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心理學會舉辦現場心理谘詢活動那天,王依然接待了一位前來求助的名叫薛書湄的五十多歲的婦女。薛書湄告訴王依然,她不是為自己來的,而是為她女兒來的,她的女兒28歲了,學習、工作、生活,其他方麵一切正常,而且工作能力相當強,大學畢業沒幾年,就已經是南州最大的一家民企的子公司副總了,薪金相當高。在別人眼裏,沒有人不認為這是最年輕最成功的當代白領。平時和同事接觸,無論男女,也都很正常,但就是不能談男朋友,每次接觸男人,她都會發病,心跳加速、手腳冰涼、渾身發抖,甚至會無緣無故地大哭起來。開始的時候,是正式和男朋友接觸後才會發病。到後來,隻要一聽說要介紹對象,她的神情就會變化,頭上冒汗、嘴唇發紫,情形越來越嚴重,嚇得家裏再也不敢提半個字,也不敢建議她去看醫生,因為一看醫生,就會問到症狀和病因,一說到是因為談對象,她又會失常,又會大哭。這樣的情況,單位的同事並不太了解,但是做父母的清楚,眼看著女兒年紀一天天地大起來,做父母的哪能不急?病急亂投醫,父母背著女兒跑了不少醫院,但是病人自己不到,醫生是無法對症下藥的,母親將最後的希望寄托到王依然這裏來了。
王依然本想推薦一位心理醫生給薛書湄,但是薛書湄堅決不要,她說自己隻是來試試的,她對醫生不抱希望。因為曾經是王依然的聽眾,所以來和王依然談談。薛書湄對王依然的信任,應該說是有基礎的,但她卻始終不肯說出女兒的姓名和工作單位等具體情況。王依然非常理解她的顧慮,她不會去強迫她說她不願意說的東西,王依然所能做的,就是耐心地傾聽這位母親的訴說,從中得到一點信息,也從中作出一些分析。
但是薛書湄卻始終回避談女兒的事情,談得更多的,是她自己和她的丈夫。薛書湄夫婦都是小學教師出身,為人師表,性格也都比較內向,不苟言笑,對自己對子女要求都很嚴,女兒從小,做父母的就身體力行,教育孩子循規蹈矩,非禮勿視。女兒在父母的言傳身教下,從小到大,始終是好學生、好孩子,思想品德、學習成績都是名列前茅的,左鄰右舍常常拿她來和自己的孩子作比較,常常掛在口頭上說的就是:看人家薛老師家的孩子。這個被大家公認的好孩子,不僅在中學階段沒有早戀,進入大學也還是一心隻讀聖賢書,一直到大學畢業,參加了工作,又過了一兩年,仍然沒有談對象的跡象。父母對女兒的欣賞和驕傲,漸漸地有點變味了;再過些時,這種欣賞和驕傲就變成了焦慮和擔心了,從來都是讓女兒安心學習好好工作不著急談對象的父母自己先著急起來了,他們四方托人,四處聯係,結果卻是……
薛書湄反複地對王依然說:“我和她爸爸都再三地反省自己,是不是我們從小對她的管教太嚴,尤其是在男女問題上,說了一些不應該說的話?”
王依然無言以對。但是無論從感情上,還是從理智上,她都無法讚同薛書湄這樣的說法。
王依然覺得這件事情十分棘手,她和薛書湄曾經求助過的許多醫生一樣,知道病人自己不進入,這個問題是很難解決的。王依然試著說服薛書湄,隻有正視問題,才是解決問題的開始。薛書湄猶猶豫豫,她也知道她這樣做是諱疾忌醫,但是她很害怕,如果女兒知道她把她的事情告訴了別人,她擔心會鬧出更大的麻煩來。
但是王依然堅信,薛書湄會想明白的。
果然,今天一早,王依然剛上班,剛在辦公室坐下,薛書湄就來了。她神情有些緊張,連說話都有些支支吾吾地不連貫:“王老師,今天,是周末,我女兒回家過周末。”
王依然這才知道,薛書湄的女兒現在並不和父母住在一起。王依然等著薛書湄的下文,薛書湄卻又猶豫了,好像剛剛下了的決心,現在又動搖了。
王依然想了想,便主動問道:“薛老師,你是不是想請我去你家,和你女兒見見麵?”
