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心猿意馬,一個心如古井;一個含春帶笑投石問路,一個口中念道阿彌陀佛;一個是活潑的才女道姑,一個是得道的才子高僧。一問一答,一來一往,在不經意間完成了一個藏匿己久的心事對白。想必以這樣溫和的問答方式,倒是更加深了他們之間純正的友情。
對此,李季蘭莫可奈何地歎息道:“禪心已如沾泥絮。不隨東風任意飛。”因而對皎然愈加尊敬,兩人仍然是好朋友。
雖然對皎然的“禪心不動”大加讚歎,但李季蘭自己都無論如何修煉不到這一層,她天性浪漫多情,遁入道觀實屬無奈,她無法壓製住自已那顆不安份的心。雖然有陸羽情意相係,但礙於特殊的身份,他們不可能男婚女嫁,終日廝守,李季蘭仍然免不了時常寂寞。
閻伯鈞也是出入道觀較多的才子。閻才子的才情,大約也令李季蘭為子心動,所以在李季蘭的詩裏,有兩首專門送別閻郎的情詩。其中一首是:“妾夢經吳苑,君行到剡溪;歸來重相訪,莫學阮郎迷。”雖然此地分手,你去做官,但千萬別學漢代的阮肇,迷戀女色而不知返啊。這樣的訴求,幾乎是苦苦哀求,縱使李季蘭貌美才高,矜持高雅,仍然心有疑慮。閻伯鈞在一顧三回頭的依依惜別中,踏入他鄉,趕赴錦繡前程。李季蘭坐在山中,又開始她的等待。
相思是一種刻骨的痛。宋代詞人晏幾道寫的《阮郎歸》,“舊香殘粉似當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猶有數行書,秋來書更疏。衾鳳冷,枕鴛孤,愁腸待酒舒。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可以從中感覺到長長的孤寂與深深的無奈。李季蘭就是整日生活在這樣的情狀之中,癡癡迷迷,夢見阮郎歸來。閻伯鈞似乎比朱放要稍好一點,時隔很久,還有一封信寄回。不過,這封信已經是不痛不癢的象征性掛念,李季蘭在《得閻伯鈞書》裏,沒有絲毫的快樂與欣喜。
苦苦的相思之後,她沒有得到閻才子當初的承諾。男人的負情,一直遭到社會的唾棄,而李季蘭的相思之痛,卻是貫穿一生。
三十歲過後的李季蘭,性格更加開放,交友也越來越多,時常與遠近詩友會集於烏程開元寺中,舉行文酒之會,即席賦詩,談笑風聲,毫無禁忌,竟被一時傳為美談。漸漸地,李季蘭的詩名越傳越廣,活動範圍也已不限於剡中,而遠涉廣陵,廣陵是現在的揚州,是當時文人薈萃的繁華之地,李季蘭在那裏出盡了風頭。
後來,喜文愛才的唐玄宗聽到了李季蘭的才名,也讀了些她的詩,大生興趣,下詔命她赴京都一見。此時李季蘭已過不惑之年,昔日如花的美貌已衰落大半;接到皇帝的詔命,她既為這種難得的殊榮而驚喜,又為自己衰容對皇上而傷感,大有“美人遲暮”之感。在她西上長安前,留下一首“留別友人”詩雲;
無才多病分龍鍾,不料虛名達九重;
仰愧彈冠上華發,多慚拂鏡理衰容。
馳心北闕隨芳草,極目南山望歸峰;
桂樹不能留野客,沙鷗出浦漫相峰。
其實唐玄宗要召見的,並非看在她的容貌上,而在於欣賞她的詩才;可多情的李季蘭自己並不這麼想,她更看重的是自己隨流年而飄逝的芳容。就在李季蘭心懷忐忑地趕往長安時,震驚一時的“安史之亂”爆發了,長安一片混亂,唐玄宗倉惶西逃。李季蘭不但沒能見到皇帝,自己在戰火中也不知去向,才也好、貌也好,一切都變得無關緊要了。
關於她的結局,不知所終是一種說法,更多的記載則說李季蘭向犯上作亂自立為帝的朱泚獻詩,被德宗下令亂棍打死。
