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作證
且把尾聲當序幕
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他的聲音！
因為，他從來沒有發出過這樣的聲音！
“對陳浩的審訊，仍舊由你執行！直到……直到法院把他槍斃！槍斃！——”
張處長幾乎是在叫喊著對我說。
他的聲音是顫抖的、嘶啞的、疲倦的。
甚至，充滿了仇恨！對誰？對我嗎？
他恨我！
我理解他。
多少天來，他和我一樣，在焦慮和鬱悶中備受煎熬。
像一隻被關進籠裏的虎！
像一隻掉進陷阱的牛！
可他理解我嗎？
他知道我的心此刻已經碎成了萬片嗎？
他的話簡直就像一把刀——
一把鋒利的刀！
我真想衝他大喊一聲：
“你先把我槍斃了吧！”
然而，我喊不出來。
拿著電話的手隻是哆嗦。
我閉上了眼睛。
貓頭鷹，你怎麼啦？
你怎麼啦，貓頭鷹？
我痛苦地搖搖頭。
難道這就是孟娜案件的結局嗎？
一
孟娜是被毒死的。
本不應該離開的生命，掙紮著離開了她那曾經充滿了青春活力和女性魅力的肉體，使她的死呈現出無比痛苦的狀態。
看不到她那如花的麵容，更看不到她那藏在兩把小黑蒲扇似的長長的睫毛下的大眼睛。
她臉朝下撲倒在床上，那令多少男生心跳和令多少女生嫉妒的烏黑的披肩發此刻向上翻起來淩亂地遮住了整個頭部；那一碰上琴鍵就能彈奏出優美輕快的樂曲的靈巧的兩手，此刻死死地抓住了藍花格的床單，仿佛害怕被誰奪走；一條腿在米黃色的連衣裙下以一個正常人不可做出的姿勢扭曲著，另一條腿則直挺挺地伸到了床沿下。
法醫的檢驗單上寫著冰冷的醫學結論：孟娜是氰化鉀中毒，引起呼吸中樞麻痹而窒息死亡。
死亡時間大約在兩小時前。
也就是說：孟娜死於早上八點至十點之間。
殘留著氰化鉀的毒液的水杯，就放在床頭櫃上！
第一個發現死者的，是房管所的兩名工人階級。
因為要對該所負責的樓區進行一次檢修，以便入冬後保證水暖供應，頭三天房管所就在各住宅的大門前貼了布告，通知各戶九月十五日上午家裏要留人，以免暖器漏水而淹沒了家裏的現代化。孟娜所住的玉淵潭十七號樓，當然也不例外。三天後，也就是說九月十五日上午八點鍾，十七號樓的居民組長劉嬸挨家敲門，提醒各家留人。當敲到孟娜住的305號房間時，還聽到孟娜應了一聲。
“我聽得真真的，是她呀！哎喲，這孩子真可憐，花兒似的，咋就死了呢？……”
這說明孟娜八點鍾還活著。
到了十點三十分，當兩名水暖工哼著鄭智化來到305號房間時，發現房門是虛掩著的。他們叫了兩聲，裏麵沒人應聲。推門進去一看，一個嚇得兩腿彈起了三弦，另一個嚇得神精錯亂，至今還住在安定醫院。
二十分鍾後，接到報案的刑警隊趕到現場。
偵察員們除發現了床頭櫃上留有毒液的水杯外，還用靜電板在現場提取了幾個種類不同的腳印。
刑瞥隊長擰著眉頭，前前後後地打量著現場，覺得孟娜很象是自殺身亡的。
可是，翻遍了整個房間，也沒找到遺書或其它可以證明死者是自殺的物證。
孟娜是外國語學院英語係畢業待分配的學生。已經有好幾個外事單位挑中了她，可不知為什麼孟娜沒有同意。孟娜是屬於那種長得好漂亮好漂亮的女孩子。因為她漂亮，所以被同學們稱為“校花密斯娜”。
象她這樣具有高等文化水平的年輕姑娘自殺，不可能不留下遺書。
305號房間是虛掩著的，保險鎖的舌頭別在鎖裏麵，如果這個門鎖是保持了現場的原始狀態，那麼，可以推斷，孟娜留門的用意是希望有人能發現她死在屋裏了——這個獨居室的房間隻有她一個人住。
孟娜既然不想無聲無息地離開這個世界，除了去留門外，她也一定會留下遺書！
可事實卻是：現場沒有遺書！
難道是他殺嗎？
當然，刑警隊長首先想到了強奸殺人——這樣漂亮的姑娘很容易遭到歹徒的襲擊。不過這個設想很快就被排除了，因為現場檢查沒有發現死者生前被強暴淩辱的任何痕跡。
那麼，處女膜呢？
處女膜……這個問題真令刑警隊長啼笑皆非——
法醫證明，孟娜生前不但有過性行為，而且還打過胎：
可孟娜明明未婚呀！
刑警隊長苦笑著搖搖頭。
不要間我從哪來，不要間我到哪裏去——
難道這就是現代大學生嗎？
聯想到在工體為崔健瘋狂的搖滾音樂會維持秩序時，看到的女學生們在看台上打出的驚人的標語：“崔健，我愛你！”“吻你，崔健！＂刑警隊長再一次搖搖頭。
刑事科很快就送來了鑒定書：
一、現場提取的幾種腳印，除確認有事主孟娜本人和兩個水暖工的腳印外，還有另外一個人留下的兩個足跡，這兩個足跡一個為後跟部位，前掌模糊；另一個前掌部位反映較好，後跟確很模糊。兩個足跡均為右腳所遺留。其後跟部位為粗橫條花紋，釘眼的分布特征和粗橫條狀缺損特征痕跡較好；其前掌部位為對稱的塊狀花紋，在前尖內部反映出縫綢線的針腳特征。將這兩個足跡合成一個完整的腳印，為42碼的皮鞋所留，很大程度是一個男人的腳印。
二、經用鋁粉顯現，殘留有氰化鉀毒液的水杯上，除確認有事主孟娜本人所留的指紋外，還有另外一個人所留的完整清晰的右手中指指紋。此指紋屬反箕型，其乳突花紋的特點有小眼、傷疤及三角形結構。
鑒定書似乎已經指出了一個身份不明的人與孟娜的死有關，這與刑替隊長的設想有很大出入。
另外，根據孟娜本人的情況，不具備接觸氰化鉀的條件。
在氰化鉀等類烈性毒物被嚴格控製管理的今天，孟娜能從哪裏得到氰化鉀自殺呢？
這一切都意味著孟娜的死很可能是他殺！
不管是自殺，還是他殺，刑警隊的偵察員們決定首先從調查孟娜的社會關係入手，查清死因。
查三代，這是傳統的破案方法，實屬輕車熟路。
偵察員們很快了解到，孟娜是一個不便公開身份的負責進出口業務的某部陸副部長的侄女。父母雙雙死於唐山地震，隻留下她這個在北京讀書的女兒。孟娜隨母親的姓。
孟娜曾經在陸副部長家裏住過一段時間。那是一個由高牆圍著的裏麵有數不清的房子的深宅大院。其中大部分房間幾乎成了豪華進口家具和進口家用電器陳列室。後來，陸副部長的愛人韋君所在單位化工局，在玉淵潭蓋了兩幢宿舍樓，不等紀委書記兼人事處長的韋君開口，化工局分房小組就分給她一套三居室的住宅。韋君得知後，既嚴肅又恰到好處地批評了分房小組的領導成員，讓他們把這套住宅重新分配給住房困難的幹部或者職工。使分房領導小組的成員深受教育。不過，在深受教育之餘，幾個領導成員又冊開揉碎地再三勸說，說韋君的工作太忙，夏天的中午也該有離機關較近的地方休息，這樣比頂著太陽往家跑對工作更有利；還說韋君的兒子陸潔夫早已成家，女兒陸珊珊也老大不小的了，大兒大女不應該老擠在父母身邊，打擾父母的休息和工作，等等。總之，全是從工作出發，全是從為人民當公仆出發。即然全是從工作和當公仆出發的，韋君就說不過幾位分房小組的領導成員，這才勉強同意要了這套獨居室305號房間。
不過，韋君既沒有把新房子當午休處，也沒讓自己的兒女住進去，而是讓給了孟娜。
用韋君在全局職工大會上的話說，這是為了“反腐敗”，“不讓自己的兒女有任何特權思想和特殊待遇。”
想到孟娜雖然是韋君的親戚，可畢竟是在地震中失去雙親的孤女，全局幹部職工都認為韋君要下這套獨居室給孟娜住，乃是仁義之舉，無可厚非；同時對她主動退出那套三居室，不少人也感動得臉上放光，認為“黨從此有了希望”。對於最後得到那套三室的一個四世同堂、十口之家的老會計，更是感激涕零．恨不得當場給韋君跪下。
除與陸副部長一家來往之外，在京再無親屬的孟娜的其它社會關係並不複雜。
結果，偵察員們在隊長的帶領下，很快就在這些並不複雜的社會關係裏，通過排隊摸底，查出了最大嫌疑分子——陳浩。
二
陳浩是普通工人出身。小夥子一米八零的大個，長得挺精神。象同齡人幾乎都經過的一樣，當他剛上了初一時，偉大的風暴來了。北京之大，已經安不下一張平靜的課桌。後來‘就是“毛主席揮手我前進，上山下鄉誌不移。”他離開北京，到了雲南農場種植橡膠。他走過不少路，吃過不少苦，本來以為回不了北京了，可是老天有眼，讓他碰上了“落實知青政策”。他咬咬牙，。解開包袱，摸出幾年來的血汗積蓄，買通了把守關口的各位大仙，終於弄到了一張表格，以“獨子不下鄉”的正當理由，重返北京，當上了工人。後來他依靠自己的發憤自學，上了夜大，從一名普通的工人，奮鬥到在水力電力研究所通過了助理工程師的考核。
來之不易啊，這個“助理工程師”的頭銜！
可不幸的是，偵察員們卻從以下幾個方麵，判斷他就是毒殺了孟娜的凶手：
一、有前科。陳浩曾於三年前，因參與傳播、複製淫穢錄相被公安局拘留十天。另外，水力電力研究所政治處還反映，在陳浩當工人期間，就愛打架，有一次還要動刀子紮保衛幹部，差點被公安局逮走；
二、據水力電力研究所政治處反映，陳浩道德敗壞。他不但參加過傳播、複製淫穢錄相，而且與孟娜有男女關係問題。除此以外，還和不明身份的外國女人有關係。具體證據是，今年三月，孟娜弄虛作假，冒充有夫之妻到醫院打胎。