薛書湄慢慢地點了點頭,說:“王老師,我和她爸爸商量來商量去,也隻有這個辦法,我們不能諱疾忌醫啊。”
王依然說:“好,我——”
她的話還未說出來,薛書湄又緊張起來,趕緊道:“王老師,您千萬不能說自己是搞心理學研究的啊,而且,而且,千萬要小心啊,她的懷疑心很大的,一句話說得不對,她就會懷疑我們有什麼目的。”
看著薛書湄緊張不安的樣子,王依然同情地點點頭,說:“就說我是你們原來學校的同事?”
薛書湄想了想,搖頭道:“不像,不像,你不像個小學老師。”
王依然笑了笑,說:“小學老師還有專門的形象啊?”
薛書湄認真地說:“別人也許不會在意,但是我女兒,很敏感很聰明,瞞不過她的。”
王依然心裏動了一下,聰明敏感的人,一般心理都比較脆弱。王依然不知道這兩位一板三眼的小學老師,他們的女兒怎麼會有這種特殊的性格。
薛書湄卻在為王依然到底扮演什麼角色犯愁。她想了又想,一時想不出什麼樣的人比較合適,自己說了幾個,但剛一說出口,又被自己推翻了,過了一會兒,猶猶豫豫地說道:“做我們的同事,倒也是好的,至少我們談起話來,會有話可談,不然的話,萬一談一個話題不是雙方都懂的,談不下去了,她就會發現,會穿幫的。”她皺著眉頭,停了一會兒又道,“隻不過,小學老師裏邊,很少有你這樣年紀的,要麼是年輕的,要麼像我們這樣比較老的,退休的,像你這樣年紀的,很少呀。”
王依然點著頭,她不得不佩服這位母親的謹慎和細心。
薛書湄終於考慮成熟了,人也顯得興奮起來,精神也來了,說:“王老師,你就說是我們學校的領導,來看望退休教師的,你看行不行?”
王依然點了點頭,想到要在一個素不相識的心理有問題的女孩子麵前演一出假戲,心裏不由有些說不出的滋味。
薛書湄最後說:“女兒單位四點鍾下班,她大概五點鍾到家。王老師,能不能請你早一點來,至少比她早到半個小時,我們聊聊學校的教育上的話題,這樣,她回來的時候,看到我們正在聊天,也許就不會懷疑什麼了。”
王依然覺得自己像個被牽製著的木偶,有幾次她甚至想告訴薛書湄,她這樣費盡心機,也許根本就沒有用,根本就是無的放矢。但是一看到薛書湄哀求的眼光,她的心就軟了,她體會著一個痛苦的母親的心情,答應了薛書湄近乎荒唐的要求。
下午四點鍾,王依然根據薛書湄給的地址,如約來到薛書湄的家。這是一幢老宅,規模不算很大,但卻是典型的南州的老宅子,前後三進,每一進的兩側,都各有廂房,中間有天井和院落。但是因為天井和院子裏,都搭建著大大小小亂七八糟的建築,連狹窄的過道上也都塞滿了各種雜物,這使得老宅的風貌蕩然無存。住在這裏的居民,仍然用著煤爐,下午這時分,正有人在過道裏生爐子,王依然小心地避著煙霧,但仍然被嗆得咳嗽起來。
對於王依然來說,這已經是久違了的景象,煤煙騰起,熏著早已經發了黑的雕梁畫棟,腳底下的青磚,許多都已經破碎,仍然承受著負擔著它們已經負擔不起的重壓。
正當王依然站著發愣,後院西廂房開著的窗子裏,一直在朝外張望的薛書湄已經看到了王依然,她趕緊出來,將王依然迎了進去。
西廂房有兩大間,薛書湄家住的北邊的一間,大約有近二十個平方,裏邊又用薄薄的木板隔成了兩半,外邊的一半就是薛書湄夫婦的臥室,整理得井井有條,幹淨清爽,一張大床緊告著板壁,兩張寫字台靠窗麵對麵置放著,寫字台上還擱著兩盤文竹,與院裏的雜亂相比,這完全是另一個世界。薛書湄引了王依然進來,正在給她泡茶,隔壁“嘩啦”一聲,聲音巨響,連屋子都有點震動,把王依然嚇了一跳。
薛書湄卻一點也沒有在意,她給王依然端了茶過來,看到王依然有些發愣,不由擔心地問道:“王老師,您,怎麼啦?”
