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的。眼窩失去了滋潤,似一個幹涸的河床。海新心裏泛起一股
酸楚,他內疚極了,垂手站著,如同一個做錯事兒的孩子。
“方紅,這床單不是剛洗完嗎?”海新小心翼翼尋找著對話的入口。
“我嫌它太髒。”
海新窘住了,他知道兩人已經無法對話了。他隻好走進房間裏,見牆上那幅天堂鳥的油畫沒了。錄音機那去找《天堂鳥》的磁帶也不見蹤影……屬於方紅對海新的那份愛那份情都在一夜間消逝了,海新環顧四周,陌生的跟另一個家庭。他頹然地躺在床上,方紅身上熟悉的氣味兒襲來,海新貪婪地捕捉著……
方紅不知什麼時候站在床前:“請你不要再躺在床上,我剛把它收拾幹淨。”
海新坐起來:“方紅,我要跟你談談。”
方紅憤怒了:“我讓你離開我的床!”
海新低頭,離開床,坐在沙發上,他預料的那個急風暴雨來了。
方紅神經質地指著那個沙發:“不,你別坐在那……這個屋
你哪也別坐……”說著,眼眶潮濕了,但沒有眼淚,方紅的淚水可能流光了。
海新手足無措,他靠近方紅,欲用手去摸她。方紅躲瘟疫一樣:“你別碰我……”
海新無望了,閃現在腦子裏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走。可是去哪
呢?諾大的城市沒有立腳的地方,每一個家庭都不可能收留他。當家的概念跳進意識裏,海新想到了安平縣城,那個小院,想到白發蒼蒼的老娘和老爹……
海新默默地整理著東西,塞進提包裏,又默默走出門。他期待著方紅能留住他,哪怕問他一句,你去哪?門被他關上,沒有聽見方紅任何聲音。
海新的心碎了。
當年孤身來,如今孤身走。
還是那熟悉的小院,除了院裏的香椿樹高了以外,幾乎沒什麼變化。幾年的離別,海新乍一踏進院內,感覺印像裏的家小了許多。他記得曾在院裏翻筋鬥,從這頭翻到那頭,累得他喘不過
氣來。海新頓在院子裏,原先那種急渴渴的心情不知為什麼,暗淡了下來。
“是我兒子海新嗎?”
海新抬起頭,一位滿頭銀色老太太全神貫注地盯著他。時間這把刀過狠地在她額前刻下了一道道車印般的皺紋,支撐人身體的脊梁也讓歲月壓彎了。“娘,是我……”海新搶了幾步,攙住老人。
“你受委屈了吧?”老人端祥著海新。
海新的心髒忽悠了一下,憋在胸裏的情緒似開閘的洪水,瞬間傾瀉出來。他抱住娘,竟嚎啕大哭起來,老人喃喃著:“我知道,上回我去你那就知道了,人家大城市裏的人看不起咱這農村來的人。娘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啊,娘都看出來了,你還蒙在那鼓裏。你以為上了幾年大學能跟城裏人一樣了,你想脫農村人這張皮,難啊。海新,你心太貪了……”老人搖搖頭。
海新怔住了。
晚上,一大家子都聚齊了。
海新的爹把藏了好多年的衡水老白幹往桌上一擱,他根本不弄清楚海新回家的來曆,在他腦子裏,兒子這是衣錦還鄉,光宗耀祖。他不滿意的是海新沒有把兒媳婦帶回來。那回方紅回來,海新的爹煩悶了半晌,他不能理解兒子,怎麼會找這麼一個經看不經用的女人,惹得四鄰背後戳戳點點,臊得一家子人臉紅得像烤山芋。一瓶酒不經喝,海新的爹狠狠心又從地窖裏抱回一瓶,他身上粘滿了土。在小院裏,海新爹那嗓門震得四鄰的耳朵都嗡嗡的,安平半拉城都知道,在大城市當官的海新回來了,海新當的官不比安平縣長小。
酒桌上,唯有海新的娘不吭聲。
海新回家本想尋找安靜,可沒料到又進入另一個亂糟糟的境地,從城裏的困窘,轉移到了鄉下的尷尬。無奈,他強裝歡笑,幾盅酒下肚,就吐了一地,被家人攙回了屋裏。他隱約聽見爹大聲說:“當了官,還不能喝酒,以後還怎麼見人!”
