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這些都是玩笑話。也確實是,我們班上的同學都有泥根性。我們來自最僻遠的鄉村,普通話裏有濃厚的泥漿味。這種泥根性與校園的環境倒是很妥帖。荒丘縱橫,即使是在春天,隱沒在坳裏的杉樹林,也隻露出一滴一滴的墨綠,而不是成片,稀疏的茅草搖曳起伏,黃色的、褐色的、灰白色的焦土裸露。野刺梨,荊條,山茶,杜鵑,這些在貧瘠硬土裏生長的植物,在四月的雨季到來之前,開出各色的花。在路邊,在水溝邊,在山脊,在茅草叢,冷不丁地伸出一支花,即使是孤單一支,也格外奪目。它是四季中最重要的一程,步履潮濕,伴著繁茂的雨聲,頂著和煦的暖陽,整個大地都妖嬈起來。
與大地一同妖嬈的,還有我們的身體。我們像窪地裏的韭菜,經過一場夜雨,第二天早晨就蔥蔥蘢蘢。程世平床底下放著兩個啞鈴,早起晚睡時,都要赤膊舉十分鍾。他沉迷於武術,走路晃動著全身,衣扣隻扣中間一個,衣角紮一個腰結,手緊緊地握成拳。有一次,他躺在床上,說,大家安靜安靜,我表演一個鯉魚打挺。他哈哈兩聲,一個鯉魚打挺,人沒站起來,床板咯噔一下,斷成兩截。我睡他下鋪,我說,你幹嗎高興。他從箱子裏那出一包“桂花”香煙,一人一支。李誌新說,我不抽,抽了會頭暈。程世平說,不抽也得抽,這可是喜煙。李誌新說,你五大三粗,女孩子見了你拐彎走,哪兒來喜事。程世平說,你不夠兄弟了吧,我考曆史考了57分,方老師就是不給我及格,你說煩人不煩人,今天晚自習,我去他家拜訪了他,他給了我75分,我不需要補考了,你想想,全校就我一個人曆史科目不及格,補考起來我一個人坐在教師,抄都沒著落。我們一哄而笑。其實,補考是每個人都害怕的,假如有三門功課補考,學校就會記錄進檔案。所以,我們特別“仇恨”監考嚴厲的老師。直道今天,我們說起魯讚平老師,仍然有些“咬牙切齒”。臨畢業那年的期中考試,他一個人監考我們七場,隻要我們稍微扭一下頭,或探一下桌底,他就沒收卷紙。第一場考試,他出現在我們教室,我們就“抗議”,說,學校沒有安排你監考我們,你為什麼來。魯老師說,我要全部監考到底,誰叫你們上課時不叫老師好。我第一場就交了白卷,跑到代理班主任李文家裏,請假。他是我的數學老師,溫文爾雅,眉毛有幾根白須,看起來像個父親。他說,考試了怎麼能請假呢。我說我中暑很厲害。李老師哦了一聲,說,那期末考試的分數作為進入檔案的分數吧。我因此逃過一“劫”,不用跟其他同學一樣補考。最後的一年半,我幾乎不讀課本了,上任何課,我都是埋頭看小說,考數理化成了我的“癌症”。徐茹秋老師教我心理學,一發現有人看課外書,就沒收,唯獨允許我,她還走到我桌邊,翻翻我看的小說,說,你怎麼都看外國人的書。
其實把時間花在課本上的人,已寥寥無幾。樂建華沉迷於象棋譜,熱衷於殘局研究,整個上饒師範(四個校區)學生象棋比賽,他勇奪冠軍。餘建喜則手不離毛筆,做夢都想成為書法家。洪成森一下了課就跑到走廊邊上,看樓下八七級一班的一個女生。她是他小學校長的女兒。每個星期,洪成森都要請求我代他寫一封戀愛信。即使放暑假了,他寫信到我家,叫我把戀愛信寫好,寄給他。但他似乎從來沒有收到過回信。畢業後的第三年,即1991秋,我去洪成森家玩,他把我帶到小學見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子,說,這個是你未來的嫂子,現在是幼兒園的代課老師。我已經完全忘記當時的情景了。1996年,洪成森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說,他要離婚了,女方要告上法院,說他和未達婚齡的人結婚。他的聲音有些顫抖。我說,你到我這裏來一下,見麵再說。他下午課也荒了,到我這裏住。我們都沒有談到離婚的事。第二天早晨,我們在黨校門口吃早點,我們各點了一盅燉鴿子。他三下兩下幹完,手上拿著筷子不放。我又幫他點了一盅燉海帶燉排骨。他說,你天天吃這個嗎。我說,很少吃,但每天要吃一盅海帶燉排骨。那兩年,我頭發脫落得很厲害,一個中醫說,海帶燉排骨吃了有助於養發,我就堅持吃了四年。洪成森說,我還是第一次吃這種盅。聲音低低的,有些不好意思。確實,師範時代,我和他有很深的友誼,但之後一直來往很少。他離婚之後,隔了兩年又再婚。前年,有一次同學聚在一起,說玩玩牌。他低下身子,從襪筒裏摸出伍拾塊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