王依然說:“剛才聲音很響,嚇我一跳。”
薛書湄說:“噢,是隔壁人家關門。”
王依然說:“這裏的隔音條件很差。”
薛書湄說:“是不大好,多少年的老房子了,又都是這種木板,是不隔音的。再說了,過去都是一家人家自己用的,這西廂房,也可能就是公子少爺看看書的地方,不會有人吵著的,哪像後來,都隔成幾家人家住了,就覺得是在一個屋子裏。”
王依然說:“習慣了?”
薛書湄很難得地笑了一下說:“早習慣了。”
王依然心裏有點說不清的滋味,一時停了下來。就在她停下來,薛書湄也沒有說話的這當口,隔壁說話的聲音傳過來了,是一男一女,他們顯然壓低著嗓門,但說的每一句話,這邊都聽得清清楚楚:
“隔壁好像來客人了?”
“是的,聽薛老師說,是他們學校的領導。”
“是個女的?”
“女的你就關心啦?”
薛書湄注意到王依然有點不在自,又笑了一下,說:“王老師,沒事的,我們這裏的鄰居,本來都像一家人,沒有什麼秘密的——”說到這兒,她的神情明顯地又低落下去,停頓了一會,薛書湄湊到王依然耳邊說:“我女兒的事情,我們倆從來不在家裏談的,要說,就到外麵去,到公園去談。”
王依然道:“這樣的生活環境,也夠你們——”
薛書湄忽然搖了搖手,她屏息凝神地聽了一下,大雜院裏聲音很嘈雜,但是薛書湄卻從混亂的聲音中聽到了什麼,趕緊告訴王依然:“王老師,我女兒回來了。”
果然,薛書湄話音未落,王依然就從廂房的窗戶看到院子瀟瀟灑灑走進來一個年輕姑娘,看長相,還像個小孩子,根本沒有28歲的樣子,她笑眯眯地向在窗戶裏向她張望的薛書湄擺擺手:“嗨,老媽!”人已經風一般飄進屋來。
薛書湄緊張得不行,介紹王依然的時候,聲音都有點顫抖:“這,這是王、王校長……”
好在王依然還沉得住氣,微微地向薛書湄的女兒點點頭,笑笑,說了一聲:“下班了?”分散了她對母親的注意。
女兒大大方方地向王依然打個招呼:“王校長,您好!”將手中的包放下來,笑道:“我平時不住父母家裏,今天是周末,回來打老爹老媽的秋風啦。”又回頭問薛書湄,“我老爸呢,采購去了吧?”