後半夜,下起了大雨。海新醒來,那喉嚨像燒幹的水壺。他翻身爬起來,抽冷子發現娘睡在自己身邊。老人睡著了,一支胳膊還搭在海新的枕頭旁邊,就像他小時候那樣。海新心裏苦澀澀的,天底下沒有任何一個女人能像娘這樣疼愛自己,疼愛得如此驚天動地,無私無畏。可自己進城以後就沒孝敬過娘,反而讓老
娘揪了心。老人被雷聲驚醒,一摸,沒有海新,慌忙喊著:“海
新?海新?”海新攥著娘的手:“娘,我沒事兒。”說著躺下,和娘手攥著手,黑夜中,聽娘喘勻了氣,慢慢地自己也睡著了。這是海新出事兒以來,睡得最踏實的一夜。
雨下了一整夜,把樹上的香椿葉敲落了許多。
五天過去了,海新的孤獨感越來越強烈,他猛然由繁華喧囂的大都市回到這陌生的小縣城,很不適應。生活單調,刷在畫板上的就隻有這一種顏色。與周圍環境缺乏溝通,記憶裏的東西和現實對不準焦距。中學同學來看他,也隻是寒暄了幾句,就再也找不出互相感興趣的話,致使人家難堪地離去。他去到學校找那位啟蒙的美術老師時,才得知就在前兩個月,已經患腦溢血去世了,死時還握著畫筆。海新憂鬱之極,想起自己臨上大學前,老師追到車站那番情景,正如《聖經》上講的:“你也會死的,就和他完全一樣。今天輪到他,明天輪到你。”海新傷感,闖入大城市,勃勃生機了才幾年,就被打得落花流水狼狽不堪。自己麵對著的是方紅的離婚,陳情的無奈,官場的失落……他渾渾噩噩來到滹沱河,看見岸底裸露著,布滿了荒草,籠罩著蒼滄,全然沒了過去的滋潤。就在海新萬念俱灰的時候,他意外收到方紅的一封電報,惶恐地拆開,細看,上麵隻有兩個字:請歸。
海新揣著希望,抱著僥幸的心理,告別了家人,忐忑不安地踏上了歸途。從安平有一輛小火車,開往到前磨頭,再從前磨頭換乘大火車。當年,海新就是坐小火車離開的安平。小火車開動時,海新見老娘揮動著手臂,似一根老樹的枯枝,被風吹得搖搖擺擺……海新再一次掉淚了。
五
天很晚了,海新看見房間的燈還亮著。一階一階爬著樓梯,心裏揣摩著等待他的是什麼……手裏有鑰匙,可不敢去開,輕輕地敲敲門。門掩出方紅的聲音:“誰呀?”海新底氣不足地應了一句:“海新。”等了好一會兒,方紅打開門,她穿了一件白色的睡衣,頭發蓬鬆著,借著亮光,海新吃了一驚,方紅憔悴的如一顆枯樹。可以判斷出來,在剛才那一會兒,方紅匆匆化了一下妝,用眉筆勾畫了眉毛,兩腮拍了薄薄一層胭脂,嘴唇的口紅沒抹勻,看著像剛喝完紅菜湯。方紅轉身,默不作聲地回到房間,躺在床上。
海新放下提包,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方紅還是不說話,屋裏跟沒有人一樣。海新熬不住了:“方紅,你拿個態度吧?我對不起你,什麼話也不說了。我現在就是這落魄樣子,給我什麼處分,還不知道。我和陳情的事兒估計全市廣告界都抖落遍了,算得上聲名狼藉吧。我知道你視榮譽如生命,你願意離婚,也是對我的懲罰……”
方紅給海新一個後背,靜如僵屍。
海新忍受不了這種尷尬,掏出電報:“方紅,你說話呀?電報不是你拍的嗎?”
