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念舊情,對你過去的情人不要太元情了。我知你
過去發生的事情,也如同現在跟我一樣,完全是出
於你與妻子之間沒有真正的愛情。你追求真正的惑,
情,就家我追求你一樣。我為了試探你是否是一個
喜新厭舊的不義之徒,曾問侈為何不與無愛情的妻
子分手,你說你憐念她為你生兒育女,不能在她暮
年之時書她拋棄。我覺得你是一個道德崇高、有良
心、重感情、懂得愛的人,我也並不願意把自己的
歡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我同意你的意見,讓
我們耐心地等下去,隻要兩心不變,又豈在朝朝墓
篆?
想不到我一片好心,招來你如此大怒。你一番
薄情無義之詞,如同萬把鋼刀,句句刺傷我的心。害
得我不知又要度過幾個不眠之夜。你說我在監視你,
真讓我有口難言。我多日來不斷聽別人說你的不光
彩的話,我心疼又擔心。心終你身帶高血壓這樣整
日忙忙碌碌,還要透人非議;擔心你被色逮心竅,再
犯錯誤,那豈不是自級自身?我勸你並非出於爭鳳
吃醋,而隻因為我們關係不一般,完全出於對你一
片赤誠。你可知我此生災難重重,心靈千創百紮已
到了不能再承受災難的時候。你可知我日思夜想,每
天都在窗前巴望,一天見不到你就心裏發慌,兩天
見不到你就擔心侈是否病倒在床。你若真心愛我就
應該理解我對你的一片衷腸。正因為愛你愛得太深,
我那天說你才說得太重。請大哥哥千萬原諒小妹妹
的不冷靜。我知你在家沒溫暖心裏也難受,我應該
讓你得到你應該享受的天倫之樂。請你在百忙之間,
抽空給我寫封信,也使我這內疚的心情得到一點安
寧。
我接連讀了三遍,察覺到歐陽雲為什麼要有意躲開這封信了。應該說,在這封信裏,明顯地暴露了他們之間的“愛情”發生巨變的原因——
王少懷責怪歐陽雲嫉妒什麼?嫉妒誰?
歐陽雲又擔心王少懷被誰的色迷住心竅?
王少懷為什麼“如此大怒”,說歐陽雲在“監視”他?
歐陽雲又為什麼要“說”王少懷,並且“因為愛得太深”,就“說得太重”呢?
王少懷為什麼會遭人非議,他做了什麼“不光彩”的事?
歐陽雲又為什麼表白自己不是“爭風吃醋”?
顯然,在歐陽雲與王少懷之間,又多出了一個人——個女人!
這是癡情的歐陽雲無論如何也受不了的!
也是無情的王少懷無論如何也解釋不清的!
一個要追根尋底;
一個要躲閃推脫。
從暗到明,從明到烈,從烈到熾——
終於,歐陽雲明白了一切!
歐陽雲的夢破滅了。
不,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是夢總要醒,醒來方知夢。”
她從夢中醒來了。
她與王少懷之間是一場夢!一場惡夢!
她苦心追求的,她慘淡經營的,她晝夜思念的,一切的一切,都在無比殘酷無比淨獰的事實麵前,被撞得粉碎1
多少卿卿我我,多少恩恩愛愛,多少對天發誓,多少指地為盟,殺紐那間煙消雲散,刹那間無影無蹤!
隻留下虛情假意的笑影,隻留下口是心非的話音。
一切都是騙局!
而這騙局卻偏偏布向一顆因為承受不住打擊而唯恐受騙的寡婦的心!
多麼殘忍!
多麼卑鄙!
命運對一個女人中的最弱者,竟是如此不公平!
委屈、恥辱、追悔、悲憤,會使一顆本來善良、癡情、儒弱的心,爆發出驚人的勇氣、力量和仇恨的火焰!
世上有愛,就有恨。
愛得深,恨得切!
火山噴發般的恨,一旦衝出了理智的山口,就會使一個人,忘記自我的存在,忘記家人的存在,更忘記社會的存在!
有的,隻是仇恨!
有的,隻是仇敵!
有的,隻是複仇!
向仇敵複仇,向仇敵討還事實上永遠也不可能討還的債!
就這樣,歐陽雲舉起了刀……
她舉起刀了嗎?……
她舉得起刀嗎?……
窗外晨曦微露,又一個不眠之夜過去了。
貓頭鷹,你要休息一會兒嗎?
我自己問自己。
不是逞強,我真的沒有絲毫睡意。
怎麼,又要變成百靈鳥了嗎?
百靈鳥就百靈鳥I
我抓起電話筒,又害得被我半夜叫醒的人事處長起了個大早。
我告訴他,我想找金飛飛了解有關王少懷的情況。
“哦?!”這回,我聽出這位人事處長真的醒了。
“是的,我一早就想見金飛飛!”
“好,好,我一定通知,一定做好她的思想工作。不過,不過……”
“您還有什麼?“
“嗯,是這麼回事……讓金飛飛給王經理補習英語,是……是我提議的。因為,因為她英語水平高……後來,公司開會就這麼決定了。也是我找金飛飛談的話,告之她此事……如果,假如……我想我還是先把這件事情講清楚好些……對這件事,需要我寫材料,我一定如實寫……”
十九
金飛飛幾乎是跟小鳳同時來到的。
怎麼形容她呢?
瓜子臉,大眼睛。皮膚白哲;看得出那又細又彎的眉毛是經過精心修整的;嘴唇上薄薄地塗了一層變色口紅,紅得自然柔和;一頭披肩發黑亮亮地散在肩上。與她的修飾相反,她的身著樸素,一身淡綠色的亞麻連衣裙,已經洗得有些發白了,可因為合體,式樣又新穎,在樸素中,仍顯出一種現代的美。
的確,金飛飛不但比歐陽雲年輕十一歲,而且,更顯得漂亮、端莊。
她的臉上沒有笑容,特別是在進了屋子以後,兩條又.細又彎的眉毛,更發皺得緊了。
“請坐吧!”
我客氣地指給她座位。
她坐下後,抬起眼不安地望著我。
我這才看清她的眼睛裏布滿血絲。
“我知道你們會找到我的……嚴金飛飛的聲音很小,就象蚊子叫那樣,“這些天我想得很多。我心裏很後悔。誰想到他會死呢?我想來想去,心裏很矛盾……可是,我也知道不講清楚不行,隻求你們能……能為我保密……我跟我丈夫感情很好,我也是為他……我還得在單位工作下去……”
“好!我們歡迎你這種誠懇的態度。隻要你能把事情講清楚,我們會設身處地為你著想的。這些,你就放心好了,不要有什麼顧慮。”
“……今年四月二日,人事處長找我談話,說王經理要考工程師,公司決定讓我輔導王經理英語,必要時可以半天脫產輔導。我想,王經理是公司領導,輔導他學英語,正好有機會跟他多談談自己的分居問題,請他在上麵托托人.幫助要一個進京的指標……”
聽到這兒,我的心咯喳了一下,
天啊!夫妻分居!金飛飛有求於王少懷!
“……沒過一天,王經理就找到我,我就開始輔導他英語了。開始是在他的辦公室裏。輔導了幾天,他就說一些不好聽的話……他說我長得漂亮,說公司裏沒人能比上我,說從我一分配到公司來,他就看上我了……他說,他一定為我努力爭取進京指標,解決我們夫妻分居的困難。說他認識勞動人事局的人,能想辦法要指標,讓我不要著急。我一聽這個,心裏就高興啦,他再說什麼難聽的話,也忍著了,到了四月中旬,是四月十六日那天,他對我說,他已經跟家裏人說好了。讓我到家裏去輔導他英語。他讓我坐車到朝外大街下車,他在那站等我,那天下午三點多鍾,我去了。到了丁字街10號,才發現那不是他家,是他父親家。他父親不在家,屋裏陰森森的,我說挺害怕。他說怕什麼呀?他給我倒了一杯水,然後讓我上床休息,還給我脫鞋。我說我不累,他一下子就給我跪下了,求我,還磕頭……我心裏很害怕,他是領導,是經理,我解決分居的困難還得靠他……我就同意了。後來,他又約我去丁字街,我不去,他說他嘴上都急得起泡了,又在辦公室給我跪下求我。我沒辦法,又跟他去了丁字街。從這往後,差不多每天下午他都讓我去丁字街……這都怪我,為了解決夫妻分居的困難……”
說到這兒,金飛飛哭了。
她哭得那麼悲傷,仿佛已經忘記了世界的存在!