她的神情她的口氣,沒有一點點不正常的地方,連一點點影子也沒有。王依然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神情十分不安的薛書湄,一時間甚至以為有病的是母親而不是女兒呢。
薛書湄的女兒徑直地走到木板隔開的裏間,站在門口朝裏看望著,神情十分依戀。一會兒又像孩子般地向王依然招招手,說:“王校長,您來看看,這就是我的閨房,我上大學走後,母親一直保留著原來的樣子,沒有動過。我大學畢業參加工作,住了不多久單位宿舍,就自己買了房子。”
王依然走到她的閨房門口,朝裏邊看,一張整潔的單人床沿著木板擱著,與外間的大床,恰是一板之隔,王依然一看之下,心中頓時一動,嘴上著說:“你在哪個——”
薛書湄見王依然要打聽女兒的工作單位,趕緊扯開去,說:“王老師,您別看這裏的地方擁擠、破舊,我們住慣了,覺得挺自在的。”
她的女兒也說:“是呀,我的住房很寬敞,接他們去住,他們卻不習慣,晚上都失眠,又折騰回來了。”
薛書湄笑了笑,說:“唉,聽不見鄰裏之間的嘰嘰哇哇,心裏真是空蕩蕩的。”
王依然回到外間的桌邊坐下,薛書湄的女兒對母親說:“老媽,你們談,我去接老爸。”
女兒一出去,薛書湄就對王依然說:“王老師,你看得出她有什麼問題嗎?”
王依然想,這分明是一個從生理到心理都很健康的女孩子,她狐疑地看看薛書湄,搖了搖頭說:“光看,是很難看出來的。”她忍不住又走到裏間小屋門口,朝裏張望著,再次清晰地聽到隔壁鄰居在說話。
“今天吃什麼?”
“有什麼好吃的?”
“好吃的東西多了,你自己不會買。”
“你自己去試試看,每天買菜,煩都煩死人了。”
王依然忽然覺得薛書湄女兒的小屋悶得厲害,她退出來,長長地透了一口氣,對薛書湄說:“你女兒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的?”
薛書湄似乎沒有聽懂王依然的話,茫然地看著她。
王依然說:“也就是說,你們的一舉一動,鄰居的一舉一動,孩子不一定看得見,但是都能聽到,能感受到。”
薛書湄說:“那是的,住這種老房子的,誰家不是這樣?”
王依然說:“薛老師,你覺得對他們的成長沒有影響?”
薛書湄說:“這不會吧,從小到大,他們也早就習慣了。再說了,我們家的麵積還算是比較寬的,能隔開成兩間,我們這院子裏,有好些人家,小孩子長到成人了,也還和大人同住一間呢,那有什麼辦法,隻有一間房嘛。”
薛書湄的丈夫回來了,和王依然打了個照麵,就到公用的廚房去弄菜。過了不久,女兒也回來了,她沒有接到老爸,便去了街口的小店買回一些碟片,薛書湄對女兒說:“我幫你爸弄菜去,你和王校長聊聊好嗎?”
薛書湄的女兒點頭答應著,確實是個聽話的好孩子。等母親一走,她卻突然笑了起來,笑得怪怪的,讓王依然心裏有點發瘮。
為了避免尷尬,王依然指了指她手上的碟片,沒話找話地說:“你喜歡看什麼片子?”
薛書湄的女兒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卻盯著她看了一會兒,說:“你是那個依然熱線的主持人吧?”
王依然驚得有點魂飛魄散的感覺。
薛書湄的女兒自然大方地伸手和王依然握了一下,說:“我叫劉廬,在江博集團下麵的一個投資顧問所做事。”
王依然驚魂未定,說:“江博集團?就是王博的江博集團吧?”這完全是多餘的問話,除了王博的江博集團,哪裏還會有第二個江博集團呢。
劉廬也完全理解王依然的驚訝,她又善解人意地說:“王老師,您別驚訝,也別緊張,我媽總是自以為聰明,其實她心裏的小算盤,沒有我不知道的。”
王依然依然愣著。
劉廬繼續說:“我媽覺得我有心理障礙。”
王依然終於說出了一句話:“你自己怎麼看?”
劉廬的回答更是出乎王依然的意料,劉廬說:“有,當然有,比我媽估計的要嚴重得多。”
但是劉廬說話的語氣神態等,沒有任何的特殊之處,以王依然的經驗,這樣表現鎮定的心理疾病患者,要比情緒外露的患者病情可能嚴重得多,也難對付得多。王依然說:“你去請教過心理醫生、治療過嗎?”
