,就紮得又狠又準,其中有兩刀刺中了心髒。至於太陽穴上的兩刀,很可能是凶手見被害人身中六刀後,仍在血泊中抖動,怕他不死,又直上直下地朝他太陽穴上補了兩刀。其中一刀,竟差點把腦袋紮了個對穿!
好狠的刀!
好深的仇!
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看著照片上的被害人那由於極度疼痛而扭曲得變了形的臉,和那窩著脖子蜷縮在床下的微胖的身軀,我仿佛聽見王柏樹老頭蒼老、暗啞、顫抖的哭泣聲,看到他不住哆嗦著的肩頭和抹淚的幹枯多筋的手背。
被害的不是別人,正是王老頭的義子王少懷!
四
“……嗚嗚……他常來這兒看我,我就給了他一把門鑰匙……”王老頭這樣哭著對偵察員說,“今天他是什麼時間來的,我不知道哇!我晚飯從不在家吃,下午上班就一直到晚上才回來……是誰殺了他啊!為什麼要殺他啊!嗚嗚……老天爺啊,這回隻剩下我孤老頭一個人哄……”
“你沒發現家裏少了東西嗎?”
“沒有,就是少懷每天下班到我這,都提個黑皮包。現在,家裏沒有這個黑皮包。”
“他的黑岌包裏一般裝什麼東西啊?”
“就是茶杯啦,扇子啦什麼的……”
王少懷被殺的現場隻留下兩條偵破線索:
一是在血泊附近的地麵上提取的那個橫條花紋的完整的足跡。
再一個是,家住王老頭樓上13號門的小學生宋偉,於當晚七點多鍾看完電影回家,走過三樓時,看見過一個穿裙子的女人正在敲王家的門。
很快地,技術科送來了足跡比較鑒定。鑒定表明,現場提取的足跡,正是王少懷本人右腳皮涼鞍所留。
第一條紅線斷了。
凶手幹得如此老練,竟沒有留下任何一點痕跡。
偵破隻有從第二條線索開始。偵察員訪問了宋偉,詳細問詢了他所見到的敲門女人的情況。
“肯定沒到七點半!”孩子的記憶力一般是非常好的,宋偉眨巴著眼睛,自信地提高了嗓門,“學校組織的電影是四點四十五分的,演完了也就六點半。我離開電影院就直接坐車回家了,哪兒也沒去,頂多半個小時就能到家。我上三樓的時候,看見她正在敲門。回到家裏的時候,七點半的電視轉播球賽還沒開始呢!那她敲門不就是七點多鍾嗎?……什麼?開沒開門我可沒看見,我急著趕回去看電視呢!這個女人穿著白褂子藍裙子,不,是上麵有小白花的藍裙子;白涼鞋;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手裏什麼也沒拿,是空著手。……咚,就是長得什麼樣沒看見,因為她臉背著我呀!我要知道她是來殺王大爺的,非要轉過去看看她的臉不可!不過……”宋偉這樣肯定地對偵察員說,“要是讓我再看見她,最好從背麵看見,我會認出來的!信嗎?”說到這兒,他覺得心裏還有話,又急著講,“可凶手並不一定就是她呀!萬一她是找人走錯了門呢?對吧?找人走錯了門的事常有呀,我就走錯過。有時候心裏想著事上樓,連自己家都走錯過呢!”
從宋偉這兒了解的情況就這麼多。雖然不排除連宋偉——一個孩子,都能想到的“走錯了門”,但這畢竟是一條十分重要的線索啊!因為王少懷當天下午還在公司上班,五點鍾的時候還有家人在公司看到他。到八點多鍾王老頭發現屍體擴這中間的兩個來小時裏,正是凶手做案的時間啊!
七點多鍾的敲門人,不正是最大的嫌疑者嗎?
那麼,這個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穿著白褂子、藍底白花裙子的女人到底是誰呢?
如果她沒有走錯門,那麼,她是來找王老頭的,還是來找王少懷的?這裏並不是王少懷的家,她怎麼會知道王少懷這天下班後要到這裏來呢?
問題又回到王老頭這裏。
“什麼?有女人來找我?”王老頭聽偵察員這麼一問,布滿蛛網般皺紋的老臉上,露出哭不得笑不得的神情,“我一個七十多歲的老朽,老得連尿都尿不出來羅,哪個女人還來找我喲!……什麼?親戚?我一個窮老頭子,從舊社會裏熬過來,沾得上親的差不多都死光了。自打解放後,這多年裏,我搬這又搬那的,從沒有親戚找到過我。不會,不會有什麼親戚來找我的!”
看來事情還在王少懷這頭。
“對啊,少懷是領他媳婦到我這來過。可他媳婦從沒有一個人單獨來過。……啥?少懷還領過別的女人來過嗎?沒,沒,我沒見過一回!雖然少懷在這上麵犯過錯誤,可那也是好多年前的事啦!”
什麼?“在這上麵犯過錯誤”?
這又是一條不可忽視的線索。
偵察員立即來到了電器公司。
王少懷的死,在公司引起很大震動。為偵破需要,公司特別傳達了公安局擬定的案情材料。
偵察員從檔案裏了解到,王少懷現年四十八歲,一九五三年七月入黨,長期從事電子工業。現除任總經理外,還是公司分管幹部工作的黨委副書記。一九六六年四月因生活作風間題,曾受過黨內行政處分。
“生活作風間題”……一定就是王老頭所說的“在這上麵犯過錯誤”。
偵察員很快弄考了這個問題:一九六六年初,王少懷身為有婦之夫,與本公司有夫之婦、當時的代理副科長劉湘淑亂搞男女關係。他們的通奸行為被人以匿名信的方式告發。王少懷因此受到了行政處分。受處分後,王少懷與劉湘淑不再來往,但仍保持著較好的關係。去年,由王少懷提議,劉湘淑升任本公司的科長。
至此,可能敲門的女人就有兩個——王妻與劉湘淑。
五
如果王老頭的話可信,王妻以前的確沒有單獨來過丁字街10號。但是,假如王少懷與王妻之何事先通過氣,王妻知道王少懷十六日下班後要去養父家,是不是可能來敲門呢?
王少懷跟劉湘淑曾有過不正當的男女關係導事發之後妥王妻與王少懷的關係如何呢?
王少懷受過處分後,與劉湘椒的關係仍舊不錯,去年還親自提拔劉當了科長,王妻對此又如何看待呢?
