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詞不但強調“氣象”的審美情趣、追求“閑雅”的藝術格調,而且講究遣辭造句、謀篇布局時的精益求精。
晏殊的詞集名叫《珠玉詞》,溫潤閑雅,字字珠璣。
珠玉是很精致的,是經過反複雕琢、琢磨的,是精致的藝術品,晏殊的詞與它的藝術魅力,與珠玉確實是很相似的。它的獨特的魅力表現在三個方麵,就是說:強調“氣象”、追求“閑雅”與精益求精。強調“氣象”是晏殊的審美情趣,也是他的藝術追求。宋人筆記曾經這麼記載,說晏元獻公雖起田裏,而文章富貴,出於天然。
晏殊曾經嘲笑當時的一個詩人叫李慶孫寫的《富貴曲》,這個《富貴曲》說:“軸裝曲譜金書字,樹記花名玉篆牌。”
公曰:“此乃乞兒相,未嚐諳富貴者。故餘每吟詠富貴,不言金玉錦繡,而惟說其氣象。晏殊說這裏邊什麼金啊、玉啊,這麼寫,這是乞丐的樣子,是不懂得富貴,晏殊說自己寫富貴的時候,他不寫金玉錦繡,隻是寫那種富貴的氣象。若:‘樓台側畔楊花過,簾幕中間燕子飛’;‘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之類是也。”故公自以此句語人曰:“窮兒家有這景致也無?”
——吳處厚《青箱雜記》
他自己舉例說“樓台側畔楊花過,簾幕中間燕子飛”“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這樣的景色窮人家裏有嗎?寫出這樣的景色也就寫出富貴了,他寫出富貴的氣象來像他的詞說:“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或者“小園香徑獨徘徊”。這樣的景色窮人家裏有嗎?他不用去寫那金玉。所以晏殊標榜自己這些詩句,都是洗淨了榮華富貴的庸俗氣息。
晏殊這裏是一種更高的藝術品位的表達。晏殊平常寫詞,宋人筆記葉夢得的《避暑錄話》裏邊也有一段記載,說:晏元獻雖早富貴,而奉養極約。惟喜賓客,未嚐一日不燕飲,盤饌皆不預辦,客至旋營之。蘇丞相頌曾在公幕,見每有佳客必留,但人設一空案一杯。晏殊每天下班以後,都一定要宴會賓客,賓客來了以後,每個人麵前設一個空的茶幾。既命酒,果實蔬茹漸至,亦必以歌樂相佐,談笑雜至。數行之後,案上已粲然矣。稍闌即罷,遣聲伎曰:“汝曹呈藝已畢,吾亦欲呈藝。”乃具筆劄,相與賦詩,率以為常。
一會兒酒、水果、蔬菜陸續就到了,然後眼前,中間是歌女在唱歌、跳舞、勸酒。酒喝到一定的程度以後,晏殊說:你們表演完了,該輪到我們表演了。於是就把酒菜撤下,把筆、紙拿上來,大家互相地寫詩、填詞。所以晏殊的詞就是在這樣的一種優越生活環境中創作出來的,所以他的詞經常是帶著這種非常濃厚的富貴的氣息的。他在詞裏邊所表現的那種閑情逸致,沒有錢的人當然是無法享受的,晏殊在這裏表現了一種與宰相身份相稱的高雅的審美趣味。所以晏殊詞雖然寫富貴氣象,卻不會落於鄙俗,雖然寫豔情,也不會落於輕佻。感傷中流露出一種閑雅的情調,或表現出一種曠達的懷抱,有的詞甚至有一種深沉的理性與明晰的哲思。晏殊詞所追求的“氣象”和所蘊涵的深沉哲思,乃是晏殊麵對情感的澎湃時能夠從容地做理性“冷”處理的結果。晏殊在他情感激蕩的時候,基本上不會做“火山爆發式”的噴發,而是要做到閑雅得體地含蓄表露。這是由當時太平的社會環境和晏殊從容圓滑的個性所決定的一種審美取向。
晏殊曾經明確表示過對“閑雅”格調的偏愛,張舜民的《畫墁錄》卷一記載說:柳三變既以詞忤仁廟,吏部不放改官,三變不能堪,詣政府。晏公曰:“賢俊作曲子嗎?”三變曰:“隻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雖作曲子,不曾道‘彩線慵拈伴伊坐。’”柳遂退。
柳永做官,總是得不到升遷,非常難受,他曾經去登門拜見晏殊,希望晏殊提拔他,晏殊就問他說:你寫歌詞嗎?柳永說:和你一樣,我也寫。晏殊說:我雖然寫歌曲,但我從來不會寫“彩線慵拈伴伊坐”這樣的句子。柳永聽了之後就默默而退。
這就說明晏殊是很不喜歡柳永所填寫的那一種俚俗的歌詞。晏殊之所以批評、譏笑柳永,是與他所處的政治地位、文壇領袖的位置密切相關,同時也與他對“閑雅”的美學追求相關。他討厭柳永赤裸裸地表白,而刻意追求一種“溫潤醞藉”的風格。他就把詞的藝術品位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王灼《碧雞漫誌》卷二說:晏元獻公、歐陽文忠公,風流蘊藉,一時莫及,而溫潤秀潔,亦無其匹。清朝劉熙載《藝概》卷四也說:馮延巳詞,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他們共同地指出了晏殊詞閑雅、秀潔、圓融、委婉的整體風格。追求整體詞風的“閑雅”,就必須講究遣辭造句、謀篇布局時的精益求精。對詞的創作的精益求精,是晏殊畢生的追求。精心構思、反複斟酌的結果,使《珠玉詞》中出現大量對仗工整平穩、語意精策的名句,如“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月好謾成孤枕夢,酒闌空得兩眉愁。乍雨乍晴花自落,閑愁閑悶日偏長。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這都是《浣溪沙》的句子。晏殊詞語言凝煉自然,夜雨染成天水碧,朝陽借出胭脂色。這是《漁家傲》的,樓頭殘夢五更鍾,花底離情三月雨。這是《玉樓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