後來事情被醫院發現後，孟娜才說出孩子是陳浩的．經追問，陳浩承認，與孟娜談戀愛期間發生了性關係，致使孟娜懷孕。為此，陳浩受到政治處的嚴肅批評，記過一次，並要他在所裏公開檢查。檢查後。陳浩被下放到研究所的一個附屬工廠裏參加勞動。至於“工程師”的職稱和相應的工作，要看他的勞動表現好壞，才能決定是否授予和使用；關於和不明身份的外國女人有關係，有人證實他在今年三月初，曾和兩個外國女人下飯館，而且旁邊還有一個外國女人給他們拍照；
三、又據水力電力研究所政治處反映；陳浩在勞動期間，不但沒有認真考慮自己的“作風間題”，反而於今年八月，向組織提出要領結婚證結婚。令人吃驚的是，女方不是孟娜，竟是陸副部長的女兒陸珊珊。陳浩是喜新厭舊呢，還是想借高幹子女的勢力向上爬呢？政治處分析認為，陳浩之所以跟孟娜“談戀愛”，醉翁之意不在酒，其目的就是想通過孟娜認識陸珊珊，最後達到占有陸珊珊，借陸珊珊向上爬，從底層爬到上層，從小人物變成大人物。由此可見，陳浩是個生活上腐敗墮落，政治上投機鑽營的有野心的家夥。假如孟娜對陳浩糾纏不放，使陳浩不能達到與陸珊珊結婚的目的，陳浩就可能害死孟娜。這就是他的作案動機；
四、陳浩下放到水力電力研究所的附屬工廠勞動期間，有機會接觸到氰化鉀，並且，在陳浩參與清理工廠庫存物品的時候，倉庫裏曾丟失過氛化鉀，一直沒有查到下落。這說明陳浩有毒物來源；
五、案發前，陳浩情緒不穩定。據水力電力研究所政治處反映，工廠裏有人說“陳浩這幾天好象有什麼心事。”還有人說“陳浩這幾天脾氣不好，就好象誰欠了他幾百塊錢似的，動不動就想跟人頂嘴。”案發當天，也就是九月十五日上午，八點到十點三十分，陳浩沒有在班上。直到十點四十分，才匆匆趕回。據本人說是去合同醫院看牙。經查，看牙病用不了兩個多小時，從而認為陳浩有作案時間；
六、把密取到的陳浩的指紋及鞋樣，與現場所留的指紋及足跡進行比對，證實現場提取的指紋及足跡，均為陳浩所留。
為此，刑偵處以殺人嫌疑罪提請拘留陳浩，進行審查。
為不擴大影響，在水力電力研究所政治處的配合下，執行人員原準備以了解情況為借口，先將陳浩帶到局裏再說。不料，陳浩當場就翻了臉‘執行人員立刻向他出示了拘留通知書，而陳浩不但拒絕在拘留通知書上簽字，還汙蔑公安局“太黑，專門冤枉好人”。
執行人員一氣之下，給了陳浩一電棍，把他打倒在地，然後掏出鏗亮的手銬，把陳浩反銬起來，連推帶操，塞進警車，一路拉著警笛帶回局裏。陳浩還罵，上去幾個人把他攢了一頓．沒卸銬子就關進了拘留號。
審訊陳浩的任務，落到了我的頭上，盡管我正要準備去北戴河休假。
一大早，張處長就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請我坐下，又親自倒了一杯水給我：
“梁子，陳浩的案卷你看過了吧？怎麼樣，有沒有把握盡快拿下？”
我沒有言語。
做為一個預審員，我理解“盡快拿下”的含義。可是，審訊進度的快慢和審訊的成敗，還取決於我占有材料數量的多少。坦白地說，我看過陳浩的案卷後，覺得自己還應該掌握和獲取更多的和必要的材料，並以此作為製定審訊方案的依據。
我沒有看張處長，垂下眼皮在心裏盤算著，我還需要進一步了解落實的幾個間題有：陳浩走向犯罪的原因；認定他投毒殺人的證據的確實程度；偵破過程中的詳細情節以及各種證人證詞是否絕對可靠……。
可這都需要時間啊！
看我不言語，張處長又說；
“梁子，你是以成功地審理了‘傍晚敲門的女人’一案而聞名全局的！那起發生在丁字街的凶殺案，你辦得很出色！沈局長特別在全局處以上千部會上表揚了你。提升你為二科科長的報告我已經寫好了。”
我立刻打斷張處長的話：
“請您別再提丁字街了！事情過去了，我就不願意再提起。況且……況且我一想到歐陽雲的自殺，一想到丁力被綁押刑場前講的那幾句話，一想到電器公司給王少懷開追悼會時落委書記評價這個流氓惡棍的死是‘黨的損失’……我心裏就不是滋味！”
一聽我這樣說，張處長也不由得點點頭。
沉默了一會，他又說：
“梁子，我理解你。可你不能太感情用事。我提起了字街，意思是說，那麼複雜的案子你都辦得很出色，得到全局上下一致好評。對孟娜案件，盡管陳浩表現得很頑固。但案情卻是很清楚的——喜新厭舊，投毒滅口。人證物證俱在，他不認賬也能定案竺我希望你能盡快拿下，這不僅僅是為了貫徹上級從重從快、嚴厲打擊的部署，而且……”
說到這兒，張處長止住了話頭，瞅了我一眼。
我立刻感到他的眼神不可捉摸。
我屏住呼吸，等他交底。
張處長壓低了聲音：
“你知道咱們沈局長跟陸副部長是什麼關係嗎？當年沈局長還趴在戰壕裏吹衝鋒號的時候，陸副部長就是他的指導員啦！這麼多年來，雖說一個搞外貿，一個搞公安，可他們從來沒斷過來往，交情深得就別提啦I你想想，現在陸副部長的侄女被人害死了，沈局長能坐得住嗎？”
我點點頭，明白了。
“我再向你交個底吧，讓你預審陳浩，是沈局長親自點的將啊！所以我不得不讓你推遲休假了。”
說到這裏，張處長閉住了嘴，一雙眼睛緊盯住我，等待我的答複。
我毫不掩飾自己的觀點：
“不，張處長，我不認為陳浩的案子是很清楚的。相反，通過閱卷，我感到現在就拘留他，還為時過早。”
張處長不由得愣了一下。
愣什麼呢？張處長，你不也是從一個預審員起步的嗎？
何況，陳浩還差點當了陸副部長的女婿，這已是眾所周知的事。就算速戰速決，槍斃了陳浩，陸副部長的尊嚴就保住了嗎？陸副部長的仇就報了嗎？陸副部長的臉上就有光彩嗎？
張處長，不知你對此又做何感想呢？
張處長好象並沒有更多的感想。他隻是一動不動地緊盯住我，等待著我最後的答複。
我說：
“欲速不達。張處長，這不是你一貫教導我們的嗎？”
四
我知道張處長對我的回答不會滿意．
可他哪裏知道，為了預審前的調查，我昨天晚上就在陳浩家裏呆了大半夜——這正是為加快預審速度而不可缺少的前奏啊！
好了，張處長。任務既然交給了我，就給我一點自主權吧。因為我不是一架機器呀！
走出處長辦公室，迎麵碰上了書記員小鳳。說是書記員，其實委屈了她。她是警校的畢業實習生，畢業實習結束後，就要成為一名警官了。
小鳳是個聰明絕頂的姑娘。她隻是看了我一眼，就知道了張處長找我談話的內容。她輕聲地間：
“梁預審，今天上午就提審陳浩嗎？”
我搖搖頭。
“處頭兒沒催你？”她又問。
我笑了笑，算是答複。接著，轉個話題問小鳳：
“你去過拘留所了嗎？陳浩怎樣？”
小鳳說：“去過了。劉所長說，根據你的意見，早已給陳浩卸下了手銬。可從昨天上午入號以後，陳浩就一直不吃不喝。同號的犯人反映，他一天到晚就是把頭紮在胳膊窩裏，一聲不吭。”
我點點頭：“這跟我想的差不多。昨天晚上，我已經去過陳浩家，想通過家長摸一摸陳浩的身世、家庭狀況、性格特點、犯罪前的表現，以及家庭和個人有過什麼不幸遭遇；還想了解一下陳浩本人的突出弱點、走向犯罪的原因及犯罪的曆史等二係列問題。隻有把這些問題吃透了，對陳浩開展政策攻心，才能有針對性。我們之間開始的對話才不會出現僵局。可是陳浩的媽媽就是哭，就是念叨一句話，其它什麼話也不成句……”
小鳳間：“念叨一句什麼話？”
“就說陳浩‘對錯了門戶’、‘對錯了門戶’，總念叨這一句。”
小鳳的目光離開我的臉，轉向窗外。
“也許，她說得對。＂
我們沉默了一陣。
當然還是我先打破這沉默：
“昨晚上我能有一些收獲，還是幾個鄰居七嘴八舌、嘮嘮叨叨地對我講的。陳浩的父親是個老鐵路工人，扳了一輩子道岔兒，苦了一輩子，也窮了一輩子。三年前，因為陳浩參與複製、傳播淫穢錄相被拘留的事，嚇得害了一場病，住進醫院就再沒有出來。臨死前，什麼話也沒說，就是一個勁地叫著陳浩的小名。他窮得什麼也沒留下。死後在他的枕頭下翻出兩副列車段裏發的白線手套．他一直舍不得戴。陳浩的媽媽沒有文化，也沒有工作，從前靠糊火柴盒賺幾個錢。這兩年手腳不利索，加上火柴盒廠破產倒閉，被日本人連廠房一起買走蓋了大飯店，就閑在家裏。老兩口一共養了三個兒子。大兒子死在朝鮮戰場，二兒子死在‘文化大革命’的兩派武鬥中。陳浩是老三，他們家最後一根苗！
“陳浩從小脾氣就倔，吃軟不吃硬。他有兩個愛好，一個是好擺弄無線電，再一個是好打抱不平。文革後期他二哥死了，按政策他可以不上山下鄉。那個時候，對學生的分配大權掌握在駐校工宣隊手裏。工宣隊已經把他分配在城裏的工廠，卻不料發生一件意外的事。陳浩看到工宣隊裏管分配的一個滿臉麻子的家夥，依仗手中權力，對一個長得漂亮的女學生動手動腳，氣憤不過，就躲在黑胡同裏，把這個大麻子揍了個七竅生咽。其實陳浩並不認識這個女學生，完全是出於秉性。大麻子被打以後，認錯了人，第二天非說是一個被分配去山西插隊的男生打的不可，揪住那個男生要開批鬥會。還要把他分配到最艱苦的鉤蒙古去。在這節骨眼上，陳浩拍著胸脯站出來，不但承認了打人，還把這個好色的大麻子當眾臭罵一頓！大麻子反說陳浩是血口噴人。他是工宣隊的，永遠有理。結果，陳浩被戴上‘汙蔑工宣隊破壞上山下鄉的反動學生’的帽子，重新分配到雲南最邊遠的勵臘縣農場去種橡膠。臨走的時候，還派了兩個人押送，生怕陳浩在半路上逃走。