分析以上情況,王妻對王少懷可能心懷不滿,也就是說,有殺王少懷的動機。她殺不了,也可以找另外的人,比如她的親戚幫助。
但是,通過調查,對王妻的懷疑,很快就從以下三個方麵推翻了:
一,跟王少懷住在一起的他的兒子、女兒及女婿都說,王與王妻的關係一直挺好。就是在王受過處分後,他們夫婦之間的關係仍舊挺好,從不紅臉吵架。王妻在曰家工廠任工程師,她生活作風正派,為人樸實善良。在偵察員訪間的時候,她不時用手絹抹著眼淚,用哭啞的嗓子對偵察員說:“……天啊,我做夢也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啊!我和少懷感情一直非常好……以前他出事的時候,我批評了他,但也原諒了他。人生一路,誰不遇到個溝溝坎坎的?事後我們的感情也一直很好。我從不提那件事,就怕他不好受。再怎麼不對,他也是自己的人啊!……”
二,案發那天下午,王妻一直在設計室加班,為研究一項工藝改革,忙得連晚飯都沒顧上吃,從下午三點一直幹到晚上快八點了,才離開單位。這點,有與她一起加班的助理工程師小劉做證。
三,從身材上看,王妻個矮而胖;不符合宋偉看見的那個敲門女人的身材。
王妻不是敲門人。那麼,劉湘淑呢?
劉湘淑的身材,符合宋偉講的“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據了解,她也穿過有小白花的藍裙子。案發那天,劉湘淑是五點半下的班。下班後沒直接回家。她說她去商店買東西了,可又找不出證人;問到去哪個商店,都買了什麼東西時,她說買的東西多,串的商店也多,連她自己都不能一一說出究竟串了哪幾個商店。總之,直到天黑才回到家。
劉湘淑有作案時間。
但是,趁著她在公司開會時,偵察員讓宋偉隔著窗戶從背後辯認了一下,宋偉卻搖著頭說:
“不對,她的頭發燙得象獅子狗似的,可敲門的女人梳的是‘羊尾巴’頭啊!”
羊尾巴頭?
偵察員愣了一下。
“是啊,就是象綿羊尾巴似的。你們那天間我梳什麼頭,我怎麼也想不起來了,可今天一見到這‘獅子狗’,我就猛地想起了‘羊尾巴’!”“宋偉自信地說。
看得出,劉湘淑的“獅子狗”並不是新燙的。這就是說,案發那天,她梳的就是“獅子狗”式。而宋偉講的這種“羊尾巴”,是中年婦女比較喜歡的一種發式。不要說社會上,僅電器公司,梳“羊尾巴”的,就多得數不清。
從發式上,劉湘淑被否定了。再認真分析作案動機,也感到她要殺王的理由不足。可以這樣理解,她與王少懷發生過關係,不管出於什麼動機,象他們那樣多次通奸,是有一定感情基礎的。可王少懷因此受了處分,隻好割斷與劉湘椒的關係。劉湘淑對王少懷的膽小怕事,可能會感到生氣,甚至由生氣變為憎恨,起殺王之心。但事實上並不完全如此。受處分之後,王少懷並沒有從此不再理劉湘淑,他們之間的關係依舊處理得很好.至於有沒有藕斷絲連,也很難說。何況,王少懷還不怕遭人非議,力主提升了劉湘淑。
應該說,王少懷在受處分後的所做所為,還是“對得起”劉湘淑的。
因此,劉湘淑沒理由要殺王少懷。
難道是劉湘淑的丈夫對王少懷受處分之後,仍與劉湘椒關係密切,甚至公開提拔劉湘淑感到不滿,起意殺王少懷嗎?
不能排除這種可能。
偵察員當即對劉湘淑的丈夫進行了調查。
調查結果表明,在案發那天下午二點至晚上九點,劉湘椒的丈夫——一家電機工廠的技師,不在市裏,而在郊區一個公社裏幫助檢修該廠生產的電機。
在包括劉湘淑的其他親屬在內的,與劉湘椒保持密切接觸和聯係的近一百人中,經過逐年進行調查,也都分別從時間、因素和條件上,一二排除了殺王的嫌疑。
至此,兩個可能的敲門人都被否定了。
六
那麼,這個敲門的女人,到底是誰呢?
偵破出現了暫時的僵局。
看起來,解鈴還需係鈴人!
偵察員對王少懷的住所、辦公室以及丁字街10號,重新進行了一次認真細致的搜查。
應該驚歎並且感謝古人能寫出如此絕妙的詩句——
“山重水複凝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用這句話來形容此刻偵察員們的心情,真是再貼切不過了!
通過搜查,除認定王少懷上下班用的黑皮包確實失蹤外,在王少懷辦公室的書架裏,在那排列得整整齊齊的幾百冊書籍中間,找到了一個信封,信封時裝著一張6英寸的彩色照片——
一個女人的半身照!
應該說,這個女人長得算是漂亮的。
在裝有女人照片的信封裏,還裝著三張寫得滿滿的信紙1
這是三封信1
奇怪的是,每封信的開頭都沒有稱呼,甚至連空格也不留,就那麼頂格寫起來,象是隨手抄錄的什麼文章一樣。同樣的,每封信的結尾,也都沒有署名。似乎是寫到哪兒,就在哪兒打住了。
幸好,每封信的結尾,都寫上了日期,使偵察員能按這些日期,將這三封信按順序排列起來——
“4、28”;“5、3夜2點”; “1983、5、26”。
這張彩照上的女人,是電器公司醫務室的醫生歐陽雲。
偵察員一麵把三封信和密取到的歐陽雲的筆跡送技術科進行刑事技術鑒定,一麵通過人事部門了解歐陽雲的一般情況。
歐陽雲,現年三十九歲,曾在總後軍醫大學任外科醫生。其夫高森林為總後幹部,於一九八0年病故。歐陽雲現與她讀小學六年級的兒子高原,住海澱區車道溝電器公司宿舍。歐陽雲工作表現較好,生活作風沒發現有間題。
王少懷的手裏,為什麼會有歐陽雲的照片呢?
很快的,技術科送來了有關三封信的筆跡的鑒定書。經檢驗,三封信的字跡,書寫正常,與歐陽雲的字跡比對,兩者的書寫水平、寫法、筆順、運筆等待征均相同、結論:這三封信均出自歐階雲之手。
這是一條重要線索!
因為,這不是三封普通的信。確切地說,這是三封情書!
偵察員又找來宋偉。
“是他!頭發,身材,都象!”宋偉從電器公司會議室隔窗對醫務室裏的歐陽雲辨認後說,“我敢肯定,那天敲門的就是她!”
敲門人終於找到了!
經了解,案發那天下午,也就是星期四下午,電器公司的醫務室正好買進一批藥品,醫生們因為要整理這批新進的藥品,就停止了看病。藥品整理完畢,才五點鍾。雖說離下班時何還差半個小時。可大家也就提前走了。當然,其中包括歐陽雲。這說明歐陽雲從時間上具備了在現場出現的條件。
根據上述理由,歐陽雲無疑是丁字街血案的重大嫌疑者。 一六月二十日,我奉命傳喚歐陽雲。
七
我坐在預審室裏,等待著歐陽雲。
書記員小鳳攤開記錄紙,看看鋼筆水不足了,又灌了墨水。
我想,歐陽雲究竟是怎祥一個人呢?
通過對她的傳喚,我能得到什麼樣的結果呢?
凶手真的是她嗎?