她的淚,是從心底發出來的啊!
聽著她的幼哭聲,看著她抽動的肩膀,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
——這是莎士比亞在三百多年前寫下的名句嗎?
是的,我記得那是《哈姆萊特》中丹麥王子在譴責他的母後再嫁時說的一句著名獨白。
唉:可憐的金飛飛,你愛你的丈夫,你渴望與你的丈夫團聚,你以如此昂貴的代價,去換取你的追求。而你追求的,都在換取中永遠地丟失了!
王少懷以同樣的花言巧語,以同樣的乞求下跪,把癡情的歐陽雲帶入夢中,不等她醒過來,又把懦弱的金飛飛帶入夢中!
“你仔細想想,在你和王少懷有了這種關係以後,有什麼人在注意你們嗎?”
“好象沒有。”
“你多次去丁字街10號,沒碰到過熟人嗎?”
“投有……就是有一次,我從丁字街10號出來,遠遠的,看見樹下站著一個人,好象是……”
“是誰?”
“好象是公司醫務室的歐陽雲。”
“哦?你看準了嗎?”
“我覺得很象。”
“她看見你了嗎?”
“說不清……”
“她站在樹下幹什麼?”
“看不出是幹什麼。好象就是那麼站著。”
“你還記得這是哪天的事嗎?”
“是五月二十四日的下午,大概快五點鍾了。”
“你就看見過這一次?”
“嗯。”
“你告訴王少懷了嗎?”
“告訴了。他說我看花眼了。還說,誰看見也不怕,這是公司決定的脫產輔導英語!”
“在公司你跟歐陽雲說話嗎?”
“我這個人很少生病,幾乎不怎麼去醫務室。但那兒以後,我總覺得樹下站著的就是歐陽雲。我假裝嗓子疼去拿藥,故意找茬跟歐陽雲說話。可是.她不太理我,我什麼也沒探聽到。不過……不過,從她冷冰冰的樣子上,我想到她好象知道了我的醜事,從心裏看不起我似的……現在,歐陽雲被抓起來了,這兩天我翻來覆去地想,越想越覺得歐陽雲是知道我和王少懷的醜事的!我越想越後悔。我是自己毀自己啊!……”
至此,我感到已經抓住了歐陽雲與王少懷感情突變的要害——
他們之間又多出了一個金飛飛!
金飛飛不但比歐陽雲年輕,長得也比歐陽雲更漂亮。
歐陽雲徹底明白自己是被王少懷玩弄了!
抓住了這個要害,我對攻下歐陽雲充滿了信心。
可是,當歐陽雲被帶進來的時候,我才發覺,經過一個不眠的長夜,不但我有收獲,歐陽雲的思想,也起了巨大的變化!
二十
“我恨王少懷!”
歐陽雲一上來就這樣說。
變化真大啊,簡直是一百八十度!
“你為什麼恨他?”
“因為他欺騙了我!”
“他怎麼欺騙你啦?”
“他……他是個騙子,是個流氓!他用花言巧語,他用乞求下跪,把我騙到了手!……我恨我太幼稚!太善良!太癡情!太可欺!我……”
“你怎麼知道他是欺騙你呢?"
“因為他在騙我的同時,又把另一個女人騙到手了。我相信.王少懷也會對這個女人花言巧語,也會對這個女人乞求下跪!他之個喪盡天良的色鬼,我現在想起來,恨不得把他撕吃了!”
“你說的這個女人是誰?”
“金飛飛!公司情報所的翻譯。”
歐陽雲是咬著牙齒說出這個名字的!
“你有什麼證據這樣說呢?”
“從四月初王少懷一沾上她,我就感到王少懷開始變了,老躲著我,行動鬼鬼崇崇的。有一次我約他,他說要去開會,其實沒去開會,而是溜到了丁字街。他前腳走.金飛飛後腳也走了。我是過來人,我明白王少懷這一套!他瞞得了別人,滿不了我!我一直在暗中盯住他們。他們到了丁字街,我就跟到丁字街!他們關上門,我就站在門外貼著門聽!他們根本不是在學英語!可憐的金飛飛象我一樣不幸!我是被王少懷騙的,真的動了感情,實心實意地愛上了他,等上了他,想最終與他成為夫妻;可金飛飛又圖什麼呢?她才二十八歲,二十八歲啊!王少懷比她大了整整二十歲啊:……做女人的為什麼都這麼命苦呢?……”
“金飛飛看出你在監視他們嗎?”
“我知道她心裏有鬼,有時候故意跑醫務室來跟我沒諸找話說……但我憋在心裏,沒露出來……”
“王少懷看出你在監視他們嗎?”
“不清楚……”
我突然問:
“你不是在寫給王少懷的第三封信裏,談到王少懷說你在監視他嗎?”
這話間得突然,一下子點出了歐陽雲一直隱瞞著的第三封信。
她愣住了,抬起眼睛望著我。
“是的,第三封信,這封信是你五月二十六日寫給王少懷的!”我不容否認地說。
“……”歐陽雲點點頭,聲音低了下去,“我是給王少懷寫過三封信……我恨他!我給他寫第三封信的時候,還沒有拿到準確的證據,我抱著最後一線希望給他寫信,我希望我對他與金飛飛的猜測不是真的……但是,我錯了,我恨我自己!……”
說到這,歐陽雲突然抬起頭,瞪大眼睛望著我:
“我恨王少懷,可我並沒有殺他!”
她又要把間題立刻扯到六月十六日了。
我不動聲色地說:
“我們現在不談殺不殺的事。當你知道王少懷是欺騙你以後,你是怎麼樣的”
“我恨他!”
“你想解這個恨嗎?”
“想!”
“想怎麼解呢?”
“他還以為我不知道他的事!他還以為我被他蒙在鼓裏了!他想占有我的時候,把我捧上天,他想甩掉我的時候,就把我看成個傻瓜了!事情沒那麼容易!可我找不到機會報複他。六月十六日那天,他又約我去丁字街,正好!我就是要去抽他的臉!撕他的嘴!讓他再給我跪下!我豁出我這條命了……”
“你豁出命要幹什麼?”
“我想殺死他!殺他這個忘恩負義的無恥小人,殺死他也不解我的恨!"歐陽雲停頓了了下,話頭一轉,“我是想殺死他,可事實上我沒有殺他!”
“那王少懷死了瑪?”
“死了。”
“他怎麼死的?”
“被人殺死的!可那不是我殺的!我那天真的沒見著他!再說,我的照片和信都在他手裏,我再愚蠢也不會幹這種事!那天我敲了門,可沒人開門。我沒有那個門的鑰匙,沒進去。我沒殺人!你們要抓不到真正的凶手,就把我槍斃好了,越快越好1我不怕死,我早就活夠了!”
“你應該冷靜點!”
我這樣提醒她。
也是在提醒我自己。
歐陽雲的脖子軟了下來。
“這是你第二次說想死了。從心裏講,你覺得你該不該死?”
“我不該死!我是好人,我是受害者。我跟王少懷關係不正當,這我承認,你們該用哪條法,就用哪條法吧!可別的死罪我沒犯!”
“你既然沒犯死罪,為什麼老是說到死呢?”
“我心裏難受!……從我愛人一死,我的處境就一天比一天壞。在我最痛苦的時候,最需要安慰的時候,王少懷又欺騙了我的感情,叫我哭都不敢當著人哭,生怕這件事被人發覺。現在,你們又懷疑我殺了人……我想,我這麼活著還不如死了好。反正我就是活著出去了,以後也不會有好日子過。”
“那你願意這事怎樣解決?”
