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進入臘月,冬的雪覆蓋了整個村莊,白色的村莊,被白色的山頭包圍,通向外界那條白色的小路,似乎被這場大雪阻斷了,再望不見有人進來。冬的陽光總是那麼吝嗇,很晚才露出臉,很早就又落西山了。人們隻有在瑟瑟中艱難度日。母親的身體越來越沉了,但也總要拖著笨重的身子站在村口,向遠處望一望,企盼著能望見自己熟悉的身影。可每次都失望極了,寒風吹在她臉上,打在她身上,似乎也打在她心裏,因為她的心再一次次企盼中都要涼透了,隻有,肚子裏那個偶爾跳動的小生命,讓她對生活有著幾許的希望。
母親臉上的笑越來越少了,每天的生活如出一轍,如一潭死水,平靜的似乎要讓人窒息,母親甚至想著給娘家人捎個信兒,接她回去。可是有什麼顏麵回去呢?出來的時候鬧得個天翻地覆,眾叛親離,這不正是應了老人的話了嗎——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如今這窘迫得生活,這沉重的負擔壓得她喘不過起來。在娘家做閨女時再破爛的衣裳也遮不住她的俏麗,眼睛明亮而有光彩,如今不到一年的光景,就和村裏的農婦沒什麼兩樣了,世故與風霜就已經趴在臉上,眼神裏滿是哀愁與怨恨。苦悶的時候,母親也要出去串串門子,和別人拉拉話。
村裏的年輕媳婦很多,晌飯之前,太陽暖和的時候,她們就像出巢的鳥兒,手裏拿著活計,從村莊的各個角落,聚攏在一起,家長裏短的嘮著,在這個寒意十足的小小的村莊裏,這或許是她們唯一的娛樂方式,也是她們最開心的時候。母親雖然嫁過來時間不長,但性格開朗,和每一個人都相處極好,講起話來生動有趣,很能給大家解悶兒,所以每次她要不出來,場子定時支不了一會兒就要散的。若有時有個頭疼腦熱的,出不來,人們也要三番五次的去請,再請不來就都擁到家裏去。所以母親幾乎場場必到。
一大早母親就忙碌起來,掏爐灰,生火,做飯,打掃庭院,一切收拾妥當就搖搖晃晃尋自己的樂趣去了,婆婆總是要追出來問:“又尋那些媳婦子們去呀?你和人家不一樣,你家漢子不在家,村裏那些好事的人眼尖著呢,又生出什麼閑話來?這家裏放不下你?別出去了罷。母親頭也不回道:“娘,你趕緊回屋裏各,冷!凍著了,家裏沒買藥的閑錢。”婆婆悻悻地縮回去了。母親的步子也輕快起來,老遠就聽見有人喊叫:“咋才死出來,又沒娃拖累你,我這有娃的都出來了。”
母親笑道:“有娃嘞,在肚子裏呢!走不動嘞!”母親坐定,像將軍巡視一般清點她的將領,發現本家嫂子鳳兒還沒有出來,也沒有多想,尋思著身子越來越笨,犯懶,起晚了,一會兒就出來了。於是就低頭忙起手裏的活計來。這時東頭李家嬸子的媳婦子衝母親叫喊起來:“三兒家媳婦,快過年嘞,你那有文化的漢子回來不?”
母親心裏頓時涼了下去,但臉上不動聲色笑道:“前日捎信回來了,工作忙的來,過年一定回來。”
你說你不知是有福還是沒福?嫁個吃公家糧的漢子,可不著家呀?你說這麼久不見家,把家裏一攤子都撩給你,你說他外麵是不是尋下小的嘞!你家漢子斷文識字不說,模樣還好,難說!”
這話一落地婆娘們都放肆地笑起來。母親並不惱,這樣的話聽多了,隻不過是茶餘飯後,婆娘們尋個樂子打發時光,母親接話道:“若真是那樣,正合我心思,他家的日子苦的來,我正好讓位給她,我尋個清淨呢!就怕沒人接我這苦哇哇的日子嘞!”
東家一句,西家一句,嘮到快做晌飯時,本家嫂子還沒有出來,母親納悶兒了:“這是生了,生了這巴掌大地兒早傳遍了。怎麼今天沒見著她呢?於是就多嘴問了一句:“我嫂子鳳兒呢?咋沒見她影兒呢?
李家嬸子的媳婦子“呼”得湊到母親跟前說道:“你不知道,鳳兒家今天賣閨女!”
“ 啊?為啥呀?”母親驚呼到。
“鳳兒呀!別看每天咋咋呼呼的,是個苦命人兒,一連生三個閨女,閨女賠錢貨,婆家不滿意,她婆算定這胎是男娃,可家裏窮得怎麼養?所以她家決定把她小閨女賣嘍,換錢。
母親沒聽完就起身急匆匆向鳳兒家走去,心裏滿是憤怒:“怎麼能賣孩子呢?再苦難的日子終會過去的,挺挺會過去的,怎麼能讓骨肉分離呢!人啊!多麼的卑劣,為什麼讓弱者受到更殘酷的迫害,怎麼不賣自己呢?偏偏要用孩子的幸福換取自己的人生。可一切都是徒然的,還沒有到鳳兒家,母親就看見本家大娘,鳳兒的婆婆把打扮一新的三閨女,交給一個穿著像城裏人的女人,那個女人抱著孩子鑽進吉普車,吉普車一會兒沒了蹤影。而孩子的母親,可憐的鳳兒,被自己漢子緊緊摟著,無論如何掙紮,都不能掙脫那雙桎梏著她自由的手,撲打著,呼喊著,都無濟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