“是丁經理讓我給你拍的電報,說廣告城的創意批下來了,急於上馬,讓你立即操辦。”方紅沉沉穩穩地說。
海新坐在床頭:“我想聽你一個態度?”
方紅的聲音很小:“我累了,想睡覺。”
海新沒有辦法,不敢睡床上,在沙發上躺倒,身上冷,從櫃子裏抽出一個厚毛巾被搭在胸前。寫字台上那盞燈還亮著,海新起身去關,瞬間他凝固住了,在牆上掛著方紅那一幅油畫,天堂鳥在慢慢抖著翅膀,紅紅的眼睛溢出一滴淚珠……海新用心端祥了許久,才閉上了燈。黑暗裏,一隻天堂鳥在屋中徘徊,找不到棲身處,就碰撞著牆壁。
“方紅,我挨著你睡,行嗎?”
“不,海新,你別靠近我,我求求你也不要說話,我害怕你
的聲音……”方紅的話音被淚水打濕了。
一夜無聲,天堂鳥終於飛累了,翅膀不再抖動。
海新走進廣告公司的大門,見傳達室那位接待女人無精打采地坐著,用指甲刀磨著塗滿油彩的食指,她看見海新眼睛蹦著亮光,一扭一扭地走了,估計是向丁經理傳風報信去了。海新突然覺得整個樓裏空蕩蕩的,前一度那繁榮景像成了海市蜃樓。創意室的屋裏隻有王滿悶頭劃著什麼,他抬頭愣了一下,忙走過來:“海新,你瘦多了。”
“公司怎麼沒人了?”海新納悶兒地問。
王滿調侃地:“丁經理拿管當兵的那套對付公司,能行嗎?這的人都是長了毛比猴都靈的主,靠在本子上記考勤就能拴住他們?現在丁經理自己急得火上房了,可大家卻無動於衷。”
海新通過幾天的榮辱變遷,體驗出王滿是一個赤裸裸的人,不帶裝飾。喜歡就是喜歡,憎惡就是憎惡,對了錯了都是他真實的選擇。他不在乎別人說什麼,表情都在臉上。海新過去粗看著桌上那張圖:“廣告城進展的怎麼樣了?”
王滿愁眉不展:“你一走就累我了,廣告城的不少具體設想都是空的。你是怎麼打算的,我又不知道。廠家逼的又緊,我這真刀真槍一幹,才比出和你的差距。幹這大活兒,非你莫屬!”
“羅拉呢?”海新禁不住問。
“陳情和他打離婚,他還有心思幹這個。”王滿隨邊說著。
海新吃驚地望著王滿,憋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陳情現在怎麼樣了?”
“羅拉不離,陳情搬到她媽媽那,羅拉就天天纏著她。我去看過一次陳情,幾乎變了一個人,全沒了過去的豐采,看了真讓人難受……我和她說了半天的話,她就跟啞巴一樣。我沒想到,這件破事兒,會對你們帶來這麼大的摧毀。你們都是沉重的人,所以就得嚐苦滋味兒,上帝對人就是不公平。”
海新痛苦地在屋裏徘徊,王滿敘述陳情時,每一個字都是子彈,彈彈射中他的心髒。陳情是那麼一個充滿魅力的女人,在那一夜,陳情用自己的美麗揉搓著海新,用光滑而豐潤的胴體滋潤著海新。令海新震顫不已的是陳情為自己跳得那段舞蹈,夜色闌珊,星眸燦爛,柔情蕩滌在朦朧中,這一切又都定格在眼前。臨上警車時,陳情那絕望地回首,撕心裂肺地呼喚一聲珍重,猶在
耳邊。到派出所後,就再也沒看見她。如果說,羅拉要埋葬海新的話,那無辜的陳情就成了殉葬者。
王滿見海新這副癡呆的樣子,心頭一動:“我安排你們見一麵?絕對不會讓羅拉發覺,還在我那?”