“人不是我殺的。你們非要我承認,就把我槍斃好了,我不求寬大。”
“怎麼又說這個了?”
“……”
“你說你沒有丁字街10號的鑰匙?”
“沒有。”
“王少懷跟你說過,除了他和他父親外,還有誰有這個門鑰匙嗎?”
“沒說過。他說過公司有派性,是‘文化革命’結下的,有些人跟他是死對頭……”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反正人不是我殺的。如果你們硬安在我頭上,我是改變不了的。因為你們有權力,我是階下囚。什麼時候都會有冤案,從古到今都如此。我這件事就是冤案!”
“有冤你為什麼不講?”
“講了你們也不信。”
“你講的實話,我們都信!事實說明,你和王少懷關係的發展,必然是導致這種結果。現在你回顧一下你走過的路.難道你不後悔嗎?”
“我唯一後悔的,隻是我不該上王少懷的當!”
“我相信你這是一句發自心底的真話!問題在於後悔之後怎樣辦?是把事情的真相講清楚呢?還是頑固下去?”
“我不是頑固,我是冤枉!因為我那天的確沒見到王少懷,所以,我講不清楚!”
“一個人不尊重事實,那麼,事情的發展趨向,往往違背其意願,向相反的方向發展。後果是十分可悲的!”
“如果我的命是這樣,我認命!”
審訊陷入了僵局。
二十一
我有意中斷了兩天的審訊,想以這種冷處理的辦法,使歐陽雲從盲目的衝動和自信中自我解脫串來。
可是,從第三天開始的接連幾次審訊,仍舊沒有打開這種僵局。
夜深了,我伏在案前,反複讀著這幾次一直處於僵局的審訊記錄:
六月二十九日
“為什麼這兩天你情緒低沉?”
“我沒有高興的事。”
“你憋在心裏的話怎麼總不願意講出來?"
“沒什麼可講的了。”
“不,你心裏有話。”
“我永遠也不會象你們想象的那樣,來回答間題的!”……
六月三十日
“你睡得好嗎?”
“睡得很好。”
“不,你心裏有事,並沒有睡好。這從你的臉上、眼睛上、整個精神狀態上,都能看得出來。”
“我要有間題,我就坦白。可現在我沒殺人,你叫我說什麼呀?”
“我隻求你照事實去說。”
“事實隻有我最清楚!我這個人就是受苦的命,走哪條道都不通。你們就槍斃了我吧!我活在世上,痛苦多於快樂!”
“你的這種悲觀情緒,這種對今後的生活失去信心的情緒,也是阻礙你講事情真相的原因之一。當然,還有其它方麵的原因,包括最重要的原因!你心裏有顧慮,一時想不通,我們允許你慢慢想。我們相信你是能夠想通的,因為你受黨的教育這麼多年,你有基本的覺悟……”
“我沒什麼失眠,沒什麼想不通的,殺了就殺了,沒殺就沒殺!我沒殺!”……
七月二日
“回去以後考慮了嗎?”
“考慮了。我沒什麼可說的了。你勸我的話是真心真意的,也是合情合理的。我很感激!”
“你在哪些方麵還有壓力?”
“那天王少懷約了我,我也去了,恰恰他又是那天死的,我的確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我說不清這個問題。你們懷疑我是有道理的,我不怪你們。”
“並不僅僅因為你去了,他死了,我們就把你帶到這兒來的。事情不那麼簡單!”
“我知道事情不簡單,殺人是要償命的。所以我沒殺就不能說殺了。可現在,我想通了。我已經被抓到這兒來了,我和王少懷的關係已經暴露了,我一直視為生命的名譽從此完了。我對不起我死去的愛人,也對不起孩子。我是一個愛臉麵的人。本來在公司,在社會上,就有人看我是寡婦,想欺負我。這樣一來,欺負我的人就更多了。我從這裏活著出去,還不如死在這裏!”
“你是不是說講不講清楚這件事,對於你的結果都一樣?”
“我實在講不清這件事,我情願承擔責任,我不喊冤,還不行嗎?我覺得你們不讓我死,對我並不好。”
“其實,王少懷是怎麼死的,你很清楚。”
“是殺死的。”
“誰殺的?”
“不知道。”
“用什麼殺的?”
“用刀殺的。”
“什麼樣的刀?”
“……我也沒看到,不知用什麼刀。”
“致王少懷死的力量來自哪裏?”
“來自人歎!是人殺的!”
“誰殺的?”
“你們說我就是我。”……
七月三日
“昨天晚上跟你講的話,你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了。”
“你怎麼理解那些話?"
“你們講的通情達理,都是為我好”
“你願意依靠政府把事情弄清楚嗎?”
“依靠不依靠也沒多大意思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反正我已經做好死的準備了。”
“你相信我們能找出真正的殺人犯嗎?”
“也相信,也不相信。”
“那天是王少懷約你的,還是你約王少懷的?”
“他約我的。”
“你分析分析王少懷是在什麼時間死的?”
“可能是我沒到那兒他就死了,可能是我到他那兒他死的,也可能是我離開那兒他才死的。”
“在這三個可能中,王少懷最可能在什麼時間被害死?”
“我不知道。”
“你很清楚。”
“我確實不知道。”
“你最顧慮的是什麼?”
“我最顧慮的是這案子你們搞不清,老關著我。我活也活不了,死也死不了!”
“你最擔心的是什麼?”
“我最擔心的就是死不了,活受罪!”
審訊陷入僵局,這使我很苦惱。可是,這天夜裏闖入我夢中的追捕,卻是成功的。
是的,應該說,那是一次成功的追捕。
對禿耳朵來說,也是最後一次!
……自從在那個難忘的風雪黃昏裏,在與狡猾的禿耳朵兜圈子中,我踩中了自己布下的鐵夾後,一個冬天我都很少出門。我的腿被夾子打得不輕,傷著了骨頭。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老獵手武大伯給我包上草藥。我整整在屋子裏憋了三個月。
說也奇怪,在我養傷的這個冬天,禿耳朵也沒再來搗亂了。
也許,那難忘的追逐把它也嚇壞了,它遠離了這地方吧?
也許,它遭了難,被豹子咬死了吧?
可是,一到春天,當我的腿好利索了,禿耳朵卻又跑出來興風作浪了。仍舊是無止境的咬雞叼鴨,害得大家不安寧。
好,它既然又來了,我還要跟它幹!
武大伯告訴我,春天是狐狸的發情期,它要配對,要生兒育女。禿耳朵是母狐狸,對公孤狸的氣味一定追得很緊。武大伯說,如果能想辦法弄來公狐狸尿,塗在夾子上,然後把夾子用草偽裝好,禿耳朵嗅著公狐狸的尿味一,準會飛跑過去的。
這個主意挺好,可到哪兒去找公狐狸尿呢?
為了到林子裏去找公狐狸尿,可把我們幾個年輕人累得夠嗆。結果.一個個累得瘦了一圈兒,連隻公狐狸的影兒也沒見到。
那是春末夏初的一個下午,我們一夥人正坐在屋裏議論著打禿耳朵的事,一個孩子氣喘籲籲地衝進來,連聲叫著禿耳朵。
原來,這孩子看見禿耳朵躲在村東的那一片草叢裏,正探頭探腦地朝村裏看呢!
我真不敢相信,怎麼大白天的,禿耳朵就跑來啦?
武大伯說,咱們先別慌著驚動它,讓它進村吧!
說著,武大伯把人分成兩夥,他和我一夥,帶上幾個夾子,繞道去村東;另一夥人躲在村子裏,監視禿耳朵。武大伯再三交待說:“等禿耳朵一進村,你們就叫喊著朝村西跑,就好象村西來了狐狸一樣。禿耳朵看看不是追它,就會沿著進村來的道兒,朝村東的草地裏跑。村東的草地裏有它自己留的氣味,我們就把夾子下在那裏!”
