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犬離主
馴擾朱門四五年,毛香足淨主人憐;
無端咬著親情客,不得紅絲毯上眠。
其二:筆離手
越管宣毫始稱情,紅箋紙上撒花瓊。
都緣用久鋒頭盡,不得羲之手裏擎。
其三:馬離廄
雪耳紅毛淺碧蹄,追風曾到日東西;
為驚玉貌郎君墜,不得華軒更一嘶。
其四:鸚鵡離籠
隴西獨自一孤身,飛去飛來上錦茵。
都緣出語無方便,不得籠中再喚人。
其五:燕離巢
出入朱門未忍拋,主人常愛語交交。
銜泥穢汙珊瑚枕,不得梁間更壘巢。
其六:珠離掌
皎潔圓明內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宮。
隻緣一點玷相穢,不得終宵在掌中。
其七:魚離池
跳躍深池四五秋,常搖朱尾弄綸鉤。
無端擺斷芙蓉朵,不得清波更一遊。
其八:鷹離鞲
爪利如鋒眼似鈴,平原捉兔稱高情。
無端竄向青雲外,不得君王臂上擎。
其九:竹離亭
蓊鬱新栽四五行,常將勁節負秋霜。
為緣春筍鑽牆破,不得垂陰覆玉堂。
其十:鏡離台
鑄瀉黃金鏡始開,初生三五月徘徊。
為遭無限塵蒙蔽,不得華堂上玉台。
以上這十首七言絕句《犬離主》、《筆離手》、《馬離廄》、《鸚鵡離籠》、《燕離巢》、《珠離掌》、《魚離池》、《鷹離臂》、《竹離亭》、《鏡離台》,被統稱作《十離詩》。在詩中,薛濤不惜把自己比作是犬、筆、馬、鸚鵡、燕、珠、魚、鷹、竹、鏡;而把韋皋比作是自己所依靠著的主、手、廄、籠、巢、掌、池、臂、亭、台。隻因為犬咬親情客、筆鋒消磨盡、名駒驚玉郎、鸚鵡亂開腔、燕泥汗香枕、明珠有微暇、魚戲折芙蓉、鷹竄入青雲、竹筍鑽破牆、鏡麵被塵封,所以引起主人的不快而厭棄,實在是咎由自取,無可辨白!
薛濤(768~832),唐代女詩人,字洪度,長安(今西安市)人。父薛鄖仕宦入蜀,死後,妻女流寓蜀中。薛濤姿容美豔,性敏慧,洞曉音律,多才藝,聲名傾動一時。德宗貞元(785—804)中,韋皋(746—808)任劍南西川節度使,召令賦詩侑酒,遂入樂籍。後袁滋、武元衡、杜元穎、郭釗、李德裕等相繼鎮蜀,她都以歌伎兼清客的身份出入幕府。韋皋曾擬奏請朝廷授以秘書省校書郎的官銜,格於舊例,未能實現;脫樂籍後定居成都浣花溪。
薛濤是節度使韋皋的校書,相當於今天的“秘書”。領導的寵信,讓她忘乎所以,以致在幕府中,與眾多賓客往來,加上其狂逸不羈的天性,竟私自代韋皋收受下屬呈送金帛,讓吃醋的韋皋將薛濤貶到偏遠的鬆州做營妓。很懂得事務的薛濤經曆邊地之勞苦,無奈之下在趕赴鬆州的途中寫下了著名的十首離別詩,差人送給韋皋。這就是《十離詩》的寫作背景。
薛濤孤鸞一世,寫詩五十餘年,但詩作多已失傳。薛濤詩的風格從整體看,不失其“清奇雅正”。它情景濃豔自然,絕無脂粉氣味。“前溪獨立後溪行,鷺識朱衣自不驚”(《寄張元夫》);“二月楊花輕複微,春風搖落惹人衣。它家本是無情物,一向南飛又北飛”(《柳絮詠》)等。清菁豔麗,縹緲幽秀,表現了詩人輕穎高雅,婉媚舒闊的性格。“平臨雲鳥八窗秋,壯壓西川十四州。諸將莫貪羌族馬,最高層處見邊頭”(《籌邊樓》);“千壘雲峰萬頃湖,白波分去繞荊吳”和“延英曉拜漢恩新,五馬騰驤九陌塵”,托意深遠,氣勢淩雲,雄健中見秀氣,非常裙屐可以及,表現了女詩人的舒曠氣質。然而,由於命運的折磨,其詩中也明顯流露出感物傷情、負怨不堪的低調。時而輕聲細語而自羞自萎,時而黯然銷魂而自忖自量,甚至會去嫉妒“鴛鴦草”,這些應是不幸遭遇使然。不過,真正能夠表達對中唐社會人情世故的真實感情的作品,要首推《十離詩》了。