劉廬說:“當然。”她說著朝外看看,又道,“我沒有告訴他們,免得他們瞎擔心。”
王依然小心地試探說:“你能不能說說,主要表現在哪些——”
劉廬笑著搖搖頭,說:“我不想說了,我不相信治療。”
王依然無言以對,但是心有不甘,過了一會兒,又問道:“劉廬,你睡眠不大好,是不是?”
劉廬點了點頭,說:“不是不太好,是太不好。”
薛書湄端著些水果進來,劉廬接過來放到王依然麵前,說:“王校長,吃個蘋果吧。”
薛書湄看了看女兒,放心地退了出去。
王依然說:“你晚上睡不著,想什麼?”
劉廬不假思索,很坦然地吐出一個字:“死。”劉廬說著忽然笑起來,又道,“王老師,我說出來你可能都不會相信,每天晚上,我都替自己設計死亡路線,有些設計,可精彩了。”
王依然並不覺得意外,但是劉廬可以坦然地麵對自己的死亡,王依然卻不能坦然地麵對劉廬的死亡,她急切地問道:“白天呢?”
劉廬說:“白天很好,我害怕晚上,一想到要進入黑夜,我就害怕得發抖。”
劉廬在說“害怕”時,沒有人能夠看出、感覺出她的害怕,她是那麼的鎮定,那麼的平和,好像根本不是說的自己,也好像說的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情,但是王依然相信劉廬說的每一句話。
劉廬見王依然心情沉重,又笑了笑,說:“王老師,別操心了,本來就是我母親瞎操心,把你弄來了,本來我也不想跟你說的,但不知為什麼,看到你,就想說這些廢話了,你別往心上去,我瞎說說的。”
王依然卻不能不往心上去,她執著地問道:“你下班回自己住處,都幹些什麼呢?”
劉廬說:“別人幹什麼,我也幹什麼,打掃打掃房間,給自己弄點好吃的,看電視、看碟片、上網,等等,然後就上床,就開始設計死亡路線。有時候興奮得整夜都不睡,看著窗外的天漸漸地亮起來。”
王依然說:“你一個人住,是不是覺得孤獨,你沒有試試,回到你爸爸媽媽這兒住一陣?”
劉廬的眼睛裏,掠過一絲恐懼,被王依然捕捉到了。
王依然告辭的時候,劉廬忽然沒頭沒腦地突兀地說:“有個歐洲片,叫《白晝美人》。”
王依然隻是聽劉廬說有個片子叫《白晝美人》,並不清楚她是什麼意思,便看著劉廬,等著她的下文。
劉廬卻沒有再說片子的事情,說:“我的這些情況,我媽不知道。”
王依然點了點頭。
離開了薛書湄的家,王依然心裏有點亂,她推著電瓶車在街口愣了一會兒,在車水馬龍吵吵鬧鬧的街頭,王依然的眼前,卻浮現著劉廬那間小屋裏的情形,她的耳畔,回響著的,是薛書湄家鄰居的說話聲。
二
王依然沒有直接回家,她繞到了夏同的店裏,想問問夏同有沒有劉廬說的那個歐洲片《白晝美人》,雖然王依然有些摸不著頭腦,也可能劉廬隻是隨口一說,並沒有什麼含義,但王依然卻不可放過任何的蛛絲馬跡。
夏同不在書店,劉阿姨在看著店,店裏還有一個看上去很瘦小、穿得也很簡樸的女孩站在那裏看書。
王依然見夏同不在,簡單地和劉阿姨說了幾句話,正準備告辭,還沒出門,就聽得一陣朗朗的笑聲進來了:“小夏啊,我來領餉啦!”