有個毛頭孩子間:“如果我們就盯著禿耳朵朝東追,它不就更慌神,更容易踩著夾子嗎?”
武大伯說:“你那麼一攆,它就慌不擇道兒,不會再沿著進村來的道兒跑了。那樣一來,我們的夾子就白下羅!”
一切都按布置的進行了。
果然,就在村西響起一片叫喊聲的時候,禿耳朵連跑帶顛地沿著原路朝村東的草地跑過來。一邊跑,它還一邊不放心地回頭看呢!
不知怎麼的,我覺得它跑得挺笨。
它再也想不到草叢裏已布下好幾個鐵夾子。
隻聽“哢嚓”一聲夾子響,禿耳朵栽倒了。
但是,它沒有叫,連吭都沒有吭一聲。
草叢在劇烈地搖動。
我知道,那是它在拚命掙紮。
一股從沒有過的興奮,電流般衝過我的全身。勝利了!我們終於勝利了!為了這勝利的一天,我們付出了多少代價啊!
我一下子從隱身的大樹後跳出來,發瘋一樣地大聲叫起來:
“噢!噢!打著了!打著了!”
我撒開腿,朝搖動的草叢跑過去。就在這一瞬間——
“哢嚓!”
隨著一聲淒厲的、令人血液凝固的慘叫,我看見了一雙大睜著的、擠滿淚水的眼睛。
這是禿耳朵的眼睛——
在掙紮中感到了死的來臨的絕望的眼睛!
由於極度驚悸,兩隻瞳孔張大得象兩顆黑色的藥丸,透過混濁的淚,閃出恐懼、憎恨和野獸特有的凶光。
不,除去恐懼,僧恨和野獸特有的凶光,在這雙絕望的淚眼裏,我還看到了乞憐、悲哀和對生的向往!
這雙淚眼直盯著我,我也從這雙淚眼裏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在這目光交錯的刹那間,仿佛時、空突然停頓,天地間的一切都一動不動地凝固了——
隻有森林裏蘊含著冷氣的風,吹動樹梢,發出令人屏息的沙沙聲……
這時,武大伯趕上來,他看著蜷縮在草叢裏的全身顫抖著的禿耳朵說:
“喲,瞧它那肚子,它懷了小狐狸啦!”
“啊!”我瞪大了眼睛。怪不得我看它跑得笨呢。
“少說也有四、五隻呢!怪不得它大白天就來了,它是餓的呀!餓的呀!為了肚子裏的兒女,它真是連命都不要了!”
不知怎麼的,我鼻子突然一酸,淚水立刻就糊滿了眼窩。
我扭過臉去,不忍心再看那蜷縮在草叢裏的顫抖的身軀了。
武大伯掏出刀,衝禿耳朵逼近。
禿耳朵強忍著疼痛,吃力朝後挪騰著身子。
“大伯!”我一把拉住武大伯,“咱們。一咱們把它放了吧!”
“嗯?”武大伯愣住了。
“……把它放了吧,讓它把孩子生出來吧!它的孩子們有什麼罪呢?……”我幾乎是在乞求武大伯了。
武大伯搖搖頭:“不行啦,它的腿已經被夾斷了。放了它,它也難活了。還不如讓它死了好!省得它受罪!”
“那……”我連連搖著武大伯的胳膊,“我們把它養活起來,給它的腿包上草藥……”
“就象我給你的腿包上草藥一樣?”
“對,對!……”
“你呀!看不出小小年紀,還有這麼一副菩薩心腸!”
就這樣,我們把禿耳朵抬回了村。
武大伯給它的傷腿包上草藥,把它鎖在我們房後的柵欄院裏。村子裏的小夥子們還從家裏抱來幹草,給它鋪了個窩。我扛來一個破箱子,裏麵鋪上草,給它生孩子用。
可是,禿耳朵並沒有理解我。
我喂它食,它怎麼也不吃,還想咬我。
因為,它已經從氣味上認出了我。
在它的眼裏,我仍是那個風雪黃昏的窮追不舍韻對手
……我知道,我又是在做夢。可我怎麼也醒不了。
當我終於醒來的時候,天還沒亮。
我躺在床上,在黎明前的昏暗中思索著。
我努力忘記那絕望的擠滿淚的雙眼,努力忘記那淒厲的、令人血液凝固的慘叫。
我的眼前,又閃現出歐陽雲那充滿悲憤、追悔。倔強的目光,我的耳邊,又響起歐陽雲那蘊含著淒苦、癡倩、惱怒的聲音。
我對她已經審訊了十六次,十六次啊!
仔細分析了這十六次中的起起落落,我開始動搖了。
不,正如同我剛接案時就曾產生過的疑問一樣——
王少懷是歐陽雲殺的嗎?
歐陽雲有作案動機,也有作案時間,並且,她的確到過現場。
但是,王少懷真的是她殺的嗎?
不象!
不是!
我必須到社會中去,再做深入一步的調查研究……
二十二
不料,在第十七次審訊中,歐陽雲突然一反常態。
“王少懷是我殺的!”
她還沒坐下就說。
“什麼?”
我一下子愣住了。
“王少懷是我殺的。”
歐陽雲又重複了一遍。以沉著冷靜的聲音,回答我發自內心的驚愕。
我沉下心來,盯住她:
“那你談談吧!”
歐陽雲咬咬牙:
“沒什麼好談的,是我殺了他I這件事到昨天為止,我一直不承認,給你們工作帶來許多麻煩,我對不起你們。你們對我一直很耐心,我很感激你們。”
“你為什麼要殺王少懷?”
“我已經說過了,我恨他!在我需要同情和幫助的時候,池欺騙了我。我起先想告他,但一想我們的事說不出口,我到哪兒去告呢?我找不到說理的地方。再說,就是告下來了,池頂多挨個處分,照樣當他的官,可我卻完了。名聲完了,人完了,工作也完了……為了出這口氣,為了討還我失去的,也為了懲罰我自己,我決定殺了他!”
“你哪天殺的他?”
“六月十六日,星期四。那天他約我到了丁字街,我就去了。我敲門,他開了,我就進去了。趁他抱我的時候,我用刀子照他心口上刺了幾下,又朝他背上刺了幾下。他就倒在地上死了。”
那天你倆誰先到的?”
“他先到,我後到。”
“他幾點鍾到的?”
“不知道。”
“你幾點鍾到的?”
“七點鍾。”
“你幾點鍾離開的公司?”
“五點多鍾。”
“從公司到丁字街用不了那麼長的時間。你離開公司後,還幹了什麼?”
“我拿刀去了。”
“到哪兒拿刀去了?”
“回家。”
“車道溝?”
“是。”
“你用的是什麼刀?”
“是一把用鋼管磨的刀。”
我一聽這話,心裏吃了一驚——
在電器公司傳達的案情報告裏,並沒講到用的是什麼刀呀!
歐陽雲怎麼會知道的?……
“那就不是刀,而是管叉了?”我間。
“我不懂什麼管叉不管叉的,反正是用鋼管磨的刀。”
“你哪兒來的這東西?”
“那還是在‘文化革命’鬧武鬥的時候,我撿的。那時候社會亂,大家都準備這種東西防身用。我撿了沒扔,就一直留著。”
“這把刀現在在什麼地方?”
“第二在我坐44路在新街口下車,往西走了,段路以後,把它扔在馬路上了。”
“那天你殺他,你是怎麼帶的刀?”
“我用報紙包著。”
“那天王少懷穿的什麼衣服?”
“穿的白衣服,灰褲子,黑皮涼鞋。”
“你進屋後怎麼動的手?”
“我一進屋,王少懷就把我抱住了。我就給了他心口一刀,他就倒下了。”
“就是說,第一刀紮的前胸?”
“對。”
“你一共紮了他幾刀?”
“四、五刀。”
“都紮了哪兒?”
“前胸,後背。”
“還紮了哪兒?”
“……我記不清了。”
“你再想想。”
“記不清了。當時我都蒙了!”