海新沒有回答,臉上的表情很茫然。
丁經理風風火火進來:“海新,你回來的這是時候。廣告城的活兒你得接過來,我合同已經簽完了,預定金都入咱公司帳上了,不瞞你說,這月工資就是花人家的錢。可眼下萬事兒具備了就欠東風,創意設計交不了,工程到期動不了工,我們就得倒找人家錢。”
王滿煩心地:“我說丁經理,您有好消息嗎?”
“也算有個好事吧,上級對海新的檢查挺滿意的,決定不再
給處分。保留創意室主任的職務。”
海新眨著眼睛:“我沒寫檢查啊?”
丁經理擺擺手:“我替你寫的。弄這玩意兒,我熟。”
海新突然想起了什麼:“廣告城的工程承包給哪家公司?”
丁經理看了海新一眼,說出一家公司的名字。海新一愣,丁經理說出的這家公司,正是羅拉所在的那家公司,最後還是他如願以常,達到了目的。正因為海新拒絕了羅拉的威脅,才導致羅拉挖了陷阱,把兩個人活脫脫推了下去。海新惱怒地本想再問,究竟是誰批給他的,話湧到嘴口又咽回去。事到如今,一切都是廢話了。
下班回家,在途中,海新拐到了一條繁華的街頭,方紅在夕陽中畫著最後一筆,一個女人的眼睛,瞳仁兒裏的一點光亮,黯黯的,憂鬱能從木牌後麵滲透過來。海新在底下等著,給她扶著梯子,方紅幾乎是從海新的臂膀處走下來。方紅的手成斑斕色,她用紗布擦著,海新給她倒了點兒汽油衝刷。兩個人慢慢騎著,不由自主來到伊川咖啡店,誰也沒說什麼,就一前一後地推開店門。還是靠窗前的那兩個座位,兩個人的眼睛誰也不看誰。方紅站起來,走到吧台,低聲說了幾句,回到桌前重新坐下。片刻,廳裏回蕩起《天堂鳥》的音樂,海海新又看到他熟悉的天堂鳥在自己的頭頂發出“嘎嘎”的叫聲……
海新握住了方紅的手,方紅的手在微微顫抖。
幾天後,當海新把廣告城的所有創意設計交給丁經理的時,丁經理才告訴他一個震驚的消息,陳情晚上的飛機離開這裏,去加拿大的溫哥華。海新咆哮地對丁經理:“你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丁經理無奈地:“昨天才辦理的手續……”海新推開丁經理,不顧一切地朝機場趕去……
一張透明的玻璃隔開了海新和陳情,陳情是一個背影,她正在和一個人說著什麼。海新拚盡全力喊了一聲:“陳情!”陳情木然轉過臉,走到玻璃前,一動未動地盯著海新。海新見陳情那副蒼老樣子,潸然淚下。陳情沒有流淚,嘴唇蛹動著,又沒有聲音,她把臉貼在玻璃上,海新身不由己也把臉貼在玻璃上,他們的舉動感觸了周圍的人。那一個人強拽走了陳情,陳情不斷地回頭,手伸出來,像托起了一輪太陽。廳內,歌聲傳來:“藏身無人機艙,心跟你道聲晚安,原諒今宵我不辭而別,叮囑你不要感歎,情緣或會某日再返……”
陳情消失在手風琴式的入機口。
海新久久雕塑在那扇玻璃上,好久,才卸下來自己的身軀。他失魂落魄地轉過身,茫然中,見羅拉遠遠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