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別愁離恨,惆悵暗生——蘇軾的絕唱《江城子》(2 / 3)

蘇東坡曾在《亡妻王氏墓士銘》記述了“婦從汝於艱難,不可忘也”的父訓。而此詞寫得如夢如幻,似真非真,其間真情恐怕不是僅僅依從父命,感於身世吧。作者索於心,托於夢的確實是一份“不思量,自難忘”的患難深情。

下片的頭五句開始記夢,“夜來幽夢忽還鄉。”是記敘,寫自己在夢中忽然回到了時在念中的故鄉,在那個兩人曾共度甜蜜歲月的地方相聚、重逢。“小軒窗,正梳妝。”那小室,親切而又熟悉,她情態容貌,依稀當年,正在梳妝打扮。這猶如結婚未久的少婦,形象很美,帶出蘇軾當年的閨房之樂。作者以這樣一個常見而難忘的場景表達了愛侶在自己心目中的永恒的印象。夫妻相見,沒有出現久別重逢、卿卿我我的親昵,而是“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這正是東坡筆力奇崛之處,妙絕千古。正唯“無言”,方顯沉痛;正為“無言”,才勝過了萬語千言;正唯無言,才使這個夢境令人感到無限淒涼。“此時無聲勝有聲”,無聲之勝,全在於此。別後種種從何說起?隻有任憑淚水傾盈。一個夢,把過去拉了回來,但當年的美好情景,並不存在。這是把現實的感受溶入了夢中,使這個夢也令人感到無限淒涼。結尾三句,又從夢境落回到現實上來。“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岡。”料想長眠地下的愛侶,在年年傷逝的這個日子,為了眷戀人世、難舍親人,該是柔腸寸斷了吧?推己至人,作者設想此時亡妻一個人在淒冷幽獨的“明月”之夜的心境,可謂用心良苦。在這裏作者設想死者的痛苦,以寓自己的悼念之情。這種表現手法,有點像杜甫的名作《月夜》,不說自己如何,反說對方如何,使得詩詞意味,更加蘊蓄。東坡此詞最後這三句,意深,情痛,餘音嫋嫋,讓人回味無窮。特別是“明月夜,短鬆岡”二句,淒涼清幽獨,黯然魂銷。正所謂“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白居易語)。這番癡情苦心實可感天動地。

這首詞運用分合頓挫,虛實結合以及敘述白描等多種藝術的表現方法,來表達作者懷念亡妻的思想感情,在對亡妻的哀思中又糅進自己的身世感慨,因而將夫妻之間的情感表達得深婉而摯著,使人讀後無不為之動情而感歎哀惋。

宋神宗駕崩後,宋哲宗繼位,任用司馬光為宰相,蘇東坡又被召回京城升任龍圖閣學士,兼任小皇帝的侍讀。這時的蘇東坡,十分受宣仁皇太後和年僅十二歲的小皇帝的賞識,政治上春風得意。應該說,蘇東坡再次得寵多少有些幸運的成分。這麼個大詞人,大文學家,被政治牽絆得頭暈目眩,蘇子的一生常常讓人有點啼笑皆非的意思,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在這一段相對安穩適意的生活中,蘇東坡的精神狀態是輕鬆和愉悅的,但蘇東坡也斷斷不能忘記王弗曾經陪伴著自己度過的那些艱難的時光。王弗在蘇東坡的一生中作扮演的角色絕非一個主婦那麼簡單,在林語堂的《蘇東坡傳》中也曾有過這樣的落筆:……蘇東坡……由氣質和自然的愛好所促使,要變成一個隱士。社會,文化,學問,讀曆史的教訓,外在的本分責任,隻能隱藏人的本來麵目。若把一個人由時間和傳統所賦予他的那些虛飾剝除淨盡,此人的本相便呈現於你之前了。……他偶爾喝醉,甚至常常喝醉而月夜登城徘徊。這時他成了自然中偉大的頑童——也許造物主根本就希望人是這副麵貌吧。

“頑童”,這裏林語堂先生固然是在一種嘉許的語氣在點評蘇東坡的自由性靈,然而蘇東坡實際上又何嚐不是一個頑皮的孩子呢?不諳世事,興致所至,聰明有餘而內斂不足。

蘇夫人聰明解事,辦事圓通。她是進士的女兒,能讀能寫,但是並非一個“士”。做妻子的也知道要管家事,要撫養孩子,要過日子。正因為如此,蘇東坡的生活中是不能沒有一個這樣的女人把握船舵的。隻有在妻子的無微不至的照顧下,蘇東坡才有更多的閑情逸致去“沐於沂,浴乎舞雩”。也正因為如此蘇夫人也成為蘇東坡最為信任依賴的人,很多事情埋藏在蘇東坡的心靈深處,別人大都不知道,蘇東坡的妻子一定知道。同過患難,共過生死,日日的關心和愛護,充滿信任的等待和撫慰。王弗給與蘇東坡的是所謂“相濡以沫”的質樸而深厚的情感。