“那個險遭連累的男學生和那個幸免被辱的女學生，不怕惹火燒身，流著淚到車站為陳浩送行。特別是那個男生，更哭得淚人似的。他說他對不起陳浩，因為在一次無線電業餘愛好者的比賽大會上，他輸給了陳浩，心裏不服，背地裏糾集小流氓打過陳浩。就這樣，陳浩戴著‘反動學生’的帽子，在農場幹了好幾年。好不容易盼到費實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政策，陳浩才回到父母身邊。後來，碰上招工的機會，在建築公司當了工人。再後來，因為打架，因為複製、傳播淫穢錄相被拘留等間題，陳浩幾次名聲掃地，先後調動過幾個單位，前年才來到水力電力研究所下屬的一個工廠。
“在這個工廠，陳浩的無線電專長得到了發揮。他又報考了夜大。由於不斷的努力，於今年二月份，通過了助理工程師的考核，被調到了所裏。誰料到，三月份，又發生了孟娜打胎的事情。緊跟著，陳浩被調離研究所，下放到工廠，再次名聲掃地……”
說到這裏，我打住了。
從這以後，直到孟娜中毒而死，小鳳和我一同聽取了刑警隊的案情介紹。我沒有更新的材料補充了。
小鳳一直沒插嘴．直到我講完了，她也沒說話。
不過，我聽到了她的一聲輕輕喲歎息。
半年以前，她以警校畢業實習生的身份向我報到的時候，可不是這樣。愛說，愛笑，還愛哭！
才半年多，她就變了。
因為，這半年，她不是生活在普通人能夠想象的環境裏！
幾年前，當我告別警校來到預審處當上了書記員的時候，我就追著預審員的屁股間這問那，恨不得早一天成熟。今天，當我已經成為預審員的時候，我覺得我有責任把自己從實踐中摸索到的一點一滴主動告訴小鳳。
因為我了解她。
她象我當年一樣有心計，也象我現在一樣，對人，對人生，對眼前的一切，充滿善良的願望。
我和小鳳沿著兩旁沒有窗戶的又窄又直又長的走廊，默歌地朝預審室走去。
這又窄又直又長的走廊啊！
人生的路，為什麼不能象這走廊一樣呢？
命運之神為什麼偏要在數得清的歲月裏，安排數不清的曲·折呢？
陳浩是老初一的，我也是老初一的。
我們年紀相同，我們的經曆也相同。當我們在同一個時間裏，被同一種理由剝奪了讀書的權利的時候，他上了山，上了雲貴高原海拔三千務百多米的大山；而我呢，下了鄉，下到了風雪彌漫、野樹參天的東北荒原。
可是，二十年以後，當我們又重新走到一起來的時候，他被銬上手銬，成了一名蹭在牆角裏候審的罪犯；而我呢，卻成了挖空心思準備對付他的預審員。
命運之神為什麼要這樣安排我們呢？
在這對預審員和罪犯同樣充滿緊張和特殊氣氛的環境裏，在這通往審訊與被審訊、抗拒與反抗拒的交戰陣地的路上，為什麼要修一條這樣兩旁都沒有窗戶的走廊呢？
是為了讓罪犯不看兩旁而照直走下去呢？’
還是為了讓預審員不看兩旁而照直走下去呢？
這又窄又宜則觸勺走廊啊！
前麵就是預審室了。我側過臉問小鳳：
“你說，如果我們現在就拉開架勢提審陳浩，他會怎樣呢？”
小鳳想了想，說：
“看他現在的情緒，要麼就直著脖子跟咱們頂，要麼就咬緊牙關一聲不吭，我覺得一下就攻下他來。讓他招供，可能性不大。”
我點點頭。又問：
“你分析分析，除去他的個性外，他這樣強烈的對立情緒來自什麼力量呢？＂
小鳳卻說：
“怎麼能除去他的個性呢？昨天拘他的時候，不過是嫌疑罪，他頂撞了執行人，執行人就把他銬起來，還用電棍電他，打他，直到送進號裏還不給卸銬子。象他這樣吃軟不吃硬的性子，審起來能不頂牛嗎？”
我同意小鳳的分析。
小鳳清清嗓子：
“陳浩所以敢當眾頂撞執行人，其原因起碼也有以下五種可供參考：第一種，陳浩自知證據已被掌握，罪大惡極，無寬大可言，所以惱羞成怒；第二種，他還不知道我們已掌握了他的可靠證據，有僥幸心理，企圖以翻臉頂撞，掩飾內心的虛弱，蒙混過關；第三種，也許他的行為是受人支配，不得已而為之。可他又因為某種事關利害的原因，不能招出授命於他的人。因此氣不打一處來；第四種，雖然他罪大惡極，但他也有過曲拆的經曆，也曾經蹲過拘留所，聽過或見過我們公安、司法機關不但狡昌返側堵姆銀，也辦過冤、假、錯案。因而對我們不信、不服，內心深處本來就懷有強烈的仇恨；第五種……”
說到這兒，小鳳止住話頭，似乎猶豫起來。
我追間：
“怎麼不說啦？第五種可能的原因是什麼？”
小鳳在肚子裏措了一陣詞，終於說：
“第五種原因不太可能。因為我們的偵查材料是確實的，刑事技術鑒定也是可靠的。陳浩具有作案動機、條件和作案時間。無論怎樣狡辯，他也逃脫不掉毒殺孟娜的罪責。就這個案子而言，不冤，不錯，不假。所以我的第五種原因——錯案，純屬推理和虛構。”
我這才發現，小鳳不但可以成為一名出色的預審員，而且，就她的思維嚴謹和口齒伶俐而言，她還是一位出色的法官或者是一位辯護律師的候選人。
我為陳浩的對立情緒所設想原因不僅僅是以上五種，但以上五種都在我的設想之內。那麼，陳浩究竟是為哪一種原因而對立呢？
我和小風來到了預審室門前，正要推門進去，從走廊的盡頭傳來一聲呼喚：
“梁預審，你親愛的來啦！”
一聽聲音，就是傳達室的胖老周，他愛說愛笑，每頓一斤，所以心寬體胖，兩手交叉著放在胸前的大肚子上，就象放在桌子上一樣平穩。
我和小鳳同時回過頭去。
胖老周大嘴咧得瓢似的走過來：
“快點，快點！人家還提著熱湯麵呢I說是遵命前來送飯。麵盛在保溫飯捅裏，保證你吃在嘴裏暖在心裏。吃不完別怕，有我哪！”
小鳳衝我一愣：
“喲，梁預審，你早上是空著肚子從家裏出來的呀！”
我笑了笑，對她說：
“馬上提陳浩！”
小鳳又衝我一愣：
“你不是說今天上午不提他嗎？”
五
陳浩被帶了進來。
他象一堵牆，站在我的麵前，兩眼直盯住我。
應該承認，這是一個典型的招女人喜歡的男子漢——大個子，寬肩膀，厚胸脯，長方臉；高高的顴骨，直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一頭亮而黑的頭發，自來打卷地蓬亂著，有一絡垂下來遮住寬寬的額頭；他緊咬著牙關，仿佛用盡全身力，腮上鼓起的領骨見角；鐵青的臉陰沉著；一對毛蟲般又粗又黑的眉毛下，閃著兩道冷光。
陳浩穿著深咖啡色仿鹿皮英式獵裝，配上一條合體的水磨石藍的牛仔褲。這裝束，更增添了他這樣一個身材魁梧、仿佛有使不完．勁的男子漢的陽剛之氣。
陳浩的形象，叫我想起日本冷麵影星高倉健。高倉健不也是經常扮演罪犯嗎？
我在陳浩的眼裏，又是什麼形象呢？
陳浩是昂著頭走進來的。同時，也是盯住我走進來的。象這樣走進預審室的被審訊對象，在我的記憶中，他是第一個。
我盯住他的眼睛，透過冷冷的目光，我看到了一個難以形容的仇恨的陰暗世界。
這不是一個容易擊敗的對手。
可我的任務卻是要擊敗他！
因為法律給了我威嚴。法定地位決定了我在這場審訊與反審訊的“心理交鋒”中占著上風。
剩下的間題，隻是我如何恰當地運用手中所有掌握的他的犯罪證據，策略地實施一整套有勇有謀的審訊方案，把他逼進死胡同，從而有效地迅速地從心理上使他徹底低頭認罪。
我指著築死在地上的木凳，以平緩的口氣，對陳浩說：
“請坐！”
陳浩沒有動窩，仍舊那麼直挺挺地站著。
“請坐！”
我又重複了一遍。語氣絲毫沒有改變，平緩得象在家裏待客。
陳浩仍舊沒有動窩，隻是冷冷地看著我：
“用不著假客氣！有什麼肚水就往我頭上倒吧！”
好硬的話，簡直就像一塊磚頭朝我臉上砸過來。
我沒有躲閃。這在我意料之中。
做為一個預審員，我無權動怒。而激動卻是受審者不可剝奪的權利。
我淡淡地一笑。
“我今天什麼也不問。我們今天什麼也不談。我知道你有一肚子的話。我會安排時間讓你倒出這些話的，委屈也好，咒罵也好。可是，現在……用一句下過鄉、插過隊的老知青們都習慣的話，先填飽肚子再說！”
說著，我從桌下的小櫃裏，變魔術一般提出保溫桶，打開蓋子。
頓時，一股誘人的香味隨著熱騰騰的蒸氣從裏麵飛出來。
妻子的手辮麵做得真好。勻稱、細長、配上白的肉片，黃的蛋花，黑的木耳，紅的蕃茄，綠的菜絲，澆上閃著油花的雞湯，熱騰騰，香噴噴，真是傑作。
我把熱湯麵推到陳浩的麵前，又拿出自己用的筷子，用手絹擦了擦，遞給陳浩：“來，快趁熱吃吧！”
陳浩一下愣住了，這是他沒想到的。
小鳳也愣了。這同樣是她沒想到的。
沒想到，才會出現奇跡！
我仍舊淡淡地衝陳浩笑著：
“陳浩，今天是你的生日。你沒忘記，你媽媽更不會忘記！你媽媽特意托人給你送來了你最愛吃的手揩熱湯麵。這是做老人的一片心意！我知道，你是個孝順兒子。你第一個月發工資，不小心在路上被偷了。可你愣是瞞著你媽媽，跟人家借了錢，為她買了一件羊皮襖，說是你第一個月工資買的禮物，讓老人高興得一宿沒合眼．後來，為了還上這筆錢，你又背著媽媽，偷偷地在工廠裏啃了一個月的窩頭鹹菜……”
說到這裏，我有意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這些事情，你媽媽不會忘記，大家也不會忘記。她老人家苦了一輩子，現在隻有你這麼一個兒子了，隻有你這麼一個親人了，她不易啊！來，快趁熱吃了吧！”