有這樣一句形容心地歹毒的女人俗話:“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經我手審過的女性殺人犯,也並不在少數。她們殺起人來,往往比男性更凶殘。
王少懷身上的幾刀,紮得不善,似乎不象女人所為。可歐陽雲是一個懂得人體致命處、下得了手、狠得了心的外科醫生啊!……
歐陽雲沒有前科,是第一次跟公安機關打交道。憑著我的經驗和手裏掌握的並不算少的材料,攻下她來,應該說是沒有問題的。
不過,經驗告訴我,女人犯罪後,顧慮很重,在審訊中一般比男犯頑固。因為她們擔心招供之後,一切都毀了,特別是名譽掃地了。所以要她們坦白交代就更困難。
歐陽雲被帶進來了。
果然,象照片上一樣,她長得算是漂亮的:蘋果型的圓臉白哲白哲的,也許是緊張的緣故,白得不那麼自然,近乎慘白。不過,這更襯托了她一雙杏核圓眼的黑亮和兩條月牙眉的細彎;嘴唇薄薄的,生得十分端正,而且棱角分明;細一看,額頭和眼角上已經有了不淺的皺紋。象所有有修養的醫生一樣,她很注意自己衣著的合體。整潔——她穿一身豆綠色的西式連衣裙,站在預審室雪白牆壁下,更顯出身材的豐滿而勻稱。那本來開得很低的上衣領口,被她用針線連起來,自然地做成幾個皺摺,遮住了突起的胸脯;本來不算短的裙子,還被她放下貼邊。這一切,給人的印象是,她既隨合潮流,打扮入時,又非常謹慎地保護著自己隨時可能遭人風言風語的寡婦身份。
她拘束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小鳳一眼,然後垂下頭,
盡管隻是傳喚,但公安局的特定環境、預審室的特殊氣氛和預審員的法定職權,使一切來到這裏麵對預審台而坐的人,都不由得從心裏感到低人森等,感到忐忑不安。
有時候,我愛這樣莫名其妙地想。人為什麼要犯罪呢?不犯罪,不就用不著到這時低頭垂腦了嗎?十年前,我還是一個為了生存而奔波在原始森林裏的知識青年,十年後的今天,在抽調回城加入公安隊伍,並經過專業學校學習四年之後,卻成了與形形色色犯罪分子打交道的人了……
“請你坐下吧!”
我指著歐陽雲左手邊的一個板凳,對她說。我用了一個“請”字,而且語氣和藹平緩,象在家待客一樣。希望以此來消除雙方在刹那間產生的一不平等感,迅速建立起對話的基礎。
歐陽雲坐下了。她抬起頭來望著我。
“你叫什麼名字?,
“歐陽雲。”
“還有別的名字嗎?”
“沒有。”
“今年多少歲?”
“三十九歲。”
什麼職業?”
“電器公司醫務室醫生。”
結束了例行的公式化的身份詢問後,我故意停頓了一下。
歐陽雲也喘了口氣。
我知道她心裏並不平靜,正在揣測著我下麵要間的問題。
“你到電器公司幾年了?”
“一九七五年來的。”
我開門見山地問:“公司出事你知道了嗎?”
“公司傳達了。”
她回答得很冷靜。巧妙地表白自己是間接地聽到傳達後才知道的。
我便順水推舟:“你聽了以後有什麼想法?”
“我覺得挺突然!沒想到。……王經理這人對人沒架子,隴他解決問題,能解決他都盡量給解決。沒聽說他有什麼地方得罪了人……”
弦外之音是:當然,也沒得罪過我。
“別的方麵呢?”
“底下的人都說王經理在研究電子方麵挺有才能的。電子工業在咱們國家……”
她的話要往電子工業上引,我立刻打斷,把問題往她身七引:
“王經理被害了。我希望你知道什麼就談什麼,盡量談清查。”
歐陽雲立刻閉住嘴,她把我這句話掂量了掂量,馬上拿匕了對策:
“別的情況我不知道,讓我談什麼呢?”
好一個反潔發難!她回避正麵回答,竟用反間來回答我的間話。我明白,她這是故意製造難題,逼我交底。
我的語氣仍舊平平緩緩:“你來電器公司時間不短了
“別的情況我不知道。”
她幾乎是搶著說出這句話。說完以後,一切不動地盯住我的臉。她想用這句話,壘起一道牆,堵住我的去路;我卻要在這道牆上鑽個窟窿,
“你接觸過王經理沒有?”
我的語氣是強硬的,而這句話卻間得占理,讓她想躲也躲不開。因為她是公司醫務室醫生,焉有不接觸王經理的道理?我選擇了“接觸”這兩個別有含意的但又不能說不準確的字眼,為的是引她承認“接觸”二字,然後由此說開,步步深入。
“接觸過。”
歐陽雲想了想,盡管“接觸”這二字不那麼動聽,似乎弦外有音,令她心驚,但她也隻好這麼硬著頭皮回答了。不過,回答的聲音很小。而且,很快的,不等我繼續發問,她就主動地、小心翼翼地解釋了她所承認的“接觸”二字的含義:
“王經理有高血壓,他常去醫務室拿藥、量血壓。”
我有意緩和歐陽雲的緊張情緒,把她的注意力從她謹慎防禦的“接觸”二字上引開:
“你們醫務室有幾個人?”
“七個!”
她回答得很痛快,幾乎沒有思索,連聲音也提高了。
經驗告訴我,當被審間人的全部神經都興奮在他的主要防禦點上時,直來直去的追間,不如提些與其積極防禦的要害間題無關係的事情,幹擾其興奮中心,使其注意力分散,然後再突然直搗其鬆懈了的防禦點。為此,我繼續漫不經心地問:
“他們都叫什麼名字啊?”
“胡哨;高伯慶,閻阿寶,呂金路……”
歐陽雲又是很痛快地一一點了醫務室各位的尊姓大名,情緒明顯輕鬆了。一個要害問題,立刻跟在她剛剛輕鬆了語氣後麵提了出來:
“王經理跟你一個人單獨接觸過嗎?"
歐陽雲愣住了:“七”怎麼一下子就變成“一”了?
她一時想不出對策,心一橫:
“沒有!”
“那你和王經理有過什麼交往沒有?”
這和前麵的提間是同一內容,不過“朝三暮四”而已。但是,我有意把“接觸”改為“交往”,明顯地升了一級。
我說完這話。拿眼盯住她:你有證據在我手裏,想躲也躲不過去,是什麼證據,你自己心裏有數!
歐即雲馬上明白了我心裏的話,她不再躲了,說:“王經理跟我說過,他要幫我介紹對象。今年三月份跟我要過照片,我給他了。”
好機智的回答!好巧妙的鋪墊!一來為王少懷手裏有她的照片找到了出路;二來為她與王少懷所以有“交往”也找到了出路——介紹對象嘛!
好,且順水推舟,看看她給自己找的這條出路能不能走得通:
“他給你介紹了嗎?”
“介紹了。”
“介紹了什麼人?”
“介紹了四個人。”
嗬,還真不少。
“介紹了四個?都是哪個單位的?叫什麼名字?”
“一個是科研院的,五十四歲。我嫌年紀太大,投同意,也沒見過麵。”
“哪個科研院!叫什麼?”