“你在什麼位置殺的他?”
“我都蒙了,我記不清了。”
“那他倒在什麼地方了?”
“倒在裏屋地上了。”
“倒在裏屋南邊,還是北邊?”
“記不清了。”
“南邊北邊都記不清了?”
“……北邊。”
“你離開時,怎麼把刀帶出屋子的?”
“我放在王少懷的黑皮包裏帶出去的!”
我心裏又吃了一驚——
黑皮包?!
“是什麼樣的黑皮包?”
“就是王少懷上下班常用的那個黑皮包。”
“黑皮包裏裝的什麼?”
“就裝著一個茶杯,一把扇子和一個本子。”
“你為什麼拿這個黑皮包?”
“為了把帶血的刀藏好帶出去。”
“現在這個黑皮包在哪兒?”
“我扔了。”
“扔在哪兒了?”
“扔在動物園和展覽館之間的馬路上。”
好,又是馬路上,跟管叉提供的下落一樣,根本無法查找!
“你再好好想想,除了前胸和後背,你還紮了王少懷哪些地方?”
“我記不清了。”
“你今天能轉變立場,邁出第一步,我們很歡迎。但是,現在,你還應該把事情的真相講清楚。”
“我不是講清楚了嗎?”歐陽雲忽然發起急來,“王少懷的確是我殺的:我到哪兒都承認!我知道你們不願意冤枉我,可的確是我殺的他呀!我殺了人,我就是凶手,你們找出凶手不就完了嗎?現在凶手找到了,你們就快往上報吧!還一個勁兒間什麼?我殺人,我償命。他是罪有應得,我也是罪有應得!我沒有別的要求,隻要求跟我的孩子脫離母子關係,讓他別受我的連累,讓他忘掉他的母親!……別的,沒什麼好說的了!”
二十三
盡管歐陽雲的話如同磚頭瓦塊一般砸過來,但我冷靜分析後,找到了她特別強調的一句話——
“你們找出凶手不就完了嗎?”
歐陽雲拋棄了在前十六次審訊中以步步抵抗的努力去頑強追求的一切,現在隻希望用自己承認自己是凶手來迅速了結此案!
是什麼力量促使這個並不懦弱的女人,在一夜之間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呢?
她為什麼這樣急切地、幾乎是刻不容緩地希望此案迅速了結呢?
歐陽雲承認自己殺了王少懷,可她供認的殺人過程裏,卻又有三點重大疑問:
第一,歐陽雲說當天下午五點多鍾離開公司後,先去車道溝拿管叉,然後再去的丁字街。根據我和小鳳的實地調查,她從公司到車道溝得用一小時四十五分,從車道溝到丁字街得用一小時二十分。加起來最少也得用三個小時的時間。七點鍾以前,她是無論如何也趕不到丁字街的。除非,她租用了出租汽車——不過,這可以通過出租汽車站查清。要麼,就是有人駕車參與了此事!
第二,王少懷是倒在裏屋南邊的,可歐陽雲卻說他倒在裏屋北邊。
第三,歐陽雲說她隻紮了王少懷的前胸和後背,而王少懷的太陽穴上還有兩刀,其中一刀竟紮穿了太陽穴。當然,凶手殺人時往往唯恐對方不死,就往死裏亂紮。凶手可能忘記紮了多少刀,但所紮的要害部位,象太陽穴這樣的部位。凶手是不會忘記的!特別是當刀尖紮穿太陽穴的那一刹那間的貫通感,會給凶手留下永遠難忘的深刻印象。歐陽雲是不會忘記太陽穴上的這一刀的!
這三點疑問,令人難琢磨。
歐陽雲不顧一切地要迅速了結此案的急迫心情。更耐人尋味。
我感到,在這一切的背後,隱藏著更重要的秘密!
正是這個秘密,在擺布歐陽雲,在折磨歐陽雲,在吞噬歐陽雲!
這個秘密是什麼呢?
這天下午,我又審問了歐陽雲,就以上三個重大疑間,讓她重新講述。
歐陽雲的講述,仍舊同上午一樣。
至此,我更堅信了自己的判斷:
歐陽雲不是凶手!
王少懷不是她殺的!
但是——
歐陽雲肯定了解王少懷被殺的內幕!
歐陽雲肯定認識凶手!
因為,在她供述的殺人過程裏,直接涉及了並未公布的案情:
一、凶器是管叉,
二;王少懷失蹤的黑皮包。
那麼,真正的凶手又是誰呢?
歐陽雲為什麼不借承擔凶手的罪名,竟然以自己的性命掩護他呢?
啊,掩護……竟然以自己的性命掩護!……
刹那間,在我的眼前,仿佛又出現了禿耳朵那蜷縮成一團的身軀……
我把被夾子打斷了腿的禿耳朵鎖在後院的柵欄院裏養起來。我在心裏暗暗祝願它的腿能早日養好,祝願它能順利地把它的孩子生出來,帶回森林裏去。
可是,我喂它食,它卻不吃。它已經從氣味上認出了我。在它的眼裏,我仍是那個風雪黃昏的對手。
然而,我不生它的氣。
因為,它有理由恨我呀!
我耐心地喂它。
終於,它吃食了。
不過,從它的眼神裏,我看得出來,它仍舊在恨我,恨我!它所以吃食,全是為了它肚子裏的孩子們。
但我卻高興極了:隻要禿耳朵吃食,它就能活下去,它的傷腿就能養好,它的孩子們就能生出來,它就能重新返回森林裏。
一天清晨,我去後院喂食,剛一打開柵欄門,就看見一隻狐狸嘈地從柵欄裏跳了出去。
我大吃一驚,還以為是禿耳朵掙斷鎖鏈逃跑了呢?定睛一看,禿耳朵沒有跑,正蜷縮在草堆裏,睜大一雙眼睛,不安地瞧著我。而且,它好象把什麼東西藏在了草底下,正慌亂地用一隻前腿壓住。
這是怎麼回事呢?
再走近一看,我頓時愣住了:
啊?禿耳朵藏在草底下的,竟是一隻野兔!
一隻已經被咬死了的野兔。
我再看看留在柵欄院裏的一串腳印.看看禿耳朵不安的眼色,我全明白了——
跳出柵欄的,是尚未出世的小狐狸的爸爸!
它尋找了幾天幾夜.終於在這裏找到了它的妻子。
也許,它是昨天夜裏找到的禿耳朵,也許是今夭清晨才找到的。
它看見它可憐的妻子斷了一條腿,正蜷縮在柵欄院的草堆裏。.也許,它曾試著招喚妻子隨它走,但是,它終於發現妻子是被鐵鏈鎖住的。
它擔心孤獨的妻子在這裏挨餓,就急忙去抓了一隻野兔給它送來。
並且,它決心救它的妻子出去——
在鎖著禿耳朵的鐵鏈上,我發現了幾顆閃亮的牙齒印。
那一定是禿耳朵的丈夫咬的!
它等不得禿耳朵養好腿傷了。
也許,就在它咬鐵鏈子的時候,我進來了,它嚇跑了。
我呆呆地愣在那,心裏有一股辨不出的滋昧!我盯住公狐狸留在地上的腳印想,為了心愛的妻子.為了愉未出世的孩子,它還會來的,一定還會來的!
果然,第二天清晨,當我去後院的時候,我又看見了它!盡管我放輕了腳步,可還是驚動了它,嚇跑了它。
不過,這一回我看清了,公狐狸果然是來咬鐵鏈子的!
它哪裏知道,它是咬不斷鐵鏈子的。
它就是知道咬不斷鐵鏈子,它也會咬的。
因為,鐵鏈子鎖住了它的妻子,鎖住了它尚未出世的孩子。
我真想上去解開禿耳朵的鎖鏈,但一想起武大伯的話,又怕斷了腿的禿耳朵跑走了也難活。我忍住了。我沒走過去。我扭頭回屋了。
我希望公狐狸看到我走了,能再跑回來安慰它受傷的妻子。
我趴在窗口,偷偷地向後院瞅著。
可是,公狐狸卻沒有來。
院子裏靜悄悄的,隻有禿耳朵孤零零地蜷縮在草堆裏。不時的,它抬起頭來,朝公狐狸逃走的方向望望,又低下頭去,用後腿輕輕地撓撓肚皮。
也許,孩子們在它的肚子裏鬧著要出來啦!