我說著，把熱湯麵端起來，雙手遞給陳浩。
陳浩低下了頭。他伸手接過了熱湯麵，他的手在顫抖，抑製不住地顫抖。
他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
隻一眼。
可這一眼，卻讓我永遠難忘！
六
在我的記憶裏，這樣的眼神，有生以來我隻是第二次看到過。
那一次，我從托兒所裏提前接回我剛滿五歲的兒子南南，帶他去王府井兒童用品商店，準備給他買一頂過冬的皮帽子，同時也算是送給他的生日禮物。
秋風吹來，落葉蕭蕭。
王府井已成了懷裏揣著大把錢的農民和外地人的天下，私人的鋪子和化公為私的商店裏鋪天蓋地地擺著各種真貨和假貨。
街道上人多得如水中魚來往穿梭，有時會擠得人冒汗。但一陣陣冷風，仍使人感到冬的逼近。
就在我拉著南南走過中國人開洋葷和大學生打工的勝地——麥當勞快餐店，來到一家豪華商店的高牆下時，看到牆下圍著幾個人。
起初，我以為那不過是躲著工商賣假藥的小販在兜售他們的用牛鞭冒充的虎鞭和用曬幹的土豆製成的天麻。可走近一看，卻叫我不由得愣住了：
在高牆下的人圈裏，跪著一個人！
不，應該說趴著一個人。
因為他是低垂著頭，兩手朝前撲倒在地上，整個臉已經貼在地麵上。他的兩腿也曲扭著撲在了地上。
啊，這是兩條又細又短的畸形得令人不敢相信的腿。這兩條腿以正常人不可能擺出的姿勢，腳心向外彎曲地撲著，使趴在地上的這個人，看上去就象一隻大青蛙！
他穿著一身大窟窿小眼子的破單衣，在風中瑟瑟發抖。
看不見他的臉，隻看見他一頭蓬亂而肮髒的長發，和那長發下糊上了一層厚厚的黑泥的脖子：說實話，那已經不象一段脖子，而象一根滿是油汙的車軸了。
在這低垂著的一頭亂發麵前，鋪著一塊已經磨出了窟窿的褪了色的紅布，上麵用墨歪歪扭扭地寫著一些字：
“爺爺奶奶、叔叔阿姨、大哥大姐們：
請可憐可憐我這個不幸的孩子吧！我從河南來，今年十八歲，從小得了小兒麻痹症，不能站立。爸爸去年因犯法被槍斃了，媽媽又丟下我上吊自殺了。我也想死，可我又沒有勇氣，隻好像狗一樣活在這個世界裏。請看在我也是一個人吧，請看在我也是一條命吧，可憐可憐我，幫助幫助我！謝謝你們啦！給你們磕頭！”
讀著這些歪歪扭扭的字，我的心一下被揪了起來；看著這破舊的紅布上隨便丟著的幾個兩分或五分的零錢和幾張一兩、二兩的糧票，甚至還有一張過了期的作廢油票，我有說不出的難受。
這就是人的世界！
我不忍心再看。
圍觀的穿著時髦而暖和的人們，看完這些字，連一個硬幣也舍不得丟，麵孔麻木地匆匆走了。我隻聽其中有一個人歎了口氣，說了聲：“可憐！”而那些正走在街道上急著要去百貨大樓的小款、中款和大款們，更是連停都徽得停，隻是斜著眼睛瞅瞅這個象青蛙一樣趴在地上的人，就趕緊繞開了。因為，在百貨大樓前麵，做為巨額獎品的幾輛閃光耀眼的臥車正停在那裏，等待著前來參加有獎購物的這些款爺們，以大把出錢碰碰運氣，看誰能中個頭彩，把車開走！
在這個時候，我五歲的兒子南南一直蹲在紅布前。他不認識紅布上的字，也不明白紅布上為什麼寫字，又為什麼還丟著幾個錢。
他盯住那低垂著的蓬亂的長發，叫了一聲：
“叔叔！”
啊，叔叔！
這是一個孩子在叫。
低垂著的長發吃力地抬了起來，我立刻看了一張雖然過早地衰老但卻還帶著稚氣的又瘦又黑又髒的臉。
這張臉不相信是在衝他叫。
可是，南南又叫起來：
“叔叔：”
這的確是在叫他啊！
他在這飄著麥當勞洋麵包香味的豪華商店的高牆下，不知已趴了多久，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人會這樣稱呼他；
他長這麼大，也許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稱呼他！
他顫抖著身子，揚起了又瘦又黑又髒的臉，看了看叫他叔叔的這個五歲的小男孩。
他隻看了一眼。
隻一眼！
他的頭又無力地低垂下去。
可這一眼，卻使我永生難忘！
任何詞彙也形容不出這一眼。
“叔叔，你怎麼啦？”
我的南南在間他。
沒有回答。
“叔叔，你幹嘛老趴著呀？”
南南還在問。
我急忙蹲下去拉南南，不讓他再問。因為，南南他太小，他還不懂！
可是，我拉不動南南。
南南說什麼也不起來。
這時候，趴在地上的他說話了：
“因為我得病了……”
“你得什麼病了？”
“……小兒麻痹。”
“……”
“你為什麼不上醫院呀！你為什麼不喊媽媽呀！你媽媽呢？”
我一把拉起南南。
我不願意傷害這個人不能再傷害的心靈，也不願意他的回答傷害了南南不應該傷害的心靈。
盡管，我知道，這個再也經不住傷害的心靈還會被傷害！
盡管，我知道，南南這個不該被傷害的心靈，早晚也會被傷害！
因為他們都生活在人的世界裏！
但是，我還是拽起了南南。
我掏出了一張拾元的錢，默默地放在這低垂著幾乎要貼在了地麵的臉前。
這是給南南買過冬的皮帽宇的。
也是給南南買生日禮物的。
我想，今天買不成帽子．明天還可以買。
可他呢？他用完了這拾元錢，還能用什麼呢？也許，他今天能吃一頓飽飯，可明天又怎麼辦呢？
他的爸爸究竟犯了什麼法？為什麼會被槍斃了呢？他的媽媽為什麼沒有勇氣活下去呢？
難道他們就這樣忍心一前一後地離開人世，誰也不想想這可憐的孩子嗎？
讓這樣一個可憐的孩子流浪街頭，乞討維生，當地的公安機關、民政部門和街道辦事處難道都沒有看見嗎？
要知道，國家發給他們工資，不僅僅隻讓他們去對付壞人呀！
秋風陣陣。令人心寒。
大街上的音響專賣店裏傳出崔健震天的搖滾“
……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
崔健唱破喉嚨為亞運會捐獻出全部義演的收入計25萬元，可有關部門還要向他征收60％的個人稅，也就是說，他還必須再交出15萬元，天知道這理該怎麼講？而在巴賽羅那奧運會上得了金牌的諸位，幾十萬、上百萬地往腰包裏裝錢，又買房子又買地，又做生意又出國，更多的幹脆宣布離開體壇了。又有誰憂國憂民呢？
唉，國家太大，人太多，事也太多。有錢的人還管不過來了，更別說沒錢的人了！
我拽著南南擠進了人流。
南南的小手在我的大手裏蠕動著：
“爸爸，那個叔叔生病了，為什麼不上醫院去呢？為什麼不找媽媽呀？他媽媽哪？他爸爸哪？……”
南南一個勁兒地問我。他的間題太多了1我回答不出來。
遠處，崔健的搖滾歇了，又傳出一陣陣斷斷續續的深情而又令人心碎的歌聲。那是郭鋒的曲子，是中國百名歌星獻給國際和平年的歌：
……輕輕地捧起你的瞼，
為你把眼淚擦幹；
這顆心永遠屬於你，
告訴我不再孤單。
我們共風雨，
我們同忍受，
我們珍存同一樣的愛。
不論你我可曾相識，
不論在眼前在天邊……
這是我最喜歡聽的歌。
可是，今天我卻聽不進去。
我的麵前，隻是閃動著那可憐的畸形的孩子的令我永生難忘的一眼！
我不願意再看到這一眼！
可是，事隔不久，就在這裏，在這個窄得令人透不過氣來的預審室裏，我又看到了這樣一眼！
陳浩端麵的手，還在顫抖，仿佛熱湯麵燙得令他端不住。
他嘴唇蠕動著。終於，用同樣是顫抖的聲音對我說：
“……謝謝你才可是……你什麼也別間！我隻對你說，我是冤枉的！就是把我槍斃了，我也這麼說！”
說到這裏，陳浩閉住嘴，再也不說什麼了。
可就這幾句話，已經夠我受用的了。
七
為了這幾句話，更為了那永遠難忘的一眼，整整一宿，我都沒睡著。我人躺在床上，可兩眼卻睜得老大。
唉，真是個貓頭鷹！
難道我們真的冤枉了陳浩？
要知道，“冤枉”這兩個字可不是鬧著玩的！
把陳浩抓起來，是利警隊折騰了幾天幾夜的功勞，他們也不是好冤枉的！
張處長極力主張提升我為二科科長，報告已經寫好了，就等著我盡快拿下陳浩。他更是不能隨便冤枉的呀！
我如果做出冤枉張處長的事，還不如說冤枉了我自己。盡管我根本不想當官。
至於局裏嘛，老資格的沈局長曾在全局處以上幹部會上對我大加讚賞，此次又點我的將，給我再次立功的機會。想必他也不願意我冤枉了他。而且，他也不相信，我敢冤枉他！
在這個世界上，誰都難免被冤枉，而誰都不能忍受被冤枉。可難道為了自己不冤枉，就可以冤枉別人嗎？
幹我們這行的，比幹任何一行的都容易冤枉別人，隻要是粗心或是有私心。
有時候，私心——不管是來自己靈魂深處的，還是來自上級靈魂深處的，比粗心還要可怕一千倍！
還有什麼比我們年複一年地永無休止地為糾正錯案和平反冤案而投入數不清的人力、物力、財力，更能說明我們的失誤呢？
我們有什麼理由不接受以往的教訓，更慎重、更準確地審理好每一個案件，盡可能地避免冤案發生呢？
要知道，每一件冤案，它所冤枉和所摧毀的絕不僅僅隻是被冤枉者本人啊！……
當我被這些如泉眼吐泡般的發問，折騰得無論如何也閉不上眼的時候，一個苦命的孩子的眼睛和陳浩的眼睛，就交替地閃現在我的麵前——
一個因為犯法而被槍斃了的父親和一個失去生活勇氣而自殺的母親，留下了一個象青蛙一樣趴在地上向路人乞討的孩子，有誰能說得清這苦命孩子的心裏有多少冤枉呢？