“具體不清楚。隻是聽王經理那麼一講,說姓崔。”
“另外三個人呢?"
“王經理說,他們三個人都嫌我有孩子,不同意,因此也沒跟我見麵。”
厲害,就這麼封口啦!猛一聽是介紹了四個人,再一間,都在雲裏霧裏,什麼真格的也沒有,全是“王經理說的”——死無對證!
歐陽雲就想這麼把王少懷手裏有她照片的事情推得一幹二淨啊!
行,姑且假戲真做,就算你把照片的事情推得一幹二淨吧,可我手裏還有證據之二——你寫給王少懷的三封信,不,三封情書!這比照片更為要害呀!
“除了給他照片介紹對象,你和王經理還有什麼來往?”我問。
應該說,我問得比較露骨,但也還在火候上。既讓歐陽雲明顯地意識到我掌握了她的證據,但又使她揣測疑惑,摸不準我到底掌握了她哪方麵的證據。
歐陽雲顯然聽懂了我的話,可她並沒有馬上回答。
她在想什麼呢?
首先要想到那三封信。
所謂白紙黑字。
在信上麵,歐陽雲心裏有鬼。她寫了信,並交到了王少懷手裏。王少懷如果留下了,那就成了證據,無論如何也推脫不掉的證據!可萬一……王少懷已經把信燒了呢?或者,王少懷雖然沒燒,而公安局也沒有找到呢?
歐陽雲會這樣向著有利於自己的方麵去想的。
自衛是人類的本能。它能使每一個處於劣勢的人都產生僥幸心理。
歐陽雲並不是從丁字街凶殺案的現場被帶到這裏來的。我們手裏掌握的證據也沒有直接出示給她。在這種情況下,她的僥幸心理幾乎是占絕對優勢的地位,錯誤地自信自己與王少懷的來往詭秘,不會被人發現。認為自己不開口,神仙難下手。可現在,既然我這樣露骨地追問,又使她明顯地感到除了照片之外,我手裏還有證據。那不是信,又是什麼呢?……
歐陽雲一時沒回答,正說明她內心有矛盾。她在苦苦思考,如何解決這個矛盾,巧妙地探知我用以威脅她的證據究竟是不是信。隻有弄清這一點,她才能繼續與我周旋下去。
果然,她說:
“因為住家離單位太遠,我曾要求調動工作,找王經理談過。他說他跟勞資科長說。後來,又說醫務室人手緊,還是想辦法幫我換一下房子,讓我寫一份換房申請。我寫了,寫好後交給了他。”
好一招投石問路,用一個“寫”字,引我亮底,膽量真夠大的。這幾乎是擦著信的邊走過去呀!
她愣著兩眼,在等我下麵的提間。她的每一根神經,都繃得緊緊的。
我沒有馬上提問,有意停頓。
歐陽雲有點沉不住氣了,兩隻手不由得握在一起。
她心急火燎地要聽我對這個“寫”字的反應。
可見,這三封信的威力有多大!
信的後麵,究竟隱藏著什麼呢?
憑著連貫的思路,我可以再追問一句:“除了填寫換房申請,你還寫過什麼?”
但是,我決定不再追問了。因為歐陽雲的緊迫感,已使我對三封信的至關重要,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這在眼下,就夠了!急於揭蓋,不但容易暴露手中的證據,引起對方的驚恐,而且也容易使對方猛地因老底被揭而產生抵觸對杭情緒,使我們之間剛剛建立起的對話橋梁坍塌。
在這種時刻,我應該迅速離開“信”,以跳躍的發問的形式,出她意料地去談談其它方麵的問題,以便獲取更多的信息來充實我自己。
於是,我問:
“你想沒想到公安局會找你了解情況?”
她愣了一下,搖搖頭。
不回答話,隻搖搖頭。這在她還是第一次。
我突然又問:
“王經理是上星期幾被殺的?”
我很清楚,是上星期四。似乎是明知故問。
但,這並非明知故問。
殺人的日子,是凶手終生難忘的!
“星期六。”
歐陽雲這樣回答。像是心裏的話還沒說清楚,又像有什麼話還要補充似的,她又說:
“公司傳達時,好象說的是星期五。”
“是星期五嗎?”
“嗯……好象傳達時沒說星期幾,就說是被害遇難,沒說是哪天……”
“到底是哪天?”
“不是星期六,就是星期五。”
嘿,就是不說星期四!
她這樣十分冷靜地跟我裝傻,我心裏並不起火——
她裝傻,更說明我的提問恰是地方!
但是,既然每個星期裏都有星期四這一天,我就不能讓你繞開,非叫你說出來不可。
“這幾天你幹什麼來的?”
“我上班來的。”
“你們醫務室買了一批藥品,是上星期幾來著?”
做為一名醫生,對醫務室裏近幾天做的事情,總不能再裝傻了吧?我盯住歐陽雲。
“星期四。”
終於,她說出了這個令人心驚肉跳的日子。
既然她被迫說出了“星期四”,我也就不再讓她立刻講清王少懷究竟是哪夭被殺了,免得她惱羞成怒,使審問陷入僵局。我且沿著由她嘴裏說出的這個日子,不慌不忙地問下去。
“星期四這天你見到王經理了嗎?”
“見到了。”
“是上午還是下午?”
“上午下午我記不清了。大概是上午。王經理到醫務室來量血壓。”
說到這兒,不等我提間,她又趕緊補充了一句,表白自己在這個可怕的日子裏與王少懷沒有任何接觸:
“血壓不是我量的。”
我點點頭,表示聽明白了。隨後,我仍舊問:
“下午你見到王經理了嗎?”
“沒有!”
他下午沒來量血壓?”
“量沒量,我記不清了,反正我沒見到他。”
“那你下午幹什麼?
“我們整理新買進的藥品,清點核對。”
“為了整理藥品,耽誤下班了嗎?”
“沒有。離下班時間還有二十多分鍾,我們就幹完了。我們把空藥盒分了,就回家了。”
“你是什麼時間離開公司的?”
“大概是五點十幾分吧。我和高大夫一起回的家!”
嗬!主動提出了見證人。痛快!
“你們是住在一塊嗎?”
“不。我們在紅廟分的手。我坐112路,高大夫坐115路。”
“你在哪兒換的車?”
“在沙灘。換的143路。到動物園後,又坐334路,到家都七點多了。”
“到家都幾點了?”
我佯作沒聽清,故意追問一句。
“七點多了。”
她這樣重複。聲音比剛才小,但仍很清楚.
七點多,正是宋偉看到歐陽雲在丁字街10號敲門的時間。歐陽雲小心地說出這個時間,躲開這個時間,用心良苦。
我盯住她的眼睛,問:
“你中途沒下車嗎?”
她幾乎想都沒想,立刻就回答:
“沒有。”
不過,她躲開了我的目光。
在這麼重大的問題上當麵說謊,難免心裏不跳啊!
我並不想揭她的底,轉個彎問:
“那天晚上下雨了嗎?”
“下了。”
“是你到家前下的呢?還是你到家後下的?”