夏同曾經跟王依然說起過吳一拂,吳一拂的身世、現狀,王依然都了解一些,隻是在夏同的談吐之間,流露出對這位老人特殊的心情,這在夏同來說,是比較少見的。王依然曾經問過夏同,是不是覺得因為老人家挺可憐,或者因為他生存的艱難而富於同情?夏同一概否認。夏同說,這位老人,不是我們常人能夠去理解和體會他的,他的內心,是一個極其豐富而奇特的世界。
現在王依然一見之下,就知道是吳一拂來了,她稍微讓出一點地方,讓吳一拂進來,吳一拂一踏進書店,就說:“啊呀,怪不得我一進來,就眼睛發亮,小小的書店裏,竟然有三位美女。”
連那個一直在看書的女孩也抬頭笑了一下。
吳一拂說:“怎麼,夏同不在?”
劉阿姨說:“您老人家找夏經理?”
吳一拂說:“這位女士,我提個意見,別喊我老人家好不好?也別喊夏同夏經理好不好?”
劉阿姨被他逗笑了,說:“好好,小夥子,找小夏是吧?”
吳一拂仍然對著劉阿姨,認真地道:“我來過幾次,都沒有見到過你,但是我知道有你的存在。”
劉阿姨說:“前一陣,過年,家裏比較忙,夏經理就讓我……”
吳一拂說:“你叫劉維雅是吧,我一直跟夏同說,劉維雅,劉維雅,好書卷氣的名字,我可是一直想一睹你的芳容……”
劉阿姨笑道說:“一見之下,大失所望。”
吳一拂生氣地說:“誰失望啦?誰大失所望?你正是我想象中的劉維雅,甚至,還比我想象得更年輕一點。”
劉阿姨說:“唉,拿我們尋什麼開心,多年前就是老太婆啦。”
吳一拂更來氣,道:“老?我九十多了也不說老,你算什麼老?在我眼裏,你和那個看書的小妹妹差不多,都是小。”
劉阿姨的性格比較內向,平時話不多,但今天不知怎麼的,被吳一拂一咋呼,她的話也多起來:“你的眼光也太不濟事了,我都可以做這個小妹妹的奶奶啦。”
吳一拂說:“奶奶怎麼啦,奶奶就不能年輕漂亮。劉維雅,你要好好改改你的觀點,我的眼睛是很凶的,不信你可以問你們夏同,他都服我的,我看得出,你是受過高等教育的,是不是?”
劉阿姨又忍不住笑,說:“什麼呀?”
吳一拂說:“至少是老高中生。”
劉阿姨說:“這算給你蒙對了,我是66屆的高中生,下過鄉,接下來回城,也沒趕得上考大學,分到廠裏,做了幾年,就下崗了,就這麼一輩子。”
吳一拂高興地拄了拄拐棍,說:“我說的吧,我說的吧,我眼光厲害的,66屆的老高中生,都能抵得現在一個……”他看了看王依然,說,“你說,能不能抵得上現在一個研究生?”
王依然說:“那是。”
吳一拂又說:“劉維雅,你看你的氣質……”
吳一拂絮絮叨叨個沒完,劉阿姨一留神,卻發現那個看書的女孩不見了。再過去一查,好像書架上少了一本書,劉阿姨說:“哎呀,剛才那女孩,好像拿了書走了。”邊說,邊要追出去,卻被吳一拂擋住,說:“劉阿姨,竊書不為賊,再說了,你也沒有確定她帶了書走,是不是?”
劉阿姨說:“你這就不對了,我是替人家看店的,少了書,我有責任,怎麼能這麼馬馬虎虎,要是每天都這樣,這書店還怎麼開呀?”