不知怎麼的，一想起這苦命的孩子，我又想起了丁字街血案。
在我處理的這樁血案中，也留下一個可憐的孩子高原。有誰知道，在歐陽雲上吊自殺，丁力被槍斃之後，這個未成年的孩子，幾乎是在同一天裏失去了自己的母親和本來可以成為父親的兩個親人。他在這個世界上又怎麼活下去呢？他滿腹的冤枉又向誰訴說呢？
在我的麵前，那個可憐的孩子，漸漸地與可憐的孤獨的高原重疊在一起了。而在這重疊的身影之中，又出現了陳浩的母親那蒼老、單薄，因為哭泣而不住顫抖的身子。我又看見了老人那幹枯得象樹皮似的手捂在自己的嘴巴上。從那竹節似的指縫間發出的連接不止的大聲抽泣，就象一匹累得再也翻不過最後一道山坡而喘息的老馬。在這悲痛的喘息和抽泣之中，不時擠出一句這樣的話：“……浩兒對錯了門戶！……浩兒對錯了門戶……”
最後，這悲傷的老人的身影，又被陳浩所代替。我說不清楚他們之間究竟有什麼聯係，但我的確清清楚楚地看見了陳浩那在顫抖中令我永遠難忘的一眼！
而且，我分明聽到他那本來不會說話的眼睛在說：“你什麼也別間！我隻對你說，我是冤枉的！……”
我看界了，我也聽見了，可我卻好像是在做夢。世頭鷹啊！
在沈局長和張處長的直接催促下，做為一名普通的預審員，下一步我到底該怎麼辦呢？……
我慶幸這一宿沒有白折騰，因為在黎明前的最黑暗的時刻度過去，一縷充滿生命力的晨光撲進窗口時，我終於為自己的審訊計劃，選擇了一個最艱苦、最冒險、但也最富有樂趣的方案——
一切從零開始：
不管陳浩究竟冤枉不冤枉，我決定打破所有的束縛，從陳浩的犯罪動機、時間和條件等方麵，對現有的偵查材料和人證、物證，重新進行一番認真細致的調查和核對。同時，設法探求陳浩有罪或無罪的新證據，從而對孟娜一案，占有最充分、最準確的材料，有力地掌握在審訊中的發言權，徹底查清此案！
隻有這樣，才對得起我做為一名預審員的責任和良心！
有了行動的方案，我感到渾身輕鬆。好像從一場大病中掙脫出來。
大病啊！……
但我心裏也很清楚，在這樣的時候，在這樣的案子上，我這樣做無疑是招災引禍。
甚至會真的引發一場大病！
用一句俗話說：“這不是吃飽了撐的嗎？
難道真的要過罷癮就死嗎？
可我就是我！就是打碎了，燒成灰，我還是我！
我認為隻有這樣才是對的！
誰要因此對我怎麼樣，請便！大不了警服一脫！
當我把自己的方案告訴小風時，她並不感到吃驚，輕輕地點頭說：
“梁預審，你吃窩頭，我絕不吃饅頭！”
我說：“可要是吃不了，就得兜著走。”
小鳳說：“你兜多少，我就兜多少！你兜不了的，我接著！”
小鳳的話，說得我心裏熱辣辣的。
我又說：
“也許是我神經過敏，屁股坐到階級敵人那一邊了。所以，關於我的方案，還請你暫時保密……”
小鳳笑了：
“我不會舉著標語上街的，找挨槍子哪！預審本身就是偵查的繼續。你沒犯法！”
我也笑了。
我們的笑裏，充滿了解和信任。
在這個說不清充滿了什麼的世界裏，還有什麼比了解和信任更難得的呢？
小鳳說：“梁預審，快出招吧。是當頭炮，還是把馬跳！”
我說：“判斷陳浩是凶手的材料裝滿了袋子，可其中最要害的問題隻有兩點。第一點，他有作案動機：先與孟娜談戀愛，甚至發生兩性關係，使孟娜懷孕打胎。後來，又另攀高枝，與陸珊珊談上了戀愛。為達到擺脫孟娜，與陸姍姍結婚的目的，他下了毒手；第二點，他有作案的時間和條件，即案發時的去向有疑點，曾經接觸過氛化鉀，而案發現場又留有他的手印和腳印。這兩個要害問題，白紙黑字，從因素、時間和條件上都指明陳浩是殺人凶手。我們就抓住這兩個要害問題，調查核實。一旦大頭摸清了，其它問題，相信會迎刃而解。在判斷陳浩是凶手的兩個要害問題中，第一個問題比較複雜，牽扯的麵廣人多；第二個問題次之。我們就先易後難，從第二個間題上入手！”
八
第二個問題分三個方麵，即作案時間、作案條件和現場遺留的指紋、足跡。
我和小鳳分了工。她去陳浩下放勞動的水力電力研究所附屬工廠，核實陳浩參與清理倉庫時，庫存毒物氛化鉀丟失的情況；我則去調查陳浩的作案時間。然後，我們再訪間刑事技術鑒定科，就現場所遺留的指紋，足跡問題請教專家。
我和小鳳在大門口分手了，相互間隻是匆匆地點一點頭。
數不清有多少次，我們在這裏分手，又在這裏彙合。
當我們分手時，幾乎是用同樣的姿勢點點頭。而當我們彙合時，由於收獲不同，各自的表情真難以用一個準確的字眼描述：
一個飛眼，說明了天大的喜悅；一個皺眉，道出了地大的惆悵。
酸、甜、苦、辣、鹹，五味俱全，構成了我們這條特殊戰線的“樂在其中”
誰能理解我們的樂在其中呢？
我沒有坐汽車。
因為陳浩是以一輛半新的紅旗牌二八車為交通工具的。我也借了一輛五成新的雜牌子二八車。 據現有的偵查材料證實，案發的九旦士互日上午，陳浩是八點鍾到工廠請的假，說要去黃門合同醫院看牙，直到十點四十分才回到工廠。連往返路途計算在內，總共用了兩小時三十分鍾。而正是在這段時間裏，檢修水管的工人發現了孟娜的死。發現時間為十點三十分。經法醫鑒定，孟娜死於八點至十點之間。雖然陳浩所持的公費醫療記帳單上有同合醫院的登記，但偵察員根據調查，推算出陳浩看病加上往返路途，用不了兩個半小時。由此斷定陳浩是利用時間差，以看病為掩護，作案毒殺孟娜。
偵察員的推算究竟有沒有誤差呢？
我以中等車速，從陳浩所在的工廠出發，騎到黃門合同醫院，隻用了三十分鍾。
這就是說，陳浩在案發當天，如果是八點鍾從工廠直接騎到醫院，應該在八點三十分到達。
黃門醫院雖然門臉兒不大，交通也不便，但卻門庭若市。
我推門進大廳，隻見排隊掛號的。等候門診的、劃價取藥的、住院交費的，哪兒都是人！各色各樣的人——衣冠楚楚的，滿身油汙的，胖得喘不氣來的和瘦得象旗杆似的。他們站著，躺著，坐著，蹲著；抽煙，咳嗽，打囑，放屁；在“嚴禁喧嘩”的牌子底下高聲地招呼著老病友，在“嚴禁隨地吐痰”的宣傳畫下大口大口地吐著粘痰；從那不斷開關的廁所裏散發出臭氣與醫院裏特有的消毒水的氣息混成一團，簡直令人窒息。
也難怪那些護士小姐有時候要發脾氣瞪眼。長年在這樣被病菌、病號和噪音包圍著的汙濁環境裏工作，的確不是件簡單的事。
俗話說，豆土盡前人找病，乒十以後病找衣。我早已經超過三十歲了，卻幾乎從未光顧過這最好不來光顧的地方。這也許是幾年農村鍛煉的最大收獲吧。不然的話，我做為一個病號，也真夠嗆！你看那裏，病號早已排成長龍，可護士仍舊握著電話，眉飛色舞地跟對方談論國際流行色的手織毛衣。
我找到醫院人事兼保衛科的劉科長，向他說明了來意。
劉科長五短身材，圓臉，雀斑多得使一張臉象一塊粘滿了芝麻的燒餅。他象向上級領導彙報工作那樣，滔滔不絕地說：
“哦，好，好！歡迎，歡迎！關於對陳浩來我院看病的調查，我記得您這是第三位來訪者了。幸好我當時多了一個心眼，這也是多年幹這行的經驗所得——當我和牙科門診、醫院收費處和掛號處的同誌們一起忙活了兩整天，從成堆的登記中，找到陳浩這個名字時，我立即將證據影印了十份。前兩位來訪者帶走了四份，我這裏還有六份。足夠接待你和以後的來訪者的了。中國的事就是這樣，得反複幾次，就象烙芝麻燒餅一樣，來來回回折騰幾個個才能見分曉……”
我再一次盯住他那張芝麻燒餅臉，點點頭。表示與他有同感。
劉科長對我的點頭很滿意。他繼續說：
“你可別看我們這醫院不大。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我哪兒不著把手，就得亂套！到處都說行政人員多了，業務人員少了，比例失調了，鬧哄著要端我們的飯碗。可你們業務人員倒老實點啊！昨天，一個鍋爐工偷病號的錢包。事情還沒處理完，今天又發生新調來的男醫生偷看女護士洗澡！嗨！女人洗澡有什麼好看的？不就那麼幾個零，虧他還是結過婚的，回家看他老婆去得啦，幹嘛偏要到這兒來看！象這樣道德敗壞得不可救藥的人，我們醫院可不能要！我非把他送回原單位不可！可請神容易送神難。這磨破嘴皮子跑斷腿的事，我不去誰去？而且您看，今天還有六個會等著我去開呢？躲都躲不開！因為每個會都給我準備了發言時間。而且，其中有一個會特別重要，是研究一封寫給中紀委的匿名信，中紀委給轉了回來。我對處理匿名信最感興趣，因為這裏頭往往能發現重大問題！這封信說的是有的醫生借口改革，業餘時間在外麵講課，聽說講課一小時多達五十元！這還了得裏這樣下去，還不都成了資本家！還怎麼建設共產主義？我非要查個水落石出不可！即便事情不屬實．對這樣狂妄自大的業務尖子也得臭一臭他們藝無則加勉嘛！他們如今是越來越不講政治，越來越難管了……
劉科長這麼說著，領我走進他寬敞明亮的辦公室，打開保險櫃，利索地拿出一本卷宗，翻出影印件，象展示傑作般地頗為得意地拖長聲調說：
“你看，就在這！九月十五日上午，陳浩來本院看過病。掛號收據號0563060，轉帳單所填收費0. 30元。”
其實，這份影印件我手裏頭有。
不過，為了不掃劉科長的興，我仍舊如獲至寶地將其中的一份拿在手上。我問：