“記不清了。”
“挨沒挨淋還記不清嗎?”
“沒挨淋。是到家後下的。”
“是嗎?”
她沒再回答,我知道,雨的問題使她出意外,使她來不及思索,拿不準七點多鍾到家與“挨淋沒挨淋”的關係。
到底是到家前下的雨,還是到家後下的雨?”
她心慌意亂,我仍緊追不放。
“……到後才下的。”
她沒計算好時間順序,可不回答又不行。隻好這麼咬死了。聽天由命吧!
要說謊,又能對上茬,實在是不簡單的技術。
“那天你穿什麼衣服?”
“穿的白襯衣,白裙子。”
白裙子?怎麼與宋偉講的“帶小白花的藍裙子”不一樣?
我心裏愣了一下,但沒追問。先做個問題留下再說健
“你到家以後,你孩孚回來了嗎?”
歐陽雲心裏明白,這個問題,仍然沒有離開上麵提的“到家幾點”和“下沒下雨”。
不錯,離是沒離開。但我的提問已不僅停留在時間上了。
“孩子已經回來了。”歐陽雲邊想邊說,“我回家後,洗了洗手,就吃飯。”
“吃什麼了?”
“不是饅頭就是米飯。”
“什麼菜呢?”
“……”
“記不清啦?”
“……炒黃瓜。”
“誰炒的?
“……我炒的。”
“你說的高大夫叫什麼名字?”我又改了話題。
“高伯慶。”
“是男的?”
“嗯。”
“他經常同你坐車嗎?”
有時一塊……那天他分了好幾個盒子,我就幫他拿來著。我們就一塊兒坐車……”
我突然打斷她的話:
“你和王經理一塊兒坐過車嗎?”
我的跳躍式發問,真有點風馬牛不相及。
不過,這又到了關鍵的問題啦。所以,歐陽雲態度很堅決:
“沒有。”
“王經理住什麼地方?他家都有什麼人?”
這個和“星期四”一樣可怕的問題,相信又把歐陽雲嚇得不輕。好在她還穩得住腳:
“不知道。”
“不知道?公司沒傳達嗎?”
“傳達了。……聽說住東華門。聽說他家裏有愛人,一個兒子,一個女兒,還有……父親。”
我知道公司的傳達隻說了丁字街,並沒有涉及東華門。
“是傳達的東華門嗎?”
“……”歐陽雲支吾了,“他有幾個家,我不知道。這次出事後,我才聽說,他和他父親不在一起過。”
到底也沒說出王少懷究竟在哪裏住!
歐陽雲又拿出了不知王少懷是星期幾被害的裝傻的看家本領。一到了要害問題,她就裝傻。但她說出來的,卻絕不是傻話——“這次出事後,我才聽說,他和他父親不在一起過。”這就是很聰明的一句話!她在告訴我,在這次出事之前,她根本就不知道有個丁字街10號!
不過,聰明過分就成了畫蛇添足,或者說成了“此地無銀三百兩。”
我心裏已經有數了。這個問題不再追問,重新換個題目:
“你說住房離公司遠,王經理去你家了解過嗎?
“沒有。”
王少懷也許的確沒去過歐陽雲家。但我故意裝得不相信地又問:
“王經理沒到過你家?”
聽我一再追問,歐陽雲索性高了嗓門:
“沒有!”
可說完了之後,她又莫名其妙地補充了一句:
“我也沒去過他家。”
這一句可就節外生枝了。
既然前麵說過不知道王少懷的住處,那當然就是“沒去過他家”了,何必還在後麵來個特別聲明呢?這不是多餘的話嗎?
真是言多有失!
我看看表,該吃中午飯了。
歐陽雲矢口否認與王少懷有不平常的關係,同時不如實講出星期四下班後的去向,既然如此表現,我決定在結束上午的傳喚時,給她一點壓力。以便下午能在以上兩個要害問題上有所突破。
因為,按法律手續,傳喚應在當天結束。
“王經理那兒除了照片之外,還有你的什麼東西?
“什麼也沒有了!”
口封得很死。
我站起來:
“你好好想想再說!
“沒有還想什麼呢?”
“讓你想,自然就是有!”
這就是給歐陽雲的壓力。
這點壓力,夠她一中午用的了。
八
我沒有在食堂吃午飯,跟小鳳布置了幾句,換上便衣就朝車站走去。我在路邊買了個麵包,邊吃邊乘車來到電器公司。
我找到了醫務室的高伯慶大夫。
高大夫是東北人,說起話直來直去的:
“是啊,星期四那天下班,歐陽雲跟我一起走的。一出醫務室,她就叫我:‘高大夫,你要了這麼多盒子,我幫你拿吧!’不等我推辭,她已經把藥盒子拿在手裏了。就這樣,我們一塊走的。”
“是她主動走上來叫你的?”
“是啊,主動的。”
“你現在回憶那天她叫你,是不是過分主動了呢?
“過分?嗯,有點。疇,不過誰也想不了那麼多,反正是空藥盒。也不重,她要幫我拿,我當然樂意,其實,她不幫我拿,我也拿得了。就這些啦,有啥說啥,沒有也不能添枝加葉,對不?”
“您記得那天她穿的是什麼裙子嗎?”
“應該說是帶白花的藍裙子。”
“為什麼是應該說呢?”
“因為那裙子本來是白底藍花的,但藍花太大,也太多,把裙子都占滿了,看上去,原來的白底子倒象是藍底子上的小白花了。”
噢!原來這就是裙子的白藍之謎。
歐陽雲不提白裙子上的大藍花,顯然是有意攪混水。
跟高大夫分手後,我按照歐陽雲提供的路線,掐著表,從電器公司走到紅廟車站,坐上112路到沙灘,換103路到動物園,又坐上334路到車道溝下了車。然後按一般速度,步行到歐陽雲所住的宿舍樓前。
一看表,總共用了一小時四十五分。
假設歐陽雲在案發那天下午五點二十分在紅廟上的車,那麼,她回到家正好是七點過五分。
也就是說;上午歐陽雲所說的乘車時間是對的。如果那天她哪兒也沒有去,應該在七點多鍾回到家。
我立刻趕到歐陽雲的兒子高原念書的學校。真巧,我姐姐正是這個學校的校長。很快,姐姐把高原叫到了校長辦公室。
我打開微型錄音機,讓高原回憶上星期四晚上的事。不料,高原的回答,既在我預料之中,又出我預料之外:
“……叔叔,我錯了。是媽媽不讓我說真話的;她說,如果有人問,就說她是七點鍾回來的。可是,我害怕……媽媽不是七點鍾回來的啊!那天晚上,都快九點半了,我媽媽還沒有回來,我都等急了!”
啊,九點半還沒回來?
“那你吃飯了嗎?”
“吃了。”
“是媽媽回來做的?
“不是,是我自己做的。”
“做的什麼?”
“熱剩飯,炒黃瓜。”
“那你媽媽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呀?”