《十離詩》是薛濤在被逼無奈的困境中寫成的,這似乎公認無疑。但是,究竟是出於什麼原因促使一個歌妓寫出如此淒婉的詩來呢?眾說紛紜。明本《薛濤詩》題下注:“元微之使蜀,嚴司空遣濤往侍,後因事獲怨,遠之。濤作《十離詩》以獻,遂複善焉。”《全唐詩.薛濤.犬離主》題下注:“濤因醉酒爭令,擲注子誤傷相公猶子,去幕故之。”上述兩說,從時間上推算,殊難置信。張篷舟先生已有考據。筆者認為,按下述說法較為確切。貞元五年,薛濤時年二十。據五代十國文學家何光遠(今江蘇連雲港人)的《鑒戒錄》載:“濤每承連帥寵念,或相唱和,出入車魚,詩達四方,名馳上國,應銜命使車每屆蜀,求見濤者甚眾。而濤性已狂逸,不顧嫌疑,所遺金帛往往上納。韋公既知且怒,於是不許從官。濤乃呈《十離詩》,情意感人,遂複寵召。當時見重如此”。順沿這條線索,似乎可以解開薛濤寫《十離詩》的秘密。薛濤“連帥寵念,詩達四方”,以致“名馳上國”。加上求見者甚眾,使韋皋在情場上產生了嫉妒之心。二是薛濤對求見者所贈金帛毫無顧忌的“往往上納”,使韋皋惱怒不已。這兩種原因都是存在的。但是,僅以此作為懲罰薛濤的原因,其證據尚嫌不足。在蝸角爭利的封建官場中,作為封疆大吏的韋皋,索賄受賄,接受別人饋贈司空見慣。即便對他手下人的巧取豪奪,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更何況自己的寵妓接收點饋贈恐怕不至於落到不許從官,“罰赴鬆州”的地步。筆者認為,其病症還得從當時的社會製度和在這個製度下一個女人特別是被統治者視作玩偶的歌妓的地位上去找。韋皋是四川的太上皇,他把薛濤視為自己獨有的消遣工具,絕對不許別人染指。然而,此時的薛濤詩達四方,文人騷客“求見者甚眾”,加之薛濤“性亦狂逸”,不顧嫌疑,這不正戳到了韋皋的痛處。嫉妒使韋皋暴露出暴戾的麵目。“四五秋,已玩膩”的薛濤被韋皋“接受別人的饋贈”的借口一腳踢開。此時的薛濤作為被壓迫在社會底層的歌妓,是無力反抗的。
《名媛詩歸》說《十離詩》“非才人、女人不能。蓋女人善想,才人善達故也。”乍一看來,《十離詩》往往會給人一種錯覺,認為它是一個文弱孤女在弱肉強食的社會裏對權貴們的乞求和哀訴,對命運的妥協和期待。對惡勢力的忍讓和屈服,很少看到反抗和希望。然而,恰恰相反,細心研讀,略加分析,即可感觸到除了乞求和期待之外,其最強音是一個歌妓從封建社會的最底層發出的呻吟。那呻吟是對自己身世的傾訴,對主人以及社會上層的指責,對當時社會時事的鞭笞。並飽含著對自由幸福的向往和追求。所以,《十離詩》憤懣多於乞求,追求多於期待,鞭笞多於屈服和妥協。
從詩中可以讀到她對自己身世的傾訴。建中四年(公元783),涇源兵在長安叛變,擁朱泚為秦帝。德宗出奔奉天(今陝西乾縣)。不久朔方節度使李懷光與朱聯合共反朝廷,德宗又逃奔梁州(今陝西漢中)。在這戰亂頻仍之中,其父薛隕為逃避戰火,趁蜀中外補之機,攜帶家小來到四川。十三歲的薛濤便隨父宦遊成都。不幸的是,父母相繼過世,曆盡顛沛流離,艱辛跋涉的隴西孤女精神上受到了極大的刺激。她入韋皋幕府後,作為一個藝伎朝暮侍酒獻歌,每每遭到幕僚們的欺淩和侮辱。