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吳兄的生活並不好,全家靠三千來塊錢的工資支撐。有一年夏天,我到他竹子林辦公室,他穿一雙大頭棉皮鞋見我。那天他執意請我吃飯,我說還是我來吧,你把飯錢省下,去買一雙涼皮鞋穿穿。皮鞋是黑的,棉絲黃黃,翻露出來。他穿一件白色的短袖襯衫,顯得特別腰圓腿鼓。每次他見了我,就大碗喝酒。他喝烈性酒。他喝一口酒,就彈一下手指。我翻出煙,遞一根給他。他不帶煙。他抽煙時,把嘴巴閉緊,像個漏鬥,嘶的一聲,煙頭紅了一大圈。直道煙蒂的海綿燒焦了,他才取下煙頭,看看,又吸一口,扔到煙灰缸裏。和我在一起,吳兄差不多每次都醉酒。我勸都勸不住。他說,不醉不能表達情誼。他喝醉了,就倒在沙發上呼呼酣睡,卷曲著身子,流長長的口水,不時地咀嚼著空空的嘴巴。
他說他老婆懷疑他外麵有女人。我說,按你的身體條件你可以有十個女人,按你的經濟條件,你老婆應該找兩個男人。吳兄說,漢奸,你是個大漢奸。我笑得腰都直不起來。我忘記是哪一年了,大概是1998年吧。我去深圳,到吳兄家裏吃晚飯。吳兄也正好從老家回深圳沒兩天。我們都有非常好的興致,準備了一副好心情,想敞開聊天。我屁股沒坐熱,他們夫妻就開始爭吵起來。
他居住的房子有二十來個平方米,分廚房,餐廳和一間臥室。臥室是用簾布隔出來的。床底下放著整箱的康師傅方便麵。他女兒並沒有理會他們吵架,埋著頭嘻嘻嗉嗉地吃方便麵,邊吃邊扇蒲扇。他女兒有些胖,父母的爭吵絲毫沒有影響她的食欲。她對她媽媽說:“我怎麼吃不厭呢?”很顯然,她已經習慣了口水戰。而我有些尷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也無從勸解。
也許,你對吳兄的認知比我更深。那晚,你和吳兄睡在陽台上,徹夜長談。麵對即將的離別,你沒有絲毫的傷感。額頭上是茂密如珠的繁星,薄幕如洗,拱形的蒼穹飽滿。或許你還不懂得憂傷,你還不知道為以後的路途擔憂。第二天淩晨,你背著包,走了。吳兄打個赤膊,站在深南大道的立交橋上,目送你遠去。其實,那個早晨有些寒涼,海風呼呼地掠過,直至今天,你依然感覺到海風的吹打。濕潤的,充滿腥味的海風,你曾緊緊地和它擁抱在一起。
『5』
縱橫如阡陌的街道上,陽光鐵水般從天空傾瀉下來。你騎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從深圳博物館出發,穿過整條深南大道,拐過深圳大學,下一個陡坡,再騎五分鍾,到了四海公寓。這段路,你要花費一個半小時。
自行車是一個湛江人送給你的。他叫尹鴻,剛從西北政法大學畢業。這個說話有渾濁湛江口音的人,有些禿頭,矮小,臉上淌油臘臘的汗液。他的手很厚,手指很短。他是個早出晚歸的人,他騎在車上,像一隻鴕鳥。你站在公寓走廊上,打個赤膊,看著尹鴻從樓道口推出自行車,到早點貨攤上買兩個茶葉蛋放進黃色的公文包裏,繞過四海公園,消失在龐大的自行車流裏。黑色的,喧嘩的,逆流與順流相互挾持的自行車流,磅礴,有粗糲的弧線。
星期一、星期三、星期五,你坐早車到博物館後樓的招待所,取當天出版的報紙,在八點之前趕回蛇口,分發到客戶和潛在客戶的手上。這是你主要工作。而尹鴻是騎自行車去取的。有一次,這個熱心的湛江人對你說,我給你搞一輛自行車,每個星期有六趟從市區裏來回呢,可節約三十六塊錢呢。
我幾乎不認識你了,你黑而瘦,褲子鬆鬆垮垮,隻要你把腳伸出來,整個房間都是腳臭。我說你怎麼不洗腳呢,熏得眼睛都睜不開。你說你每天都用肥皂洗嗬,還用板刷刷嗬。
『6』
或許我們都有那樣的經曆,盲目而執著,離別而不傷感。我也曾有過。當這樣的經曆結束時,我們的青春也所剩無幾。上饒——廣州——深圳,這是一條青春期的長途旅程,都已無可複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