“我都睡了,她才回來。大概快十點鍾了。……你為什麼要問這個?叔叔,我媽媽她怎麼了?啊?我媽媽怎麼了?……”
十二歲的高原,睜大一雙稚氣、誠實和在他這個年紀還不應該有焦慮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住我。
讓我說什麼好呢?
可憐的孩子,他已經失去了父親啊!
我在心裏歎口氣,輕輕撫摸著高原的頭:
“沒什麼,孩子,你好好讀書吧。”
我離開學校,又趕到氣象局,查閱了北京地區的氣象記錄。星期四那天晚上,是八點二十分左右開始降雨的。降雨的時候,歐陽雲並沒有到家,而是在路上!
歐陽雲的假話太多了!
那麼,從五點二十分她與高大夫在紅廟分手,到夜裏十點鍾回到家,中間整整有四個多小時,歐陽雲到底幹了些什麼呢?
為什麼那天下班後她要主動幫助高大夫拿藥盒呢?這與她在上午回答間題時主動把高大夫提出來做自己的證人,兩者之間有沒有內在的聯係呢?……
我一麵想,一麵沿著馬路朝局裏奔走。一恍惚,人行道上的槐樹,連同那道邊的電杆,都一齊化作了無邊的散發著落葉腐枝的黴潮氣息的森林……
啊,森林,森林!
我又回到了十年前!
我又成了一個為生存而沒日沒夜在森林裏奔走的知識青年!
我又背上了長簡獵槍,踢著森林中的雞腸獸道,在尋找那隻狡猾的、富有傳奇色彩的孤狸啦!
那是一隻誰都想打,可誰也打不著那禿了一隻耳朵的母狐狸。
我和這隻神奇的禿耳朵狐狸之間,有過多少次浪漫而又驚心動魄的追逐啊!可是,後來,我們之何終於釀成了一場悲劇,一場使我永遠難忘的悲劇……
汽車喇叭的鳴響,把我從那幕難忘的悲劇的追憶中,迅速拉回到現實中來。
我才意識到自己不是在追狐狸,而是在追一個人。
難道歐陽雲是人裏的狐狸嗎?……
當我汗渾滓地趕回局裏,剛進大門,小鳳就從傳達室裏迎出來。
看來,她已等我多時了。
“梁預審,情況是這樣的……”
小鳳按我的布置,也折騰了一中午。
她腳電器公司乘公共汽車出發,隻用了二十分,便到了丁字街10號,又從丁字街10號乘公共汽車乍用了一小時二十分,到了車道溝歐陽雲的宿舍。
那麼,從電器公司到丁字街,然後再到車道構,加起來也不過兩刁耐的乘車時間。
現在清楚了,案發那天,從下午五點二十分到晚上書點鍾之聞,歐陽雲坐車到丁字街現場,再從現場返回車道溝宿舍,總共也不過兩小時的乘車時間。那麼還剩下的兩個多小時的時間,她究竟都做了些什麼呢?必須讓她講清楚。
“馬上把歐陽雲帶來!”我說。
九
“中午想過了嗎?”
“想過了。”
“王經理那裏除了照片之外,還有你的什麼東西?”
“沒有了。”
她想的結果,是要在“信”的問題上,頑抗到底。
“你對王經理的死有什麼看法?”
“他死得太可惜了。不該死。現在社會上太複雜,好人不長壽。”
“別人對王經理的死是怎麼看的?”
“……有的說,是不是遇上偷東西搶劫的?”
我立刻盯住歐陽雲。在公司傳達的案情裏,並沒有東西被偷被搶情節啊!
歐陽雲躲開了我的眼神。
我馬上用話追上她:
“誰這樣說的?”
“……誰說的我記不得了……”
又拿出看家本領了!
“嗯?”我嚴厲地盯住她。
“……還有的說,”歐陽雲感到我態度的強硬,同時也感到自己說的“偷東西搶劫”真是太不沾邊,立刻補充道:“還有的說,是不是作風問題被人發現了?聽說,王經理過去有過作風間題,是和我們公司的劉湘淑……”
真是慌不擇路,這一主動補充,正說到了我要追問的問題上。
歐陽雲也感到了自己的弄巧成拙,立刻閉住嘴。
你想閉住嘴了嗎?不行,誰叫你自己起的頭呢?”
“王經理現在還有作風問題嗎?”
“沒聽說。”
我單刀直入
“王經理對你怎麼樣?”
沉默。
這是歐陽雲第一次以沉默回答我的提間。
他和我都知道這一提間的分量。
所以,她企圖用暫時的沉默來穩定自己的心情,以便從滿是荊棘的荒野裏找出一條出路來。
而我呢,麵對沉默,不能停頓,應該站在主動的地位上,加快速度和頻率,使她被迫接受我的這種速度,無暇周密考慮和拖延回答,因而也就不能一下子從荊棘叢生的荒野裏找出一條生路——
“王經理對你怎麼樣?”
我提高聲音追問,迫使她不得不回答。
聽得出,歐陽雲是倉促上陣,邊想邊答:
“……我有換房的事找他,他就幫忙過問了,……別人的困難他也幫忙過問。在原則之內能解決的就解決,不能解決的他也給人家做通思想工作……”
我不言語,但我的表情又讓她感到我對她的話有興趣。她就繼續往下講:
“……大家都說王經理關心下級同誌,我也有同感。他知道我愛人去世了,勸我改嫁,給我介紹對象,比較有同情心……”
歐陽雲還想繞山繞水地繼續表揚王少懷,從而表白對她對王少懷毫無惡感。我突然打斷她的話
“你們最近關係怎麼樣?”
我故意把“最近”二字咬得特別重。
“最近……他還是挺關心我的!”
當一個人違心地說出自己並不想說的話時,合裏究竟是什麼滋味呢?
歐陽雲的這句話,就是違心地說出來的。
此刻,我想起她在寫給王少懷的信中,以乞求的口吻,希望王少懷給她愛,我不由得百感交加,陡地把間題升到最高峰:
“你和王經理究竟是什麼關係?”
沉浸在難言的苦衷中的歐陽雲,突然出人意外地強硬起來,麵對麵地盯住我:
“上下級關係!”
她的突然強硬,的確出我意外。
我看到了她死盯住我的一雙眼裏,充滿了仇恨!
我知道,她已經沒退路了。
這是最後的防線!
如果我憑感情用事,迎刃而上,針尖對麥芒,很可能加劇她的仇恨心理,使抗拒之火燒紅她的眼睛。那樣,預審室裏將出現難堪的僵局。
我首先壓住了自己的火氣。
我決定立即轉向,避其鋒芒,以四麵出擊的筆法,揭露她的幾點謊言,使她顧此失彼,陷入被動,在不得已認錯的過程中,逐步削弱她的防禦體係,鏟平她的抗拒心理,讓她把對我的仇恨轉化為對她自己的處處說謊的怨恨;
隻有這樣,她才會產生“謊話總要被揭穿,防禦也徒勞”的恐懼心理,而從最後的防線上潰退。
“星期四那天你穿的是白裙子嗎?我突然間.