特別是主人情場的嫉妒怒氣,一股腦兒發泄在這個纖弱女子的身上,最後導致“罰赴鬆州”。此時此刻,一個孤女首先會想到的就是往事。所以,在《鸚鵡離籠》裏,張嘴即吟出“隴西獨自一孤身”的悲歎之句。隴西這裏代指長安,詩中用“獨、自、一、孤”四個字來強調自己的孤單。她形影相吊,煢煢孑立,時常懷念留下自己而故去的父母。這種懷念,暗示了無限的憎恨。她憎恨戰爭,使她這個才華出眾的鸚鵡飛來飛去,違心的飛入朱門錦茵,淪為歌妓。在“出入朱門四五年”和“跳躍深池四五秋”那漫長的歌妓生涯裏,她直白地說,要像狗一樣去領會主人的心事,討得主人的歡心。要像五彩金魚一樣去戲弄主人垂下的綸鉤,乞來主人的嗟賜。心裏無限愁緒,還要對那些行屍走肉的權貴們笑迎媚送。她隻有將滿腹惆悵埋在心底,默默忍受,度日如年。在這“主人常愛語交交”的幕府裏,他苦熬了四五個春秋。然而,主人欲壑難填,一旦“朱尾擺斷芙蓉朵”,一旦“出語五方便”咬著主人的“親之客”,就會橫禍飛來,輕者拋棄,重者罰邊。不是嗎?再看《筆離手》,這首詩是詩人表現韋皋對她寵愛的自白。有人曾說詩中有隱喻汙穢淫蕩之意,這是有傷於薛濤孤芳清拔的品德的。正是這首詩才更能傾訴她身世的坎坷。“越管宣毫始稱情”說明韋皋在薛濤入幕府之初是稱心如意的,朝雲暮雨,尋歡作樂。“紅箋紙上撒花瓊”,說明詩人在韋皋麵前不斷顯露出非凡的才華和倩美的身姿。可是,一個純清幼稚的少女萬萬沒有想到“越管宣毫”用久了是會鋒頭禿盡的。在韋皋眼裏,薛濤就是一個會說話的奢侈品,一旦主人玩膩了,“紅箋紙”就會失去原有的吸引力,隨手扔進廢紙簍裏。再看《燕離巢》。燕子作為寄居主人梁下的寵物,要生存下去就必須有個“窩”,“築巢”則是天經地義的事。然而,像“銜泥汙枕”如此區區小事,竟被主人“搗巢逐燕。”這是何等野蠻無理,作為一個感情豐富的薛濤來講,又怎能忍受。薛濤正是在此時弄懂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冷暖和世態炎涼。在鬆潘,詩人在向韋皋寫的《罰赴邊上韋相公》的詩中總結了她在韋皋幕府四五年的經曆。此時此刻又嚐到了“按轡嶺頭寒複寒,微風細冷徹心肝”那淒楚辛辣的苦果,在最後才向主人表白“但得放兒歸舍去,山水屏風永不看”的決心,終於道出了詩人埋藏在肺腑深處的積鬱和憤懣。
詩人畢竟是清白人家的才女,雖然她無力改變現實,追求美好的生活是消極的。但是,她向往自由和幸福的理想並未泯滅,追求的態度是真誠的合理的。然而,在她還沒有弄清楚大千世界是怎麼一回事的時候父母雙亡,萍蹤漂泊,浪跡天涯,淪為歌妓。一個純潔善良的少女,從此心頭蒙上了塵垢。不過,當她一旦有所醒悟,她會衝破陰霾,抖落塵埃,會去大膽的追求。在《馬離廄》中,她把自己比作一匹漂亮的駿馬,那似火的鬃毛,雪白的刀耳,淺藍色的飛蹄,儼然是一匹神駒。那神駒在空曠的藍天下,碧綠的原野上,身披霞光,沐浴朝陽,用追風般的速度馳騁遨遊。那麼,她的願望實現了嗎?顯然沒有。然而,在薛濤看來“追風曾到日西東”就是自己的願望。其實,那是對現實浪漫的誤解。詩人認為,結交名流就是幸福,酬答唱和就是自由,追求著向往著,終於將願望變成了現實。豈不知這種現實是寄托在豪門權貴享樂的基礎之上的,並使他日後滿懷憂憤而不能自拔,付出沉痛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