吳一拂說:“大不了,這本書我來賠啦。”
劉阿姨說:“你要是看書店,賠得你傾家蕩產啊。”
吳一拂說:“好在我這人,本來也沒有什麼家產,想傾也傾不出多少,想蕩也蕩不起來。”
王依然平時也不是個多話的人,卻和劉阿姨一樣,被吳一拂逗樂了。話也多起來,平時不會說的話也說了出來,她逗著吳一拂:“你這麼吹捧劉阿姨,是不是想追她啊,劉阿姨可是有丈夫的啊。”
劉阿姨有些不好意思,說:“王老師,你也開我的玩笑?”
吳一拂說:“她有丈夫跟我有什麼關係,我永遠有權追求我的幸福和自由!”說著竟被自己感動了,脫口念起了古詩詞,“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一邊背誦,一邊看到劉阿姨又要笑,趕緊說,“還有,也是蘇軾的,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吳一拂一口氣背完了,看定劉阿姨,說:“劉維雅,你是不是在想,這個老頭子,蠻會賣弄的。”
劉阿姨忽然抿嘴一笑,露出了淺淺的酒窩。這一笑,被王依然看在眼裏,王依然心裏,不由得一動。在一個漸漸老去的下崗女工的內心,也一樣有著孩童般、少女般的快樂。在這一瞬間,王依然突然又想到了劉廬,想到這時候,天漸漸地黑了,地獄正在向她逼近,王依然心裏一陣疼痛。
吳一拂仍然沒完沒了,又說:“劉維雅,哪天你有興趣,我唱歌給你聽,不過,我可是得聲明,沒有好的擴音設備,我是不唱的。”
劉阿姨見他越說越離譜,有些不在自了,把話支開去說:“你要找夏經理,我替你打電話找找他?”
吳一拂說:“夏同啊,找不找他都無所謂,他欠我的,早晚是要還我的。”
劉阿姨道:“他欠你什麼?”
吳一拂說:“欠我,他欠我的多啦,不說別的,我叫他替我寫篇文章,罵罵人,他都不肯寫,還筆杆子呢,什麼破筆杆子……”
王依然道:“你要他寫什麼文章,罵什麼人啊?”
吳一拂說:“既然你們都願意聽,我就跟你們說說,我現在住的那個老宅,你們知道是誰的故居嗎?吳學瀾啊!”
劉阿姨笑道:“也姓吳啊?是你們吳家老祖宗吧?”
吳一拂說的這個吳學瀾,王依然是知道的,是清朝的狀元。吳學瀾的狀元府曾經是南州曆史上很著名的名人故居,後來變成了居民大雜院。王依然也曾看到過有人在報上寫文章大聲疾呼,救救風雨飄搖中的狀元府!這也已經是幾年前的事情了。
吳一拂氣哼哼地道:“吳學瀾家裏曾經有這樣兩塊銜牌,一塊是‘祖孫父子叔侄兄弟進士’,另一塊是‘南書房行走紫禁城騎馬’。這是很了得的啊,可是,今天有誰來管顧啊?所以我叫夏同罵人,不罵人不行了……”
劉阿姨說:“你自己怎麼不罵?”
吳一拂說:“嘿,我罵得太多了,人家不拿我當回事,當我放屁啦——唉唉,不雅不雅。”
劉阿姨說:“本來嘛,罵人有什麼用?”
吳一拂正要往下說,秦獨鍾突然出現在書店門口,對著王依然說:“嘿,我就知道你在這裏,走吧走吧,我都餓扁了。”拖著王依然就往外走。
吳一拂一看到鍾鍾,忍不住又說了:“啊哈,今天什麼好日子,又見一位美女。”
王依然母女已經走出去,但是能夠聽到這話,秦獨鍾“哼”了一聲,道:“老十三點。”
王依然一聲嗬斥:“鍾鍾,你說什麼呢?!”
秦獨鍾沒心沒肺地說:“什麼呀,他又聽不見。”
王依然說:“聽不見也不許你說!”
秦獨鍾一飛身跨上自己的自行車,說:“那我就在你也聽不見的地方說,拚命說,老十三點,老十三點,老……”車騎得飛快,王依然開著電瓶車都已經追不上了。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