“劉科長，我想具體了解九月十五日上午，陳浩究竟是幾點鍾到達醫院的。”
“究竟幾點？”劉科長搖搖頭，“這可不容易。醫院的大門隨時都開著，進出人員，悉聽尊便。不象你們公安局，登記單上除了注明日期，還要注明上下午的具體時間，萬無一失！
你看這裏的證據，已經足夠說明陳浩那天上午的確來醫院看過病了。本院上午八點開始門診，十二點午休。上午嘛，就是指這個時間範圍。聽說陳浩不是十點多鍾回單位的嗎？那他就是在八點到十點之間來的本院！您又何必要查出究竟是幾點幾分呢？不是八點，就是九點，最多不超過十點！怎麼樣？”
我點點頭，對劉科長的算術水平表示佩服。
我說：
“對，你說得對！不過，我仍然希望得到準確的時間。這裏有一個掛號收據，能不能設法通過這張收據的號碼，向掛號員了解陳浩大約是幾點鍾來醫院掛號的？我希望這個時間差距越少越好，盡管一共隻有兩個多小時。要知道，兩多小時，可以從北京坐車到天津了呀！
劉科長一定坐車去過天津，所以他連連點點頭，同意我的結論。
點過了頭，他又聳聳肩頭，把雙手一攤：
“您一定要查查，我全力支持！我這就把掛號員叫上來！”
劉科長的手剛摸到電話機．電話鈴突然響起來。
“我是劉科長！”
劉科長一板正經地向對方說。那表情嚴肅得象是在組織大夥學習中央文件。突然，他尖叫起來：
“什麼？啊？他想尋死？想撞牆？哎呀呀，你們是怎麼給他做工作的？就因為一時性起，控製不住，偷看女人洗澡，就不得了啦？就不想活啦？誰還沒錯誤呢？改了就是好同誌嘛！好，好，我這就下去I你們先穩住他，先穩住他，千萬別說出把他退回原單位的事！啊？撞牆怎麼辦？你們就那麼傻，你們幾個人排起來，靠牆站著，不就擋住他了？我馬上就下去！我下去以後要是見不著活人，把你們全送公安局！……
啪！劉科長放下電話，又對我攤攤手：
“您看看，我哪不著把手，就得亂套！誰說行政人員多了？依我看還不夠呢！好，我就不奉陪了。您稍坐一會兒，我下去處理這件事，順便把掛號員關秀叫上來！”
不一會兒，關秀來了。
這是一個翹鼻子的漂亮姑娘，兩道眉毛撥得象又細又彎的月牙兒使人看上去，她仿佛總是在微笑。
我記得一本醫學書上這樣講，人所以生眉毛，其作用在於擋住從頭上流下的雨水、汗水和塵土，使它們不直接侵入眼睛。現在時代變了，姑娘們都賦予眉毛以新的含義。不但描眉，還要撥眉。
那本醫學書如果再版，恐怕得做些修改了。
時代在前進，觀念在改變。
看不懂的要學會看懂；聽不懂的，要學會聽懂。這才是明智者。
我向關秀提出同樣的問題，她的兩個彎月牙兒向上一挑，搖著頭說：
“每天來這裏看病的人多得象搶便宜貨似的，還沒開門就排了長隊。這裏頭沒病亂哼哼的有的是！反正是大鍋飯！改革，改革，改了半天，雷聲大雨點小。改一步，退兩步，結果還不是吃大鍋飯：還不是沒病亂哼哼！反正幹多幹少一個樣！您知道他們是怎麼裝病混假條的嗎？用大頭針紮破手指頭，往要化驗的尿裏滴上一滴血，就是腎炎！捂個熱水袋在書包裏，‘把體溫表往熱水袋上一粘，就是發高燒）我每天接待這麼多真假病號前來掛號，要我說出其中哪一位是幾點鍾掛的號，這……”
“我點點頭：
“這的確是一道難題。相信不管問誰都會皺眉頭。咱們還是由淺入深吧。你們醫院是怎麼掛號的？”
關秀說：
“我們醫院掛號分兩個窗口。一號窗口掛內科、外科、兒科、皮科、五官科和口腔科、牙科；二號窗口掛中醫、骨科、針灸、肝炎等。我在一號窗口。七點時，兩個窗口同時開始掛號。憑醫療證和記帳單，交一毛錢掛號費就能掛號”。
“平常每天都有很多人來看病嗎？”
“每天都不少。都得掛、七、八百個號。星期一和星期四特別多！因為老泡病號的人都知道，醫院一次最多給三天假。星期四來開三天，正好到星期六，星期關照樣休，一過了星期六天，也就是星期一，他們接茬來！假條一到手，嘿，就幹第二職業去了！誰不知道第二職業比第一職業來錢啊？當教授怎麼著？還不如假期賣餡餅呢？”
我笑了：
“照我看，泡病號的人還是少數。他們就不怕交叉傳染，弄假成真？關秀向誌，照你這樣分析，九月十五日正好是星期三，不算最多的。如果我沒說錯，你們掛號收據上的號碼，都是連著的，象汽車票一樣，對嗎？”
“不錯。”
“好，這樣我們通過追查號碼，就能查出九月十五號從多少號碼開始掛的號，掛到多少號碼截止。這樣全天一共掛了多少號就有個準確數字。然後，從全天掛的號裏，再逐步查對出牙科全天掛了多少號，上午掛了多少號。這樣我們就能查對出陳浩所掛的收據號碼為0563060的號，究竟是牙科上午掛的第幾號。我想，隻要了解到陳浩掛的是第幾號，再找牙科醫生間間，就能推算出陳浩到醫院掛號的時間。”
“嗯。”關秀這回真的笑了。於是，加上兩隻笑眯了的眼睛，臉上就出現了四個月牙兒。
她領我朝掛號室走去，接著說：
“我認倒黴：”看樣子不查出來，您是不會回去的。那我也下不了班。大家的利益是一致的。帕們就下功夫查查吧！”
經過我們認真查對，終於從一堆讓人看了都頭疼的掛號存根中，整理出如下數字：
九月十五日，醫院從0562357至0563154號，全天共掛了797號，上午掛437號。其中牙科全天掛71號，上午掛37號。
經查對，陳浩掛的是上午的第23號。
“啊，23號！謝天謝地！大海撈針．還真給撈著啦！”關秀抹抹鼻子尖上的汗珠子。
我盯住她間：
“你好好想想，九月十五日那天，掛牙科23號的，可能是幾點來？”
關秀眨眨眼睛：
“一般情況八點前隊掛號的人較多，八點以後來的人就不太多了。十一點半就停止掛號了。掛牙科的人不算太多，所以大多數人是八點以後來的，掛了號就能看上。按照這個規律推算，牙科掛23號的，大約是在九點半鍾才來的。”
“九點半？”
關秀點點頭：
“哎，興許比這個時間還要晚呢！”
也就是說，陳浩起碼是九點半才來到醫院的！
這比正常時間推遲了一個小時！
為了證實這個時間．我又來到牙科，找到了當天值班的女醫生鄒英。
鄒英的年紀可以做關秀的奶奶了，滿頭的白發緞子似的閃光。
“您不用給看照片，一提起名字我就知道你要問什麼，同樣的外調，劉科長已經領到我這兒兩次了！我先後的回答一字不差！”
鄒英拿著我遞給她的陳浩的照片，嘴說不用看，可還是看好幾眼。
“那我照樣說第三遍吧！這個人我給他看過病，但看的什麼病就不清楚啦！九月十五日那天，我和黃大夫負責牙科門診，上午共看了三十多位病人。我看了二十四位。”她遞給我一本牙科門診日誌，翻到九月十五日那天的門診登記，接著說，“咯，這就是我看過的病人的登記。我猜想你這次來也許是想聽到一點與前兩次不相同的回答。可實在抱歉，作證就象行醫看病一樣，我有一說一，有二說二！”
我有力地點點頭，對鄒大夫把作證和行醫同等看待表示讚賞。同時，仔細地看著登記表。隻見上麵清楚地印著兩份表格，一份是鄒大夫簽的字，另一份是黃大夫簽的字。在鄒大夫簽字的那個表格裏，依次填著所有就診病人所掛的號。在第十四位上，赫然登記著23號！
·啊，23號！
我不露聲色地問：
“您記不記得陳浩是多少號？”
鄒大夫搖搖頭：
“記不得，前兩次我也同樣是搖頭來表示的。過後我老是回憶，可畢竟歲數不饒人啊！”
我又問：
“你們兩位大夫，一上午看三十多位病人，時間緊不緊張？病人掛號以後，要等多少時間才能看上？”
鄒大夫笑道：
“因為是門診，都不是費事的病。如果需要拔牙、鑲牙，就得另約時間。
我們兩個人看三十多個病人，時間一點不緊張。病人基本掛號就能看上病，不用等：”
“您看，”我指著第十四位上填的23號問，“如果病人掛的23號，大約是幾點鍾能看上呢？”
鄒大夫說：
“象掛23號這樣的病人，就算來得晚的了。他到醫院的時候，起碼也九點半了。不過，掛上號就能看上，最多等到十點以前準能看過。”
哦，九點半！
這個到醫院的時間，與關秀推算得一樣。
現在可以認定，陳浩不是直接從工廠來醫院的，中間還差著一個小時！
我又問鄒大夫：
假如23號是十點鍾看上的，那他兒點能離開醫院呢？”
鄒大夫說：
“說了不怕你笑話。不是我們對病人馬虎，象這樣隻交三角錢的牙病，根本不算什麼病，來不來醫院都行。頂多有三、五分鍾就能看好了。看完後，我們給病人開個處方，由病人自己拿著處方去藥房劃價取藥．象陳浩這樣的合同單位，、隻是往記帳單上記個藥價就得。連看病帶取藥，有十分鍾足夠了！”
“也就是說，23號十點十分能離開醫院？＂
“對！”鄒大夫點點頭，“何況我們還是按十點鍾看病推算的？如果他九點四十多分就看上。滿打滿算，那十點鍾前後，無論如何也能離開醫院了！”
就算陳浩是十點十分離開醫院的，騎三十分鍾的車，正好在十點四十分回到工廠。
本案事實是：請假去醫院看牙病的陳浩於當天上午十點四十分回到了工廠。
由此驗證，鄒大夫的時間推算得很準確。
我笑著起身向鄒大夫告辭。
我說：
“謝謝您。再見！”
鄒大夫說：
“不要跟大夫說再見！大夫也不希望在醫院裏跟誰再見！”
鄒大夫的話，幽默中透著道理。
我想，那位比張天翼筆下的華威先生還要忙的劉科長大約不應該算在“大夫”之列吧？按照慣例，還是應該向他道一聲“再見”的。