那天夜裏,我隱約聽見了一聲尖叫。好象是禿耳朵在叫。但,我分不清自己是醒還是睡著,終於沒有起床。
第二天清晨,我決定不去後院了,就從窗口看看,以免再驚動了這對患難夫妻的相會.
可是,當我從窗口偷偷往草堆上看的時候,一個萬萬想不到的情景,驚得我失聲叫了起來:
“啊呀!——”
禿耳朵死了。
蜷屈著身子縮在草堆裏死了。
它的那隻本來用草藥包得好好的腿,不知怎麼斷了,從傷口裏流出的紫血,染紅了金黃的稻草。
那血,已經幹了。
禿耳朵的身子,也已經僵硬了。
我一拳頭打碎了玻璃,從窗口跳了出去。
我看明白了,我全看明白了!
禿耳朵的嘴上沾著草藥和紗布片,那本來包得好好的腿,是它自己給咬斷的呀!
它知道我已經兩次看見了它的丈夫,它害怕它的丈夫因為營救它,而落得同它一樣的下場I
但是,它知道它的丈夫是不怕死的,隻要不把它救出來,它的丈夫決不會甘心!
它身負重傷,沒有別的辦法能讓丈夫死了這條心。它痛苦地在尚未出世的孩子與丈夫之間,選擇了丈夫!
它用自殺,使丈夫死了挽救它的心!
它用自己的性命,也是用孩子們的性命,挽救丈夫,掩護丈夫!
我這才明白了禿耳朵被夾子打中的時候,所發出的那一聲淒厲的、令人血液凝固的慘叫的真正含義——它不是為自己悲哀,而是為了孩子,更為了將要失去妻子和孩子的可憐的公狐狸!
我再也抑製不住自己了。我放聲哭起來……
從那以後,公狐狸再也沒來過我的後院了。
我呢,也把夾獸的鐵夾子全扔進鐵匠爐裏化成水,打成鐮刀和鋤頭了。
……一晃十年過去了。可每當我想起這段往事的時候,禿耳朵那蜷縮的僵冷的身軀,就清清楚楚地浮現在我的眼前。
十年前的事情,就好象發生在昨天,不,就好象發生在今天,發生在現在!
可現在……
歐陽雲要用自己的性命掩護誰呢?
她為什麼要用自己的性命掩護這吟人呢?
二十四
我翻開歐陽雲的記滿了人名、地址和電話的通訊小本,準備從與歐陽雲經常保持接觸和聯係的人員中,尋找真正的凶手。
我初步統計了一下,僅通訊小本上記載的人名。就有四十六個。相信與歐陽雲保持接觸和聯係的人員,絕不僅僅是這四十六個。但是,我決定先以這四十六個人為重點,從時間、因素和條件上,逐個進行摸底工作。如果這四十六人均被排除,我再深入一步了解歐陽雲的其它社會關係,從中找出嫌疑者。
就在我的排查工作剛剛開始不久,我接到了一個電話,是姐姐從學校打來的。
一聽姐姐的聲音,不等她講,我馬上搶先問:
“高原怎麼樣?他在姐姐家生活得習慣嗎?”
“這孩子很倔,可能是和從小失去了爸爸有關係。我很喜歡這孩子的倔勁兒。有倔勁兒,長大了才能有出息。他現在生活得很習慣了,我和你姐夫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他也把我們當成他的親人……是啊,他畢竟還是個孩子啊!”
“他知道你和我之間的關係了嗎?”
“開始不知道,現在已經知道了,是我告訴他的。他聽了以後哭了……”
“……”我又想起高原脊背靠著牆壁,緊咬著嘴唇,縮在角落裏的情景,我又看見了他含淚的眼,看見了他對我又怕又恨的眼神,看見了他在搜查記錄上簽名時的顫抖的小手
“……他知道了我和你的關係後,”姐姐繼續說,“有兩天沒怎麼理我。可我和你姐夫對他更加關心。有一天,他哭了,他對我說,他恨你!但是,現在想到自己錯了。今天,他到校長室來找我,特意告訴了我一件事,讓我告訴你……”
“什麼事?”
“他說,有人找到他,向他打聽消息。”
“誰?”
“這個人姓丁名力,是車道溝煤廠的工人。高原說,以前丁力也到他們家去過。”
“他向高原打聽什麼消息?”
“打聽你們那天搜查的事。他問高原,警察搜到了什麼?”
“哦!……高原自己怎麼不來跟我說呀?”
“他怕你。”
“怕我?”
“但不恨你。”
我笑了。
丁力這個名字,在歐陽雲的通訊小本裏沒有。
我立刻通知車道溝煤廠,送來了丁力的檔案。
丁力今年三十三歲,未婚。他曾在鄉下插過隊,在農村當過保衛幹事。後來,病退回城待業。三年前他的在煤廠工作的父親不幸死於車禍,丁力接替父親到煤廠當送煤工至今。本人安心煤廠工作,積極肯幹,常常得到用戶的表揚。從今年二月初起,丁力參加文化補習夜校。每晚七點半,到西單絨線胡同小學上課。
丁力為什麼要打聽搜查消息呢?
是一般關心,還是好奇,還是……
我決定先從作案時間上對丁力進行調查,必要時可以正麵接觸!
煤廠保衛科告訴我,六月十六日下午,丁力說他頭疼,三點多鍾就離開班上回家了。,他家住車道溝小經廠。小經廠居委會主任告訴我,快五點鍾的時候,她看見丁力去小經廠街道醫院了。我到醫院查了掛號登記,丁力果然去看了病。經了解,因為當時醫院快下班了,看病的很少,可盡管如此,看病帶拿藥,最少也要二十分鍾。也就是說,五點二十分以前,他都在小經廠。我又趕到絨線胡同小學,夜校任課教師告訴我,六月十六日那天,丁力沒有缺勤,是準時來教室上課的。也就是說,丁力是七點三十分來到教室的。
我計算了一下,丁力從離開醫院到來到絨結胡同,這中間隻有兩個小時零十分鍾;而從小經廠乘車到丁字街,再從丁字街乘車到絨線胡同,最少也得兩小時二十分鍾,而且,這中間得馬不停蹄地走,包括在丁字街,幾乎是進了10號門就立刻走出來才行。
照這樣計算,丁力一個人幾乎是沒有作案時間的。
當然,還有兩種可能,一是丁力提前租好了出租車;二是有人駕車參與此事,協助丁力(丁力本人不會開車)。
出租汽車公司很快就有了答複:六月十六日下午五點鍾左右,小經廠附近沒有人租用出租車;在同一時間裏,全市的出租汽車都沒有開到丁字街方向。
出租車的可能被否了。
隻剩下有沒有人協助丁力,駕車參與此事了。
要對在同一時間裏,全市各單位及私人出車的情況進行一次調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決定兩條腿走路,一方麵進行出車調查,另一方麵調查丁力的社會關係中有無與車打交道的人。如果這些努力都不成功,我就正麵接觸他一次!
我的兩條腿還沒開走,秘書科就打來了電話。
電話裏的消息令我一驚!
“王少懷被害一案,有人前來自首。”
“誰?”
“丁力!”
二十五
丁力的個不高,人也生得黑;因為嘴唇厚,加上早該剃而還沒剃的頭發、胡子,.使本來就瘦的臉頰更顯得如刀削一般;過度的疲勞在他的額頭上留下了與他年齡不相稱的深深的皺紋。但是,象所有送煤工一樣,盡管他麵有倦容,仍舊渾身是勁,一屁股坐下時,砸得板凳咯吱響;我注意到他那雙眼睛,眼睛不大,但黑而有神,閃著令人難忘的光。
“我要說清楚,我很鎮靜。王少懷是我殺的。我既然講了這話,就永遠也不推翻。我的結局我清楚,最後我會走上刑場的。我過去幹過保衛,與公安打過交道。我絕不耽誤你們的時間。時間也是我自己的。事情是我辦的,人是我殺的,與歐陽雲沒關係,你們要槍斃,就槍斃我好了,不要冤枉了歐陽雲!”