歐陽雲明顯地愣了一下。她的興奮中心還來不及從強硬的“上下級關係”上轉過彎來。
“…是白裙子。不過,不是純白的,上麵還有藍花……”
“不是上麵還有藍花,而是藍花很大,也很多,整個裙子看起來,藍色比白色還多!是不是?”
“是。”
“那你上午為什麼隻說是白裙子?”
歐陽雲隻好認錯:“上午說得不準確。”
“是有意不準確嗎?”
“……不是有意……”
她支吾起來。
我又發一招:
“那天晚上,你回到家裏究竟做飯了沒有?”
“……”
她不敢再輕易回答了。
“怎麼不說話?你上午不是說炒黃瓜嗎?”
“……是炒黃瓜!”
“黃瓜到底是你炒的還是高原炒的?”
我把高原二字咬得特別重。
聽我如此胸有成竹,她臉上肌肉不由自主的抽動了一下:
“……是高原炒的。”
“那你上午為什麼說是你炒的呢?”
“我……我也炒過。我做飯的時候多,所以記不清了。”
“那你上午講得對不對?”
她隻好再次認輸:“不對。”
“是有意說假話嗎?”
“……不是,的確記不清是誰炒的了。”
事不過三!我立刻拿出殺手銅:
“那天晚上,你到底是幾點鍾到家的?”
歐陽雲的臉上,突然鼓起了一塊肌肉,使那本來是蘋果的臉蛋,看上去象個土豆了。
在審訊中,由於過分緊張而引起的諸如肌肉收縮、手腳抖動等生理變化,是被審問人無法用意誌能控製住的。
我幾乎聽見歐陽雲的心跳了!
“……七點多鍾。”她沉默了一陣,終於說。
“是七點多鍾嗎?”
“是。”
“是回到家以後,天才下的雨嗎?”
“是。”
緊跟著,預審室裏一陣寂靜。
我沒再提問。
當然,她也沒再回答。
我盯住她。
可是,她卻低下頭。
我們在無聲地交鋒。
究竟誰是這無聲交鋒中的勝者呢?
突然,象是從遼遠的天空裏傳來的聲音,又象是從深邃的地下發出的聲音,這聲音在預審室裏響了起來:
“……叔叔,我錯了。是媽媽不讓我說真話的。她說,如果有人問,就說她是七點鍾回來的。可是,我害怕……媽媽不是七點鍾回來啊!……”
這是高原的聲音——
充滿了稚氣、誠實和令人可憐的孩子的聲音!
“啊!——”
歐陽雲的喉嚨深處發出一種鐸微的、但無比驚恐的叫聲。
她抬起臉,瞪大一雙因為驚恐而放大的瞳孔的眼睛,盯住案桌上的微型錄音機。
錄音機在轉動。
高原的聲音在顫抖:
“……叔叔,你為什麼要問這個?我媽媽她怎麼了?啊?我媽媽怎麼了?……”
母親畢竟是母親啊!
她能承受得了一切降臨到自己身上的痛苦、災能和屈辱,但是,她卻承受不了自己未成年的孩子這可憐的、發人心酸的、如泣如訴的聲音。
刹那間,歐陽雲的全身頗抖起來。
一汪淚,抑製不住地衝出了她的眼眶。
突然,她尖叫起來:
“別放了!別放了!我……我……”
這尖叫聲,象什麼東西被撕裂了一般。
我立刻關上錄音機.
我控製著內心的衝動,冷靜地問:
“從五點二十分鍾離開公司,到快十點鍾你才回到家,這中間,除去坐車的兩上小時,那剩下的兩個多小時裏,你究竟幹什麼去了?”
歐陽雲捂住臉,哭了起來,雙肩不住地抽動著。
“……我孤兒寡母的,我還帶著一個孩子,我的孩子還未成年,我過日子容易嗎?……我,我……王少懷的死,怎麼能讓我承擔呢?……”
雖然她是答非所問,但我預感到謎底就要揭開了。
我注意到,在她這句話思路混亂。近乎吃語般的哭訴裏,第一次把“王經理”的尊稱改為“王少懷”!
這是一個巨大的變化啊!
我立刻接上去:
“你和王少懷經理一般關係嗎?”
我也隨之改王經理為王少懷,同時加重“一般”二字的語氣,意思是“不一般”。
“……嗚……嗚……”
歐陽雲仍在哭。
是沒聽到我的提問嗎?還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好呢?
我立刻換了一個方式,由提問改為反問:
“不是一般關係吧?”
聽來輕鬆的反問裏,蘊含著不容抵辯的壓力。
歐陽雲沒有回答;但是——
她點了點頭。
好:要的就是你這一點頭。
這一點頭,已使歐陽雲的最後防線徹底崩潰。
此刻,她雖隻點頭不語,但滿肚子的話——委屈、怨恨、後悔、責怪;對往事的不堪回首和對未來的凶吉難卜,這一切的一切,都已經在她肚子裏開了鍋,想關也關不住,想包也包不住了!
我應該給她出路,應該讓她看到出路,她麵前不隻是一片荊棘。
“好,既然你和王少懷關係不一般,那你就應該講清楚,鼓起勇氣講,是誰的責任,就由誰來承擔,你要相信政府,政府是不會冤枉一個好人的。何況,你曾經在部隊裏,受黨教育多年。據我們了解,不論在部隊還是在地方,你的工作表現一直都是不錯的!”
尚未泯滅的榮譽感和對出路的向往,使歐陽雲暫時停止了哭泣。
她抬起淚眼乞憐地望著我,象一個落進井裏的人,等待救命的繩子。
我和藹地說:
“你說吧,不要著急,慢慢說,把委屈,把怨恨,把一切都說出來。上午說錯了的地方,可以糾正,可以重說,我們都不再追究了,以現在說的為準吧!”
歐陽雲點點頭。
“今年……不是三月就是四月的一天,王少懷到醫室來量血壓,正好我一個人值班。王少懷說他同情我,喜歡我。他說他想我好幾年了。還說在家裏,他愛人對他不好,他們沒有愛情;孩子也狗仗人勢,老是欺負他。他需要溫暖和安慰。他對我說,你愛人去世三年了,你在各方麵也需要溫暖和安慰。說完了,就……就從後麵抱住我。我推他,可他抱得很緊……以後.醫務室一沒人。他就下樓來,叫我到他辦公室去說話……”
說到這兒,歐陽雲打住了。
我知道下麵的內容還很多,但她卻打住了,不過,她總算說起來,雖然說得簡單,象是輕描淡寫,但細一分析,並不簡單。
她打住幹什麼呢?要等我往下問嗎?
“你說的這些都是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
“……有時是中午,有時是下班以後,差不多都在他的辦公室裏……”
說到這兒,她又打住了。
她吞吞吐吐,說說停停,是想等我問一句,講一句,通過我的問話,不斷摸我的底。
“你接著往下說!”
“就這些……”
又想封口啦!
我看她遲遲疑疑,總想摸我的底,我決定立刻向她發出信息,讓她明顯地感到我手裏掌握著她最擔心,最心虛的證據,讓她感到不交代就過不去;交代了,也就把壓在心裏的包袱卸下了——
“因為你們之間有了感情,你就把照片送給了王少懷,對吧?”