我在劉科長的辦公室等了好一陣，也不見他回來，足見處理偷看女護士洗澡一事是很纏手的。況且，想到還有六個－“想躲也躲不開”的會等著他去開，我也隻好留張便告辭了。
剛出門，碰上一個行政幹部模樣的小青年。我讓他轉告劉科長。小青年咧嘴一笑：“你不等他就對了！”一遇到有人出事，該挨整了，劉科長就像吃錯藥一樣，別提多樂多忙活了！人整人真是件絕事I．被整的人成了三孫子，：整人的人話說出來毒得能鬧死耗子！……我分到這種部門工作算是開了眼了！”
在醫院的調查結果表明：案發當天，陳浩是九點半才來醫院的，從他八點鍾離開工廠算起，路上整整用了一個半小時。而實際上路上隻需要半個小時，剩下的一個小時，他幹什麼去了？
是去毒殺孟娜嗎？
因為早上八點鍾，十七號樓的居民組長還聽到孟娜的聲音，而十點三十分水暖工就發現孟娜已經死了。孟娜之死，如果是陳浩所為，那麼，從早上八點到九點這段時間裏，陳浩就是先從工廠趕到十七號樓，殺害孟娜後，又趕醫院．
一個半小時的時間，連下毒殺人帶趕路，夠用嗎？
我這麼想著，又騎回陳浩所在的工廠，然後又從工廠出發，以較快的速度騎向孟娜所住的十七號樓。
趕到目的地，一看表，正好用了四十分鍾。
我又離開十七號樓，以飛快的速度朝醫院騎去。中間不但差點撞了行人，還闖了兩次紅燈。被交通警察叫住，要罰錢，一聽我是幹什麼，他也沒脾氣了。
當我滿頭大汗地趕到醫院時，一看表，用了四十五分鍾的時間。
光是路程，就得用一小時二十五分！
中間隻剩下五分鍾的作案時間！
如果把陳浩的車速，從去孟娜住處時就開始加快，然後把掛號的時間再推遲一點，兩下裏再擠出十分鍾，那麼，陳浩就有十五分鍾的作案時間。
十五分鍾！上樓、敲門，開門，見麵，說話，倒水，投毒……程序不少啊！
不過，氰化鉀是厲害的。
我曾親眼見過一個用氰化鉀自殺的人。那是一個老公安，因為自己辦了一起冤案，致使被冤枉者人頭落地。後來，此案得以平反，他卻因為承受不了良心的譴責和被冤枉者妻兒老小的哭訴，決定以死謝罪！其實那個冤枉純粹是當時極“左”路線造成的，就象被割了喉管後再槍斃的張誌新一樣，辦案的和被辦的都是受害者。這位老公安就是服氰化鉀自殺的。他剛喝一口毒水，杯子還未放回到桌子上，突然尖叫一聲；隨即倒下，意識喪失，口吐白沫，兩眼上翻，略微抽搐幾下就死了。包括我在內的目擊者，剛剛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他已經永遠地離開了人世。
氰化鉀如此厲害，十五分鍾的時間足夠了。如果陳浩是一進屋就抓住孟娜，強行灌藥，連五分鍾也用不了，就可以致孟娜於死地。
可現場沒有留下任何撕扯、掙紮的暴力痕跡．
顯然，陳浩沒有強迫孟娜服毒。
在十五分鍾的時間裏，陳浩究竟是如何從容不迫而迅速異常地毒死孟娜呢？
我推出以下三種假設：
一、陳浩進屋時，孟娜正在倒水，或正要喝水，或正在喝水。聽到陳浩敲門，孟娜就將杯子放在床頭櫃上去開門。
陳浩進房後，用身子擋住床頭櫃，趁孟娜不備，向杯裏投毒。孟娜緊接著一喝，就發生了慘案；
二、陳浩進屋時，孟娜就給他倒水。陳浩馬上接過水壺，表示自己倒。結果，趁孟娜不備，先向孟娜的杯裏投了毒倒了水，遞給孟娜，然後，才給自己倒。孟娜接過水一喝，就發生了慘案；
三、孟娜的身體不舒服，陳浩是來給孟娜送藥的。當然這藥不是治身體不舒服的。陳浩一進屋，就給孟娜倒水服藥。孟娜不知是毒藥，接過來一喝，就發生了慘案。
以上三種假設，可以使陳浩從容而迅速地在十五分鍾之內．毒殺孟娜。
當然，還會有別的假設。
不管采用哪種方法，孟娜應該死於陳浩上樓進屋之後，也就是八點四十分以後。至少，也在八點三十分鍾以後，不可能再早了。
法醫的鑒定報告，說孟娜死於八點至十點之間。
這中間有兩個小時：
可我現在卻想準確地知道，孟娜究竟死於這兩個小時之間的幾點幾分。
如果孟娜死於八點十五分或八點二十分，那又怎麼解釋是陳浩所為呢？
我知道，這是在給法醫出難題。
就是在國外，最先進的刑事技術鑒定和法醫鑒定，也不可能完全準確地指出死者究竟死於幾點幾分。
可我還是找到了法醫老魯。
老魯有個外號，叫“魯智深”，這外號一語雙關。從外表看，他的確很“魯”，粗大的塊頭，一臉的毛胡子。那胡子硬得象鐵絲，三個國產的刮胡刀沒有出幾天就敗在他的胡子下！後來，他出差到深圳買了一把日本的電動刮胡刀，胡子才沒長長過。一提起這件事，他就搖頭：“咚，讓我怎麼愛國呢？”不知是在哪年的春節聯歡會上，他哼了幾句花臉，懂戲文的說他哼的是魯智深的唱段，外號就這麼落下了。這外號的另一層意思，是說他不但業務梢通，而且聰明絕頂智慧過人，真是個“智深”。
“哈哈哈！”“魯智深”咧開大嘴，衝我笑著，“當我知道孟娜的案子到了你手裏，就猜到你準得來！來了準得提這個問題！你呀，精透了！十個案子，有八個得往回找！懷疑一切！”
我笑了：
“果然老謀深算，要不然林衝也出不了野豬林！”
魯智深也笑了：
“不是深算，而是提防。這兩天我把驗屍記錄重新整理了一下，就等著你來驗收呢！
我忙說：
“智深恕罪。驗收我不敢當！誰不知道你倒拔垂柳的功夫！請教請教而已！”
“魯智深”翻開他的記錄：
“好，那你洗耳恭聽吧I判斷孟娜的死亡時間，是從以下五個方麵進行的：
“一、人死了，水分損失與補充之間的生理平衡就遭到破壞，活著的時候那些最濕潤部位，如眼結膜就最先開始幹化。不管是偉人還是凡人，都一樣！你死了以後，也同樣！別看你現在牛眼似地瞪著我！從孟娜半睜著的眼睛裏，可以看見角膜開始混濁，呈灰色。但沒觀察到死後四小時才能觀察到喇雪斑。這說明孟娜是死於四小時之內。後來用眼底鏡觀察，發現眼底脈絡膜已經開始模糊。斷定孟娜死於三小時以內；
“二、人死後，由於屍體表麵水分的蒸發，屍體溫度開始下降。在室內溫度下，頭十個小時裏，屍體溫度每小時約下降I℃左右。我見外露部分如手、臉已開始涼了。冷卻得最慢的腋窩部，溫度仍為35 °C。根據布爾曼公式分析的十一點鍾算起，孟娜應死於八點四十分左右。至於為什麼要根據布爾曼公式分析，請別先提問，這公式是姓資還是姓社，中國人為啥要按外國人的公式，以後有機會給你補課；
“三、這是個誰都知道的常識：人死了，心就不跳了！由於心髒活動停止，血液就開始沿著血管流向身體的低下部位，並積聚在那裏形成屍斑。我見到孟娜的屍體時，上麵剛剛開始出現幾處淡紫色的屍斑。用手指壓迫屍斑時，由於血液被壓出血管，屍斑完全消失。但經過十五秒鍾後，屍斑又恢複淡紫色。移動屍體時，發現屍斑完全轉移。屍斑的墜積期特征十分明顯，這說明孟娜死於兩小時以前。比第二點分析，又前進一步。加上由於毒物影響，屍斑會出現得早些這條因素，可以判斷孟娜死於八點十分左右；
“四、人活著時候，過一下電，誰都會哆嗦。所以階級敵人就發明了電刑，用它來電革命者。咱們現在也發明了電棍，用它來電階級敵人！．人死了以後，雖然心跳、呼吸、中樞神的活動及功能已經停止，但體內某些器官如肌肉、瞳孔，還能維持一個階段的生命力，對外來刺激仍有一定的反應。經用電流刺激孟娜屍體的眼角、口角及前臂等處檢驗肌肉超生反應，觀察到肌肉收縮明顯；同時在眼內滴縮瞳依色林和擴瞳藥阿托品，發現瞳孔對藥物反應靈敏，能迅速縮瞳和擴瞳。超生反應的結果表明，孟娜應死於三小時以前，也就是九點鍾左右；
“五、胃內容物檢驗及各項組織的化學檢驗，表明孟娜死於一小時至三小時之間，也就是八點鍾至十點鍾之間．
“好了，梁子，再侃多了你就聽糊塗了。盡管各項檢驗都有結果，可由於死因、環境、個體條件等因素的幹擾，每個答案又都不是絕對準確的。我隻能說出個僅供參考的時間——孟娜是死於八點三十分至九點之間。”
我問：
“不可能比八點三十分再早了嗎？”
“魯智深”搖搖頭：
“不可能再早了藝沒有一項數據讓我把時間再提早！”
我點點頭，表示告辭：
“多謝花和尚指點！趕明兒我請你吃狗腿，以示謝意！”
“魯智深”一操我肩頭：
“還是留著你的狗腿走路用吧！”
現在，一切都清楚了：孟娜死亡的時間隻能是在八點三十分以後，而陳浩在八點三十分以後，的確有十五分鍾的作案時間！
在此問題上，陳浩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我這樣想著，心裏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這時，我才感到肚皮早就餓得緊貼在脊梁上了。正巧路邊有個賣麵包的車攤。我一麵朝車攤走去，一麵掏糧票。可掏來掏去，也沒掏著糧票。
也許是議價麵包，不收糧票吧？現在有好多東西不都是打著議價的招牌，隨意提價的嗎？
物價本來就不穩定，再加上不少商店趁機亂價，也難怪群眾怨聲載道。
我來到麵包車前，本來想問售貨員“要糧票嗎？”可一開口，卻問成了：
“要麵包嗎？”
長得象麵包一樣又圓又胖的女售貨員立刻瞪大了雙眼：
“什麼？我就是賣麵包的，我還要麵包？你有病是怎麼的？”