聽得出來,丁力的確很鎮靜。
我沒插話,就由他講下去。
“我這個人,超過了一般的人。你們搜歐陽雲家的時候,我就在外邊聽著。我知道歐陽雲一進去就很難出來了。她早晚要說出來的。因為她是一個女人!王少懷是一個大公司的領導,他的事屬於道德上的事。遺憾的是我們的法不健全,沒有道德法。所以,法律上製裁不了他。頂多也不過給他個處分,他照樣當他的官I照樣利用職權玩弄手下的婦女。可被他玩弄了的婦女,被他欺負了孤兒寡母,又該怎麼辦呢?隻能忍氣吞聲。這還有公理嗎?這樣吧,我殺了他!我一是為出口氣,為被他欺負的可憐的孤兒寡母出口氣;二是想到他這種人留著還會害更多的人1今天是歐陽雲、金飛飛,明天還不定是誰!所以,我最後下決心走這個極端,消滅了他!我在農村殺過豬,我知道,我是在幹一件愚事……”
我在心裏點點頭:丁力,你的確是在幹一件愚事!你所選擇的路是不可取的!王少懷這樣的人,依靠組織和司法機關,是完全可以製裁他的,你的做法隻能毀滅自己。當你醒悟過來的時候,一切都已經遲了。
“……在電予工業方麵,王少懷是一個人才,我也可惜過他,但是,他這個人道德太壞,為人太壞,我不能留著他!我幹過保衛,了解公安,研究過怎樣為自己找證人,也研究過怎樣不留痕跡。我殺王少懷采取的方法是走時間差!我把時間安排得特別緊湊。六月十六日下午,我三點四十分跟頭請假離開班上,一到家就提上早已裝好衣服、手套、鞋襪和管叉的書包,去醫院看病。我去醫院是故意從居委會主任家門口走的。五點十二分我就離開了醫院,乘車趕到丁字街的時候是五點三十三分。就在我到達丁字街的時候,我看見一個胖男人進了10號。我沒見過王少懷,但估計他就是。我立刻把帶來的襪子套在鞋外麵,又戴上手套跟了上去。我正在敲門,沒想到大門根本沒鎖,我一推就進去了,見過道裏沒人,我就往裏走。王少懷猛地看見我,一愣。我怕認錯了人,就問他:‘你是不是叫王少懷?’他說:‘我叫王少懷。你有什麼事?”這時,正好從樓上掉下來一件什麼東西,好象是樓上曬的衣服,被風刮下來,從涼台上一閃而過。王少懷就回頭看。趁這當口,我掏出管叉,照他後心捅了一下。不等他回過頭,我又接連在他背上捅了兩下。這時,他就伸手扶牆了。他轉過身,我問他:‘你知道你犯什麼罪了嗎?他兩眼直瞪著我,想說話又說不出來。我說:‘你犯了罪,你罪有應得,我讓你死個明白!’說完,我又照他前胸捅了幾下。這時,流的血已是黑顏色的了。我看他還有點動,就照他太陽穴上補了兩叉子。我看見王少懷的黑皮包就放在床上,順手拿過來,裝管叉走了。臨走時,把大門一拽,門上的暗鎖就自己撞上了。前後隻用了一、兩分鍾的時間。我都沒想到這麼快。我身上幾乎沒沽一點血,可我還是在附近一個公共廁所裏把衣服、鞋都換了新的,然後立刻乘車往西單走。恰好,車也順。我到西單的時候,二下車就拚命跑,終於在七點半到了學校。
“我想到自己在現場沒留下任何痕跡,也想到自己有證人可以證明我沒有做案時間,我為我的做案成功,曾有過幻想。但你們把歐陽雲一抓進去,就使我打破了幻想。我每夭掐著指頭算。我知道過了這麼多天,你們都沒抓到我頭上,是因為歐陽雲始終咬著牙沒招出我來。可我也知道,歐陽雲不招,你們是不會放過她的!我不願意在外麵等著你們反複審間歐陽雲,我不願意讓歐陽雲為我而在精神上受刺激,她身體不好,她還有孩子……所以,我自己來了!我用我的自首,來承擔我應該承擔的法律責任,來解脫你們對歐陽雲的反複審間——因為我愛她!”
啊?丁力的最後一句話,震動了我。
“你愛她?”
“是的,我愛她!我不忍心讓我所愛的人為了我一天天受牢獄之苦!但是,已經到了這種時候,我不願意再談什麼愛不愛了,因為我所愛的,我所追求的,都已經失去了,永遠也找不回來了!我沒有求生的欲望。生在一個沒有愛,也沒有追求的世界上,無異行屍走肉!我的愚蠢行動,已經給歐陽雲家帶來了困難和痛苦。我受到良心的譴責,可我不能挽回一切,所以我才來自首,來把問題講清楚。我講的句句是實情,你們不要花費時間間來問去的,我絕不推翻。我知道殺了人,政府不會對我手軟,我應該受到法製製裁。對此,我沒什麼可說的,認罪伏法I自古以來,殺人償命,我到槍斃的那一天,也不怨恨政府.也不對抗政府。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人是我殺種,不關歐陽雲的事!歐陽雲沒有罪!我殺王少懷是瞞著歐陽雲千的,她根本不知道。你們千萬不要冤枉了歐陽雲,如果冤枉了歐陽雲,我死不冥目!如果你們冤枉了歐陽雲,那她可憐的高原就成了孤兒……本來,我可以成為高原的父親,我願意做他的父親,保護他,保護歐陽雲,讓她們孤兒寡母不再受人欺負。可現在!……”
二十六
丁力被帶下去以後,我決定立即提審歐陽雲,核實丁力的話。
我說不清自己是懷著一種什麼樣的心情來等候歐陽雲的。
我想,也許,這是我對她的最後一次審問了。
她進來了,頭發亂蓬蓬的,行動遲緩,滿麵倦容。
“你回去以後,考慮得怎麼樣?”我間。
“我沒什麼好考慮的。王少懷是我殺的,我到哪兒也不改口。我就希望政府早早槍斃我,越快越好!我受不了這份罪啦!我一天也不想活啦!”
“王少懷究竟是不是你殺的?”我又間。
“是!他欺騙了我,可我沒辦法。我不懂法律,我沒法去告他。我一腔怨恨無處申,隻有自己解放自己,殺了他!”
我突然問:
“你認識丁力嗎?”
“啊,誰?……誰?”歐陽雲顫抖著向我瞪大一雙充血的眼睛。
“丁力!”
“丁力?丁力怎麼啦?……他怎麼啦?啊?你們不能抓丁力!你們不能抓丁力:這事全是我一個人做的,跟他沒關係,跟他沒關係!……啊噢!——”
隨著一聲驚人的野獸般的尖叫,歐陽雲連人帶板凳一起倒在地上……
二十七
因為過度衝動,歐陽雲突然昏厥了。
她被醫生抬走了。
可她那在倒地刹那間的驚人的野獸般的尖叫聲,卻久久地回響在預審室裏。
啊噢!——”
歐陽雲的尖叫聲,在我的耳畔漸漸地被另一種難忘的叫聲代替:
“哢嚓!——”
那是禿耳朵的叫聲。
為自己,為孩子,更為孩子的父親發出的淒厲的,令人血液凝固的慘叫!