歐陽雲點點頭。
“這期間,你還給過王少懷什麼東西?”
“你給王少懷寫過什麼東西?”
歐陽雲終於說了:
“我給他寫過我的不幸,寫過我的遭遇……因為,他突然向我表示他愛我,使我動了感情……我們在一起的時間短,沒有說話的機會,我……我……我是真心愛他的。他也是真心愛我的。他對我說,他愛我……”
“可他是有婦之夫啊!”“你們打算怎麼辦?”
“說不出打算怎麼辦……反正;他不讓我調走,說舍不得讓我走。他說他能看見我,他這一天才過得有意義,才高興。我想,他對我這麼誠心,就沒調走,隻想換換房子……”
“你給他寫過幾次你的不幸?”
“……可能是兩次……”
“兩次?"
明明我手裏就有三封信,起碼也是寫了三次以上嘛!
為什麼這還要躲躲閃閃呢?
難道兩次和三次,就會有那麼大的區別?
這其中有什麼非躲不可的原因呢?
我做為一個問題留在心裏,決定不再在信上追問下去了。
“你是真的愛上了王少懷?”
歐陽雲點點頭。
“王少懷還對你說過什麼?”
“……他說,他周圍有好多女的圍著他轉,他都看不上,就是喜歡我……”
話已挑明,我也不必再兜圈子了。
“你和王少懷的關係到底到發展到什麼程度?”
“……就是他抱我,還吻我,就是這個程度。”
我推斷,事實絕不隻是“這個程度”。
做為一個女人,羞恥之心是不會讓她一下子就把真正的程度和盤托出的。
對這個問題,我先點到為止。
“你再把上星期四下班以後的情況說一下!”
我轉了話題一下子把歐陽雲從沉浸在三個月以來她和王少懷之間發生的一係列暖味、恩怨和了而未了的情帳的纏綿回憶中拉出來,又帶到了星期四——這個對她來說十分可怕的日子裏。
“……”
歐陽雲沒有說話。她聽懂了我的間話,但似乎她的整個情緒還沒有完全轉過來。
“那天下班以後,你到哪兒去了?”
我有意重複我的問題,讓她清醒。
“……我離開公司時已經五點多鍾了。我是和高大夫一塊走的。我在紅廟上了112路到沙灘,又換102路到動物園。我在動物園等334路。下班的人很多,擠了三輛車也沒擠上去,我就想往前走兩站再說。結果,一走,就想起了我和王少懷的事。我很苦悶,不知道前途究竟是什麼?心裏有說不出的滋味兒……這時候,我就走到了紫竹院公園門口。我心裏悶,索性走過去散散心。我就走進了公園,在凳子上坐了很久。後來,天就下雨了……我又跑到亭子裏躲雨……”
不是躲雨,而是要躲丁字街。
我知道歐陽雲又在編造謊言了。我不打斷她的話,就讓她按照自己想象的,隨意編造下去。並且,我做出特別注意聽的神情,好像對她說的這一切都很相信。
通過聽她編造下班後的去向,我更加清楚了她極力要回避的是什麼。
可以斷定,王少懷的死,肯定與歐陽雲有關!
至此,我已經獲得了在傳喚中應該獲得的東西。
“……一直等雨停了,我才坐334路趕回家去。回家以後,都快十點了……”
“一直在公園轉了兩個鍾頭?”
“是的。”
“有誰能證明嗎?”
“我一個熟人也沒碰上。再說,又是下雨,天又黑了……”
“好,對你的傳喚,到此結束。”
歐陽雲如釋重負般喘了口氣。
十
一、歐陽雲供認自今年三月以來與王少懷開始有接抱親吻等不正常關係,並送給王少懷照片和信;
二、歐陽雲供認她具備發案當天群眾所見現場嫌疑人的著裝(傳喚前,已由群眾辨認歐本人確係現場嫌疑人);
三、歐陽雲發案當天下午下班後去向不明。現該人所講去向不合理,且無見證人,而王少懷正是在歐下班後的時間裏被殺。
依據以上三點傳喚結果,我填寫了擬對歐陽雲收容審查和對她的住所進行搜查的報告。
報告在下班前被批準並立即向歐陽雲本人宣布了。
已經做好了回家準備的歐陽雲被收進了監所。
我參加了對歐陽雲住所的搜查。但是,墓本上是撲空了。沒有找到王少懷給她的任何一點東西,也沒有找到與作案有關的任何一點證據。案發那天歐陽雲所穿的白底大藍花的裙子等衣物均在,經檢驗,上麵沒有一點血跡。
隻是,在歐陽雲上班用的小挎包裏,找到了一個記著不少人名的通訊錄小本和她四月份的汽車月票。
月票是夾在一個半透明的塑料月票夾裏的。在這個月票夾裏,還夾著一張同月票一樣大小的日曆片。
這張日曆片的正麵,印著畫家萬籟鳴畫的孫悟空大戰二郎神的彩色圖畫; 日曆片的背麵,分十二個格,印著一九八三年全年十二個月的日曆。就在日曆上,有用圓珠筆做的一些記號。
我認真看著這些記號。在三月、四月、五月、六月中,前後共二十九個日子上,畫了兩種不同的記號——一種是日子的上方,畫一個很小很小的圓圈;另一種,則是用一個大圓圈,將這個日子整個圈起來。
這些奇怪的記號說明了什麼呢?
我將月票夾和通訊錄小本收入了檔案袋。
高原是搜查歐陽雲住所的見證人。
他咬著嘴唇縮在角落裏,脊背緊貼著牆壁,兩眼含著淚。
在搜查的人當中,他對我應該是不陌生的。
但是,他始終也沒有跟我說一句話。
我看出來了,他害怕我,害怕我們。
不,除了害怕之外,從他含淚的眼裏,我還看到了恨!
對我的恨!
對我們的恨!
他是一個要強的孩子,含在眼裏的淚始終沒有掉下來。
可以想象,做為一個失去爸爸的孩子,他生活在那些既有媽媽也有爸爸的同學中間,他的純潔、稚氣的心靈上,已經落下了多少屈辱、痛苦和孤獨的陰影啊!
可如今,他的媽媽……
看著他抖著瘦弱的小手,在搜查記錄中“被搜查人家屬”一欄裏,歪歪扭扭地寫下自己的名字時,我的心也跟著他瘦弱的小手在抖動……
回到局裏,我給姐姐撥了個電話。
我希望她能照顧照顧這個已經失去了父親,又麵臨著新的不幸的未成年的孩子。
由姐姐出麵照顧,要比由派出所出麵強多少倍啊!
我怎麼對姐姐講呢?
她是一校之長,她會同意嗎?
“什麼?”我聽著姐姐的聲音,真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你已經把高原接到家裏去了?你喜歡高原?你正要打電話告訴我?……姐姐,你真好!我謝謝你!謝謝你!”
我激動得聲音都變了。
是啊,姐姐,你真好!
十一
高原有了著落,使我心裏一下輕鬆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