是，我有病。
讓我說什麼好呢？
貓頭鷹，你這是怎麼了？
九
當我疲憊不堪地趕回局裏時，小鳳早已在傳達室等候了。
我們在大門口彙合。
她沒說什麼，隻是打開公文包，遞給我一張證明。
這是陳浩所在的水力電力研究所附暴工廠出具的證明，證明陳浩在參加該廠的電鍍工作中，有機會接觸氛化鉀。而且，工廠在清理庫存物品的時候，曾丟失過大約兩克的氛化鉀，至今無下落。當時參加清庫的人當中，就有陳浩。
這個證明在陳浩的案卷中已經有了，而且幾乎，個字也不差。
我真佩服這些善寫證明的人的記憶力。
小鳳說：
“工廠保衛科的朱科長向我詳細介紹了當時清庫的情況。他們的工業用氰化鉀每五克裝在一個小瓶裏。清點前，朱科長還記得有一個瓶裏裝著用剩的大約兩克的氰化鉀。可清點完畢時，這小瓶氰化鉀怎麼也找不到。倉庫裏東西又多，重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朱科長隻好讓每全人交出兜裏的東西，然後互相搜身，結果還是沒找到。情況就是這樣的。介紹完情況後，朱科長還唉聲歎氣地連連叫著：‘教訓啊！教訓！’說都怪他當時階級鬥爭這根弦繃得不緊，讓陳浩這樣因為亂搞男女關係而下放勞動的人參加清庫，隻想到陳浩業務精通，熟知要清點的各類物品。卻忘記了階級鬥爭！他還說，看來階級鬥爭這根弦什麼時候也不能鬆！我勸他說，現在還沒有確鑿證據。就算陳浩偷了倉庫裏的氰化鉀，也談不上什麼階級鬥爭。可朱科長卻說：‘還要什麼證據呢？人都被他給毒死了！你們可要小心，不要讓他用剩下的藥毒死別人或者自殺啊！教訓啊，教訓！”
還提醒我們？是啊，0. 15克氛化鉀就可以致人死命了。毒死孟娜用不了兩克，所以陳浩還會有剩餘的氛化鉀。
朱科長的毒品知識很夠用啊1
我間小鳳：
“在清點以前，除了朱科長本人看見過有這小半瓶氰化鉀以外，還有別人看見嗎？以前毒品出庫有沒有登記？”
小鳳說：
“我也這樣問過他。他說，他一個人看見過就夠了，他相信他作為一名保衛幹部最起碼應具備的眼力和記憶力。毒品出庫是有登記的。但上麵也記載得不詳細，看不出是否還有大約兩克的剩餘毒品。”
我點點頭：
“但願以後翻庫時，別再翻出這半瓶氰化鉀來！”
小鳳笑了：
“那可就滑稽了！”
我又看了看書寫得十分工整的證明材料說：
“行啦，小鳳，你的任務完成得很出色。一切都象案卷裏說的一樣，陳浩有獲得氰化鉀的條件，也有至少十五分鍾的作案時間。剩下的，就是遺留在現場的指紋和腳印了。”
我和小鳳一同來到刑事技術鑒定科。
鑒定專家老武是一個學究式的人物，古板而神經質。他幾乎不允許我和小鳳插話，不停地用手扶一扶那本來戴得很穩當的探度近視眼鏡，給我和小鳳上了生動的一課：
“怎麼，你們對我的鑒定還有什麼懷疑嗎？我在這個崗位上已經工作三十年，從沒出過一例差錯！盡管至今也沒有提我做先進工作者，也沒有給我什麼額外的獎金，可這絲毫也不會影響我對科學的認真態度！你們既然找上門來，我就奉陪到底！咱們先討論指紋。因為指紋是最直接的指明具體人的，而腳印卻是間接的——找到腳印後，還要查明印下了腳印的這隻鞋究竟穿在誰的腳上。關於指紋，我準備從最基本的理論開始回答你們的詢間。盡管你們可能會感到羅嗦，不耐煩。但是，你們本來就是來找煩的，我不怕煩，你們也就克服點得啦！人的皮膚是由外麵的表皮和其下麵的網狀層所構成的。乳頭層有細微而又微密的膠樣纖維縱橫交錯排列，形成凹凸不平的花紋。就象……就象我們用毛線織成的毛衣，橫豎道相間。這種花紋向表層突起，便形成了皮紋，而指紋就是皮紋之一。……我提醒你們注意聽，指紋有弓型紋、箕型紋、鬥型紋等，它是一個人在三、四個月的胚胎期便出現和定型的，終生不變！……”
我不是輕蔑老武。但我幾次想打斷他的話，想告訴他，關於這些最起碼的知識，我在警校時的成績就很好。在最近的一次公安業務考核中，我還得了滿分。我想說，這不是我們要詢間的，希望他能迅速接近主攻目標。
可老武以咄咄逼人的氣勢，不容我打斷他的話，一個勁兒地講下去：
“……盡管指紋隻有數得出來的幾種類型，但千差萬別，變化多端，使世界上找不到兩個指紋完全相同的人。法國犯罪偵察家巴裏塔紮爾證明，兩個人的指紋隻有在由49位數組成的這麼大數字的世紀才可能重複一次。這個理論早已經無可爭辯地為許多世紀的實紀所證實。遠在公元前三世紀，在我國秦漢時代就有了粘土指紋。到唐宋時代，已在契約上捺指紋以代圖章。因此，每一個人的指紋，都是他本人獨具的。而實際上最清潔的手，也經常覆蓋了汗垢的混合物。所以手隻要輕微觸及物體，就會遺留下無色的指紋。我們通過機械方法和化學方法，就能把肉眼看不出來的指紋顯現出來。依據這個重新顯現出來的指紋，就能找到它的主人。這點，我提醒你們，要相信科學，要尊重科學，否則是要跌跟頭的！”
老武，我相信科學，我尊重科學，謝謝你的莊嚴的提醒。但你能不能早一點進入實質性的問題呢？
終於，老武結束了他的完全可以著書立說的講演，翻開了有關陳浩指紋的原始材料，指著上麵放大了的照片說：
“當然。孟娜一案現場留在玻璃杯上的指紋本身，就清楚得可以用肉眼看得見！你們看，這是一個右手中指的指紋，屬反箕型。你們再看，這是我們密取到的陳浩的右手中指的指紋，同樣屬反箕型。我用紅筆標出的兩個指紋乳突花紋的幾個特點是一模一樣的。請注意，這裏有個小眼，這裏有個傷痕．這裏還有三角形結構……怎麼樣？一樣不一樣？你們再仔細看看，仔細！跟你們這些人打交道，我完全明白是怎麼回事！當著沒有證據的時候，你們就象天旱盼下一雨一樣，盼著我們拿出證據。那時候我們就成了神！可一旦我們把證據拿到你們麵前時，你們就成了古董專家，咪起眼睛，橫看豎看，非要把一個唐代的出土陶器說成是剛扔進垃圾箱的破砂鍋不可！我早聽人家告誡過我，你不要去相信那些哲學家，他們能把一個倒立的酒瓶說成是一顆破碎的心！……好了，到底是酒瓶，還是破碎的心，你們當麵看個仔細吧！”
老武的有些得意的聲調，隨著他的手指所指到的紅色標記而逐漸升高，以致顯得有些滑稽，好象是在為外國電影配音。
我和小鳳不是在導演外國電影的譯製，也不是來觀摩為外國電影配音的。
這人的情景倒使我想起一部看過的外國電影：當一個壯漢為找不到公用電話亭打一個要命的電話而快要發瘋的時候，突然看到眼前出現了一個電話亭。不過裏麵正好有個老太太在打電話。壯漢衝過去，本想耐心地再等一下，不料卻聽到那老太太尖著聲音在對話筒裏講：“關於如何修指甲，我從第二次世界大戰那個時候起就注意了。那個時候……”壯漢一把拽住老太太的脖領子，象捉住一隻小雞似的把老太太從電話亭裏揪出來。老太太雙腳離了地，手還緊緊地抓住電話尖叫著：“有個大猩猩要強奸我！……”
說實在的，我幾次想充當那個壯漢了。可是，為了穗到最後的結論，我什麼都忍了。
就這樣，用了整整兩個多鍾頭，老武以他驚人的智慧和同樣驚人的口才，從指紋到腳印，從酒瓶到破碎的心，出色地回答了我們的逐一詢問，莊嚴地重複了他早已寫在刑事技術鑒定報告裏的結論：
孟娜一案現場的指紋及腳印，均為陳浩所留。
於是，兜了一個大圈子，我們又回到了出發的地點——
經過調查，案卷中判斷陳浩是凶手的第二個要害間題，即陳浩有作案時間和條件，並在現場留下了指紋、腳印的結論，是確鑿無誤的！
我們是成功了？還是失敗了？我說不清楚。
但，確鑿無誤總是好事！
回到預審室，小鳳盯住我問：
“梁預審，是不是可以提審陳浩了？張處長……”
聽她縮回了話頭，我忙間：
“張處長怎麼了？”
小鳳說：
“你還沒趕回局裏的時候，張處長就到處找你，結果，沒找到你，卻找到了我。他間我，你提審陳浩了嗎？我說，確切地講．還沒提審過。張處長又問你打算什麼時候提審，我回答說還不太清楚，正看卷呢！張處長的臉色就不好看！他說，沈局長已經催了三次，等著要初審的情況。你看……”
小鳳為難地皺皺眉頭，其實，小鳳不講，我也知道張處長在著急。
可是判斷陳浩是凶手的第一個要害問題，即陳浩的作案動機，我還沒有調查了解，沒有完全吃透，怎麼能倉促上陣呢？不到揭鍋的時候就揭鍋，往往弄得半生不熟，很容易出現反複或緩持不下的局麵。那樣一來，進展更慢。
就在這時，門推開了。張處長走了進來。他的臉色並不陰沉，而是笑眯眯的：
“梁子，初審的準備工作進行得怎樣啦？”
“不好。”我也沒想到這兩個字是怎麼脫口而出的。
“嗯？”張處長好象沒聽明白。
我在心裏重新組織了一下，說：
“處長，我知道這樣回答你可能會不高興。可我得說——現在就提陳浩，條件還不成熟。”
“為什麼？”
“有不少問題，我還想再落實一下。”
“還有什麼問題？關於作案時間，難道你去醫院調查的結果與偵查卷裏有什麼出入嗎？關於死亡時間，難道魯智深沒有向你解釋清楚嗎？關於指紋和腳印，難道老武沒有向你說明白嗎？關於毒品丟失情況，工廠的朱科長又有什麼新的不同的證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