唐趙元一《奉天錄》載:時有風情女子李季蘭上詩,言多悖逆,故闕而不錄。皇帝再克京師,召季蘭而責之,曰:“汝何不學嚴巨川?有詩雲:‘手持禮器空垂淚,心憶明君不敢言。’遂令撲殺之”。
陸羽性情高古,精通文學,更是誌在天下茶山。李季蘭之死使陸羽受到沉重打擊,餘生盡隱居。陸羽在育茶、製茶、品茶上建樹頗豐,編著《茶經》三卷,但他的詩作不多,有一首題為《會稽東小山》的詩作:“月色寒潮入剡溪,青猿叫斷綠林西。昔人已逐東流水,空見年年江草齊。”其中的剡溪當是李季蘭所在之處,昔人想必指的就是李季蘭了,懷舊悵惘之情令人感動。
癡情的陸羽終身未娶。
沉湎相思,在相思中痛苦,也在相思中收獲,李季蘭將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思緒落筆為墨,便成為了優美而幹淨的詩話。她的《八至》看透男女之情,複歸於內心深處的平靜。
夫妻也好,情人也罷,都與血緣無關。所以夫妻關係屬於社會關係的一種。處得好了,情投意合同心同德恨不得同生共死;若是處得不好,緣分盡了一拍兩散,明日即為路人,說到底竟連一丁點的關係都沒有了。還有那緣分盡了又不能好合好散的,定要撕破臉皮鬧上公堂,互相傷害最深的,也莫過於反目的夫妻。而那些分手之後能夠繼續做好友做知己的,不是沒有,但畢竟少之又少。
李季蘭感慨“至親至疏夫妻”,因為她所擁有的始終是不為社會所容的另類夫妻情,充滿了不確定性,沒有安全感,故有此說。
那麼現實中合法夫妻呢,相濡以沫、相扶相攜多年走過漫漫人生的牽手人呢?古人有雲:“夫妻有敵體之意”,所以“至親至疏夫妻”是一種洞徹人情的描述,而揭示出此現象的李季蘭當為了不起!
應該說,李季蘭在中國女性文化史上,因為獨特的生活經曆,開啟了相思與情愛的細膩描寫。而她的努力,也贏得了把持文壇的須眉男子的尊重與肯定。唐人高仲武在《中興間氣集》的百餘篇詩中,獨選了她的六首,稱其“形氣既雄,詩意亦蕩。自鮑昭以下,罕有其倫。”
在她一生的交往中,有九五之尊的帝王,有從容淡定的高僧,有清正高雅的茶聖,還有文采裴然的才子詩人。李季蘭的一生,寂寞卻不空虛。
(李季蘭)嚐會諸賢於烏程開元寺,知河間劉長卿有陰重之疾,誚曰:“山氣日夕佳。”劉應聲曰:“眾鳥欣有托。”舉坐大笑,論者兩美之。——《唐才子傳》
在一次詩友聚會上,得知詩人劉長卿患有陰重之疾(疝氣),李季蘭半真半假地開起了玩笑,問,“山(疝)氣日夕佳”?自詡為“五言長城”的詩人劉長卿,冷不防被李道姑開了個不輕不重的玩笑,想必十分難堪。那時的疝氣治療,多是用布將腎囊兜托起來,減輕痛苦,劉長卿急中生智,也回以陶淵明的一句,“眾(重)鳥欣有托”!於是滿座大笑。
按照聞一多先生的考證,李季蘭與劉長卿同年,翁媼二人開了這樣的玩笑。細細回味,這個笑話是曆代異性文人之間開得忒有意思的一則,堪稱不雅中的大雅,落俗中的脫俗。
美豔出眾如她,才思敏捷如她,終年生活在以等待和相思為基調的悲苦氛圍中,竟沒有贏得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丈夫。李季蘭的一生,表麵浮蕩風流,卻是錦心繡口,都付了相思,有如天邊的一輪中秋之月,盡化做緋紅色的綿綿相思。相思二字,耗盡了她的青春與才華,直到八至境界讓她升華複超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