二十八
當歐陽雲從昏厥中醒來,明白大勢已去時,她幾乎是從頭到尾哭著對我訴說了以下的話:
“……我對不起丁力,我害了丁力。我所以要主動承認是我殺的王少懷,就是害怕時間一長,你們能查出是丁力……我所以要求死,是為了懲罰我自己!我沒良心,我害了丁力!在這個世界上,隻有兩個人真正愛過我,一個是我的丈夫老高,另一個,就是丁力!老高在世的時候,處處體貼我,沒想到我們夫妻好不容易熬過了那個使老高備受摧殘的‘文化革命’,好景不長,老高又病了。醫院診斷是肝癌。他不服命,非要做手術。醫院拗不過他,我也拗不過他,隻好做了手術。手術後沒幾天他的病就惡化了。當時隻有我一個人照顧他,他的親戚一個也不來,我要求雙方單位派人來,雙方單位也遲遲派不出人來。我隻好請事假在家。這對我是一個打擊,我覺得世上的人真是無情無義。這時候,丁力因為給我們家送煤,看到了我們家的困難。後來,他就常常利用下班的時間,來幫助我照顧老高,幫助我做些體力活。終於,老高開始出現昏迷,臨死前,他拽著我的手,讓我一定要養好高原……我和孩子成了孤兒寡母,我在家照顧老高九個多月擴單位隻發給了一個月的工資。這期間跟單位借的錢,還不夠頂撫恤金。我拉著一個上學的孩子,手裏沒一個錢,日子實在難熬。貧困使我不得已打主意讓孩子退學當小工了。孩子哭著要上學……他說他不是因為懶不想當小工,也不是不心疼媽媽,他是想學知識……我們娘倆正抱頭哭,丁力又來了。他把他剛拿到的工資,全塞給了我。他說,再困難也得讓孩子上學,孩子上不了學,就對不起老高。他還說,他過去因為‘文化革命’,讀書讀少了,到現在還受人歧視。他不願意看著高原也受人歧視。他這樣一說,我哭得更厲害了……了力同情我,幫助我,時間一長,我們就產生了感情。我感侄生活有了指望。我特意去照相館拍了一張彩色藝術照。我是為丁力拍的。但我當時卻沒敢給他。這事一想起來,我就後悔……我對不起丁力……丁力也是個苦命的人。他父親死了以後,他一個人要養活沒有工作的母親,經濟上一直吃緊,加上人長得黑,長得矮,又是送煤工,被人瞧不起,所以他一直也找不到對象。去年年底,丁力正式提出要跟我結婚,並且說他已經偷偷地準備好了結婚用品。我心裏很矛盾。我知道他是真心愛我,我也愛他。可是,我們的歲數差別太大。我比他大六歲,又是個贅著孩子的寡婦,他母親會同意嗎?我的孩子會同意嗎?社會輿論我們受得了嗎?我強忍著內心的感情,對丁力說,老高剛死,這事先放一放。今年春節,他又跟我提出結婚,我心裏仍是顧慮重重,不知背著丁力流了多少淚,還是沒有答應他。就在這個時候,王少懷突然闖進了我的生活裏,我被他的花言巧語迷住了心竅。在這關鍵的時候,我有了私心,我對不起丁力。我想,嫁給丁力不如嫁給王少懷。我孤兒寡母受人欺負,正需要一個有權有勢的給我撐腰。王少懷是經理,說一不二,我有這徉的大樹好乘涼。再說,我們倆的年紀也相配。我決定等王少懷……可這個老流氓,他欺騙了我,玩弄了我……丁力跟我好了一年多了,連結婚的東西都為我準備了,可他從沒動過我,連我的手都沒摸過一下啊!……天殺的王少懷,他對我真下得了手啊!才一個多月,他就想甩掉我了!到了六月十日,我終於發現王少懷又跟上金飛飛了,這才徹底明白自己受了騙!我恨啊I我哭得死去活來。就在這個時候,丁力來找我了。他追問我為什麼哭,我說:‘我對你有罪,我對不起你,我沒臉再見你了!’我哭著告訴了丁力。丁力一聽,也哭了。我知道,他為什麼哭。他是一個堅強的人。可是,他所愛的,他所追求的,都已經丟失了,而且水遠也找不回來了。所以,他哭了。都是我辜負了他,都是我坑害了他呀!……丁力真是個好人,他哭了一陣後,抹抹眼淚對我說:‘我原諒你了!你生活不易,這都是為生活所迫。我們現在就結婚吧!一結寧婚,就沒人再敢欺負你了!’我哭著答應了丁力。我知道,這才是真正的愛情,比金子還珍貴的愛情!但是,我已經不配得到這種愛情了。第二天,我去找王少懷,讓他給我開結婚證明。王少懷一聽就傻眼了。我說:‘因為你對我不是真心,我不願意做多餘的第三者,第四者!’王少懷一聽就跟我瞪眼了。他說:‘你不要胡說八道!我沒有和別人有什麼關係。我不同意你結婚,不給你開證明!你不要再聽別人瞎說,你多考慮考慮你的處境,現在馬上就要調工資了。你想不想調?你要小心點!你還想讓你兒子以後到公司來工作,你也得為孩子想想!’王少懷威脅完了,又說,讓我十六日下午到丁字街去,他再跟我好好談談,他說婚是一定不同意我結的!我當時就同意了。我說:‘十六日下午我去,你帶上我給你的信和照片吧!’王少懷答應了。我想,那天去,就當麵揭穿他和金飛飛的事,跟他要回信和照片。回家後,我把王少懷不同意我結婚的事告訴了丁力。丁力說:‘欺人太甚!我誰都能原諒,就是不能原諒王少懷!’想不到,他就這樣殺了王少懷!那天我去丁字街10號沒見到王少懷。我就趕緊跑到絨線胡同去找丁力。我想把沒見到王少懷的事告訴他。我一到學校,剛好趕上下課。我一眼就看到了力提著王少懷的黑皮包。當時我就嚇住了。丁力說:‘仇已經報了!’我說:‘你要為我報仇,也應該告訴我。’丁力說:‘不能告訴你!告訴了你,就成了合謀殺人,那樣就要連累你了!’他怕嚇著我,沒具體跟我講是怎麼殺的。我們一直朝西走,走到了玉淵潭公園。我們在河邊上,借著路燈打開王少懷的黑皮包一看,裏麵沒有信和照片。丁力就把王少懷的黑皮包,連同管叉、衣服、鞋襪等一起,捆上石頭,扔到河裏了……丁力是為我殺的王少懷,責任在我!我已經坑害了丁力,我不能再坑害他了了你們要槍斃就槍斃我吧!我已經做好了葬的準備。隻有用我的死,才能贖回我對丁力的罪過;豆著對我的死,才能安慰我的負罪的心靈)舍此,沒有其它路可走,沒有其它路可走啊!……”
二十九
根據丁力和歐陽雲的供述”我們在玉淵潭公園的後湖東岸,打撈到王少懷的黑皮包,從中找到管叉及丁力作案時穿戴的衣服、手套等物品。
至此,丁字街血案真相大白。
我逐項填寫了結案報告,。將這一案件移送檢案院審查起訴。
不久,檢察院向法院提起了公訴。
一個月後,法庭宣布了判決:
丁力因故意殺人罪,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132條第53條第一款之規定,判處死刑。
歐陽雲的行為已構成包庇罪,因情節較輕,免於刑事處分。
當張處長告訴我這一判決時,我問:
“丁力上訴了嗎?”
張處長搖搖頭:“一個法盲的悲劇!”
“是啊,竺我歎口氣,“願人們,特別是青年們,能記住丁力的教訓。”
我又問:
“歐陽雲呢?”
“已經釋放回家了。”
我剛要拿起電話,想把這一情況告訴姐姐,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
是車道溝派出所打來的。
“什麼?……”我大聲叫道,“你說什麼?”
“歐陽雲自殺了!”電話裏又重複了一遍,“在她自己家裏。屍體……”
“……”
我說不出話來了。
電話裏還在講。
我已經聽不清是在講什麼了。
貓頭鷹,你這是怎麼了?
我終於聽清了——
一聲淒厲的、令人血液凝固的慘叫聲,似乎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
“哢嚓!——”
1984年5月29日於北京西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