簾幕風輕雙語燕(2 / 2)

李慶孫那個《富貴曲》,無異於剛發了筆橫財的土老帽,穿金戴銀地上街招搖,徒自讓人笑話窮人乍富罷了。所以,如果想品味富貴嫻雅的格調,領略最純粹的貴族氣質,晏殊的詞是不二之選。假如將柳永的詞比做是一位風塵味十足、性感嫵媚的妖冶女郎的話,那麼晏殊的詞就是一位端莊高貴、矜持清雅的貴族小姐。也難怪晏殊不願意把自己的詞和柳詞相提並論,柳永的筆下,寫起床第之事肆無忌憚,像什麼“脫羅裳、恣情無限”,並且細細摹寫做愛不關燈的情景――“留取帳前燈,時時待、看伊嬌麵”(《菊花新》)。

從源流上來說,晏殊的詞,還是屬於《花間》一脈,但不用說比柳永,就算和溫庭筠、馮延已等人的詞相比,晏殊的格調都要高出一籌。大凡小詞,一旦擬寫女子情態,往往會沾上情色意味,和男歡女愛分不開。

詩話中記載,晏殊的兒子晏幾道,曾經力辯其父所寫的詞和男女之情無關。他曾對蒲傳正(神宗時翰林學士)說:“先公平日小詞雖多,未嚐作婦人語也”。結果蒲傳正反駁道:“‘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這難道不是婦人語嗎?”晏幾道白了他一眼說:“你以為詞中的‘年少’,是指什麼?”蒲傳正說:“不是指女子的情郎嗎,也可以稱為‘所歡’”。晏幾道說:“哦,那我明白了,白居易兩句詩是這樣說的:‘欲留所歡(年少)待富貴,富貴不來所歡(年少)去’。”

爭辯的最終結果是“傳正笑而悟”,似乎是讚同了晏幾道的結論,但我們理性地分析一下,晏幾道的說法大有強詞奪理之感,也許是蒲傳正照顧他為先人諱的孝心,沒有繼續和他較真。翻開《珠玉詞》,明寫“婦人語”雖然不多,但也不是絕對找不出來,比如這一首《浣溪沙》:“淡淡梳妝薄薄衣,天仙模樣好容儀。舊歡前事入顰眉。閑役夢魂孤燭暗,恨無消息畫簾垂。且留雙淚說相思”。這首詞中的“舊歡”,說得更為確鑿,小晏恐怕再難強辯了吧。

當然,話說回來,晏殊的詞中,摹擬女子情態的並不很多,他雖然也有“人別後,月圓時,信遲遲。心心念念,說盡無憑,隻是相思”,這樣讀來讓人感到情思婉孌的句子,但都寫得十分純淨。而且,晏殊的“招牌菜”並非是這一路。“小園香徑獨徘徊”的清幽閑雅,“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淡淡感傷,才是晏殊詞的主旋律。

讀《珠玉詞》,常想起一首詠石榴的詩:“嚼破水晶千萬粒”。晏殊的詞,字字婉麗優雅,確實是如珠似玉。不說“無可奈何花落去”、“落花風雨又傷春”這一類最家喻戶曉的好詞,就翻些“窗間斜月兩眉愁,簾外落花雙淚墮”、“海棠開後曉寒輕,柳絮飛時春睡重”之類的句子,也足夠我們賞歎不已了。

晏殊的詞,美麗優雅,伴著一絲淡淡的憂傷。“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氣度,在晏殊詞中體現的最為完滿。晏殊詞中的憂傷,就像一位非常高貴有涵養的女子,遇到悲傷的事情時並不號叫哭罵,她隻是眉間一蹙,珠淚盈盈。此情此態,最堪憐愛。

晏殊一生富貴,衣食無憂、官高權重,應該說沒有多少別的煩惱。然而,“公道世間唯白發,貴人頭上不曾饒”,晏殊也留不住這似水的流年,他的稱心歲月在一天天無情地消逝,這可能就是他最大的煩惱了。

《小窗幽記》中說:“貧賤之人,一無所有,及其命終時,脫一厭字;富貴之人,無所不有,及其命終時,帶一戀字;脫一厭字,如釋重負;帶一戀字,如擔枷鎖”。其實,不用等到“命終”時,富貴之人就對時光流逝,歲月無情更多一份敏感,多幾分觸動。

因此,晏殊不斷地流露出這樣的感歎:“春花秋草,隻是催人老……”“可奈光陰似水聲,迢迢去未停……”“時光隻解催人老,不信多情……”

晏殊詞中,類似這樣的糾結縈繞其中,千絲百纏。有限的年歲,消磨於無限的光陰中,不可挽留。這是人世間無法破解的最大難題,一直到今天,雖然時光流轉了千年,人們在衣食住行各方麵有著前人難以想象的便利,但每逢“金風細細,葉葉梧桐墜”的時節,每遇“餘花落盡青苔院”的光景,我們也會有像晏殊一樣的感慨,一樣的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