在這首小詞中,讀不到一句令人感覺“矯情”之語,詞語的運用簡練凝重。每一個音節的連接都有冷澀凝絕之感,猶如聲聲咽泣,壓抑沉重的氣氛就在這“幽咽泉流”中彌散開來,讓人艱與呼吸,又難以逃避。

蘇東坡用了十年都舍棄不下的,是那種相濡以沫的親情。他受不了的不是沒有轟轟烈烈的愛情,而是失去了伴侶後孤單相吊的寂寞。“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在夢裏能夠看見的,也全是逝去親人往日生活裏的瑣碎片斷。因為在那些瑣碎裏,凝結著化不去的親情。在紅塵中愛的最高境界是什麼?執子之手是一種境界,相濡以沫是一種境界,生死相許也是一種境界。在這世上有一種最為凝重、最為渾厚的愛叫相依為命。那是天長日久的滲透,是一種融入了彼此之間生命中的溫暖。

麵對這樣的深情,解讀都似乎是一種傷害,那是需要在生命裏反複吟唱,靜夜中不斷懷思的樂音。無數的人毫不吝惜地把“絕唱”這個詞贈與了這首詞,在這樣一個濫情的年代,我們慶幸還有《江城子》這樣的情感值得我們永遠的祭奠。

“問世間情為何物,隻教人生死相許”,摯愛是可以超越時空的,蘇軾永遠是蘇軾,他永遠有蘇軾式的豪情與浪漫。十年何妨,生死相隔又何妨?我自可幽夢相逢,傾訴衷腸。隻是相逢無解心中愁千苦,憑添更多傷。場景無變,溫情依舊,卻全無了卿卿我我如燕的呢噥,生離的顛沛,死別的淒楚,何語能明,何言能載?腸斷處自有斷腸人在,有愛如斯,令人蕩氣回腸,“唯有淚千行”!

人各兩界,此情不已

王朝雲,字子霞,錢塘人,因家境清寒,自幼淪落在歌舞班中,卻獨具一種清新潔雅的氣質。宋神宗熙寧四年,蘇東坡被貶為杭州通判,一日,宴飲時看到了輕盈曼舞的王朝雲,備極寵愛,娶她為妾,此時的東坡已經四十歲了。

蘇東坡是一位性情豪放的人,在詩詞中暢論自己的政見,得罪了當朝權貴,幾度遭貶。在蘇東坡的妻妾中,王朝雲最善解蘇東坡心意。一次,蘇東坡退朝回家,指著自己的腹部問侍妾:“你們有誰知道我這裏麵有些什麼?”一答:“文章”。一說:“見識。”蘇東坡搖搖頭,王朝雲笑道:“您肚子裏都是不合時宜。”蘇東坡聞言讚道:“知我者,唯有朝雲也。”

蘇東坡在杭州四年,之後又官遷密州、徐州、湖州,因“烏台詩案”被貶為黃州副使,這期間,王朝雲始終緊緊相隨。在黃州時,他們的生活十分清貧。元豐六年,王朝雲為蘇東坡生下了一子,取名遂禮。

宋神宗駕崩後,宋哲宗繼位,任用司馬光為宰相,全部廢除了王安石的新法;蘇東坡又被召回京城升任龍圖閣學士,兼任小皇帝的侍讀。兩年之後,蘇東坡再度被貶任杭州知府。杭州百姓非常愛戴他。此後蘇東坡又先後出任穎州和揚州知府。宋哲宗用章敦為宰相,政見不同的蘇東坡被貶往南蠻之地的惠州(今廣東省惠陽縣),這時他巳經年近花甲了。

朝雲隨蘇軾到惠州時,才三十歲出頭,而當時蘇東坡已年近花甲。眼看主人再無東山再起的希望,蘇軾身邊的侍兒姬妾都陸續離去,隻有朝雲始終如一,追隨著蘇東坡長途跋涉,翻山越嶺到了惠州。蘇軾十分感動,剛到惠州不久,就為朝雲賦詩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