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說吧,故鄉(外一篇)(3 / 3)

1911年,雅夫倫斯基47歲。我們發現,這一年,雅夫倫斯基開始改變以往他那緘默不語的態度,開始隱約吐露些什麼了。他將大量心思投入到靜物畫的創作上去。他畫鮮花,畫水果,用自己的畫筆毫不掩飾地表達他對前輩凡·高和塞尚的敬意。事實上他又並不亦步亦趨,他的靜物也是獨具一格的,他喜歡用純淨的鈷藍、鎘黃來傳達飽滿的熱情,又用偏暗的氧化鉻綠來平衡它。他的筆觸依然保持了一貫的大刀闊斧,但更多的時候,他還是做足了細致的功夫,在那些花草與果蔬的肆意表現之餘,畫家寄寓的是無盡的象征。他畫靜物,並不像靜物聖手夏爾丹那樣,單純為如實地再現它們而畫——這是他不屑一顧的;他甚至比塞尚走得更遠,他需要借以寄托的是與後者完全異趣的東西,盡管他筆下的一切不如塞尚那般擁有十足的“實體感”。

那麼,雅夫倫斯基,他苦苦追求的,到底是什麼呢?

他自己作出了回答:

“這是一段與某種被所有人堅信不移卻又漠不關心、在物質世界的每一個物體上、在我們從外部接收到的每一種印象上顫抖不已的事物一起,重現我這樣或那樣的心靈狀態的音樂,重現這種或那種與事物的精靈轉瞬即逝的聯係的音樂。”

這是早在1905年雅夫倫斯基在寫給朋友的信中,對自己筆下靜物內蘊的幡然揭示。在雅夫倫斯基那裏,天地萬物似乎還停留在眾神隱遁以前的世界,它們仍然葆有各自神聖的“精靈”,而所有的一切照舊令我們“顫抖不已”……這實在是無上崇高的、至純至美的心靈才有望體驗的境界,也是隻有同樣纖塵不染的心靈才能夠抵達的境界。它一直以一種創作宗旨的形式貫穿於雅夫倫斯基靜物畫的始終,構成他不朽的靜物畫的血肉與組織。有時候,它近似於日本藝術中那悲天憫人的“物哀”。而說到底,我們還是寧願把目光轉向畫家的故鄉,將它與那不止一次使我們激動不已的“斯拉夫精神”相提並論。的確,雅夫倫斯基的畫麵語言一再證明,他是一個有著多麼超絕的敏感、細膩的心髒的藝術家,又是一個有著多麼不可思議的溫柔、純粹乃至神經質的藝術家,這使他甚至有別於與他一樣生長於俄羅斯大地、同樣作為表現主義團體“青騎士”成員的瓦西裏·康定斯基。對此,沃爾夫-迪特爾·杜貝在《表現主義藝術家》一書中形容為:“急不可耐地想吸收每一種影響並對之作出反應。”應該說,相較康定斯基,雅夫倫斯基保留了更多斯拉夫民族寶貴的天性,在他身上流淌著更多與俄羅斯生死攸關的血液,正如亞曆山大·勃洛克在他的詩裏唱過的:

“我的羅斯,我的生命,我們將同受煎熬?……”

1914年,雅夫倫斯基在炮火與硝煙的陰霾中避難日內瓦。除了依舊堅持早些時候他對於藝術本質的純真追求,他開始重新考慮自己藝術形式的合理性,然後他果斷拋棄了先前那些給人以直觀美感的“漂亮的”繪畫,而將那曾經隻是初露端倪的簡化的傾向發揮得淋漓盡致、無以複加。麵對炮聲隆隆、哀鴻遍野的艱難時世,過去的抒情詩人再也坐不住了,熱忱的表現讓位於深刻的沉思。雅夫倫斯基的肖像畫不但越來越集中於頭部的刻畫,更關鍵的是,那些頭顱越來越遠離人間的氣象,發展到後來,幹脆隻剩下幹淨簡潔的點線的排列了。

與畢加索、迪克斯這些直接控訴戰爭的藝術家不同,在瘋狂的屠戮麵前,雅夫倫斯基再一次保持了可貴的沉默,並用飽含慈悲的憐憫代替了聲嘶力竭的呐喊。1917年,他畫了《女人大頭像》,借一個簡化了的頭像傳達自己的悲哀、無奈和痛苦的忍受。僅僅一年之後,他就創作了堪稱偉大的作品——《神聖光輝》。

在《神聖光輝》中,現實主義的影子已經全數褪盡,美麗動人的形象消失了,代之以一些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線條。由這些或曲或直的線條,結構出一張虔誠、仁慈的臉龐。在畫麵的左邊,畫家以兩顆細小的圓點表示淚珠,它們從那承載苦難的臉上落下,仿佛在為不幸而悲傷,或者在以自身的受苦赦免世人的不義。這時,雅夫倫斯基對於美與愛的定義完全升華了,它已經從那柔弱憂鬱的自憐轉化成至高無上的寬宥與擔當。換句話說,他的宗教感主宰了他的畫筆。或許在雅夫倫斯基看來,當人類生息的家園將要淪為索多瑪和蛾摩拉這樣的鬼蜮之境時,尋求一個上帝之國顯然無比重要。他以後的所有創作,都為了印證他自勉的誓言:“藝術即渴慕上帝。”

接下去,我們可以不必懷疑,雅夫倫斯基已經完成了他自己,連同他所苦心經營的藝術。畢竟,還有比天堂更高遠的所在麼?

因而,雅夫倫斯基注定是孤獨的。而他的藝術,也注定難逃曲高和寡的命運。

——這是雅夫倫斯基的不幸,抑或是我們的悲哀呢?

責任編輯 王虹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