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
海新正要下樓上班,王滿騎著摩托車在底下等著他。 沒容海新說什麼,就努努嘴,讓他上車。王滿開車飛快, 海新有些膽怯,喊著:“你開慢點兒!”
起霧了,一團團的,上下飛舞,互相追逐, 縱恿人們有了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
王滿把海新拉到團湖的湖畔,給他戳了根漁杆兒, 隨手遞過來廣告模特大賽的創意報告, 他解釋:“我不願意在公司的經理室跟你談,我別扭。這是創意報告,我想好了, 決不能帶那幫廢物幹。我不跟你一樣,掙了一壺醋錢, 分給這麼多人蘸餃子吃。這個比賽就用五個人, 賺的錢除了給丁經理那個老滑頭一部分外,咱們弟兄得拿大頭。”王滿說著, 不時向岸上張望著。
海新翻著,他暗暗佩服王滿在創意上有自己的思考, 把搞濫的這種比賽上了擋次,增添了電視效果, 而且擺脫了傳統的模式,真正把廣告融進了服裝,使比賽有了表演的痕跡, 可視性會火爆。從預算看,投入地經費不多。
“決賽除了泳裝和晚裝以外,再加上活力裝、便裝。 這樣能讓選手更發揮自己的特色,供她們反複設計自我展示造型, 觀眾也欣賞到服裝的變化, 觀賞性會更強。”海新補充道。
王滿點點頭:“好, 逼選手把自己最具有吸引力的服裝拿出來,既節省咱們的經費,還給比賽增添了花樣。海新, 就你這一個主意,我給你增加五百塊錢。”
“別開玩笑。”
“我是認真的。海新,你太拿自己不當回事兒了。 這年頭你不把自己當回事兒,別人就不你當回事兒。我有個想法, 說出來能嚇壞你。”王滿盯著海新。
“我膽子不至於那麼小。”
“你挑頭,我給你當助手,咱們自己幹個廣告公司, 就幾個人,準比現在強。關鍵是再不受別人的閑氣, 沒有那麼多閑事兒。”
海新吃驚地瞅著王滿,半天沒說話。
這時,一陣摩托車的聲響鼓入耳膜, 一個紅影從車上閃了閃,就跳到他麵前。一個剪的像男孩子一樣的女孩子, 頑皮而漂亮,睫毛很長,跟洋娃娃玩具。全身噴發著青春的活力, 那一身紅的風衣把寂寞的湖畔點著了,也顯得熱鬧起來。
女孩子對海新伸出手,大方地:“我叫愛倫。 您就是海新經理吧?”
海新有些不自在,他沒料到王滿會不打招呼, 帶一個色彩式人物來。“歡迎你。”海新敷衍著。
“其實海經理不歡迎你。”王滿笑著把女孩子樓在懷裏, 還趁機吻了一下。
海新扭過臉,腦子裏蹦出於歌的影子。 他看著手中的漁杆兒,湖麵靜悄悄的,霧氣在湖麵上忽隱忽顯, 有時還散發在周圍,有一種濕漉漉的感覺。旁邊王滿和女孩子擁抱起來, 紅的顏色在海新的餘光中翻滾著。海新記得那次和於歌的熱吻, 記得在地下歌廳裏和於歌的遭遇……一晃,有許久沒見到於歌了,隻是那回打尋呼台,聽到了她熟悉的聲音, 盡管是一種職業的聲音,但還是被他捕捉到了。於歌沒承認,留下許多的空白。想起來,如果沒有那回遭遇,對於歌的不原諒, 沒有心裏的不平衡,沒有傳統意識的做崇,或許就和於歌結婚了, 那麼就不會與方紅複婚。現在可能是另外一種生活, 是幸福還是痛苦就沒有答案了。
“海新,你該拜會陳情了。你欠她的不少了, 這次比賽咱們是和她合作。”王滿終於鬆開女孩兒,一本正經地說。
海新打個愣:“怎麼回事兒?”
“你沒看創意書上寫著合作單位?”
海新惶惶重新翻到底頁,在下款,清楚地標名, 東方賓館四個字。“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海新不顧給王滿留麵子, 冷瑟瑟地問。
王滿根本不在意,“告你,這事兒就不成了。 這方案不少點子是陳情出的,在國外的熏陶,陳情長了一大截, 我這人從來沒不好意思過,陳情一指點,我鑽地縫兒的心都有。 這次比賽的主意是她出的,她說,羅拉找過他,被她拒絕了。 她讓我告訴你,她想見你……”
海新癡怔怔地看著團湖,湖水被蘆葦割的七零八落, 從岸邊望去。有蘆有水,疏密相間,幾隻小鴨子在水裏戲嬉, 抖落著滿身的水珠,顯得湖中幾分寧靜。
往事一閃而過,決不重來。 美好的往事像陽光下的金片銀片,在時間的波濤上飄流而去,隻把記憶、 感慨和遺憾留給人們。
海新站起來,說:“你們玩兒吧。我先走了。”
老遠,海新聽見王滿和那女孩子的歡呼聲:“釣上來了, 這魚真大啊!”
太陽出來了,霧散去,可能是讓霧擋的,太陽一冒出來就老
高,把大地可勁兒照個痛快,洋洋灑灑, 把每個走路的人都映出影子,追隨著你,如同兩個人在同行。
二
海新對趙主任說:“你別逼我了,那十萬元不是好借的。 好借好還,我怎麼還給人家?”
趙主任含著眼淚:“那十萬元您拿不來, 這月工資就會泡湯,我得讓丁經理攆下台。我撤職不要緊,整個臉麵往哪擱? 你了解我,我是個要強的人……”
海新心軟了,:“好好好,我試試吧。”
關上經理室的門,海新小心翼翼的撥著電話, 這個電話號碼他太熟悉了,王滿告訴他後,他就刻在腦子裏。 他希望陳情不在,又盼望能聽到她的聲音。電話通了,總機的聲音發甜, 在等電話時,話筒裏傳來一陣柔柔的音樂, 是日本山田耕笮的著名樂曲《紅蜻蜓》。海新攥話筒的手直出汗, 他覺得等陳情接電話的時間太長了。
“喂?您好,哪一位?”陳情的聲音依然如舊。
海新的腦裏一片空白,他心髒咚咚地跳著, 雖然用力控製也無濟於事。慢慢地,他有了知覺,記起在機場, 陳情那回首時湧滿淚水的眼睛,他依稀還記得陳情的嘴在嗡動著, 似乎在說著告別之類的話。當陳情出國的時間裏, 海新一開始覺得漫長,認為今生今世不會見麵了。可剛才陳情一句喂字, 仿拂就在昨天。似乎他們剛從北京歸來, 中山公園那個雨夜的水珠掛在陳情的秀發上。
“喂?請講話,我是陳情。”
海新張了張嘴,說不出聲來。一切都是在看電影,他好像看見警察走進陳情的屋裏,從錄像機冷靜地抽出錄像帶, 然後他衝進廁所,盡情地放水。當警車開動時, 陳情那麼絕望地喊著:“海新,是我毀了你……”接著,他意識在流動, 羅拉在打電話報警,裸露著一張卑瑣的臉,特寫,當警車開走時, 羅拉在後麵凝視著,嘴角拉出一絲快感。海新不明白, 為什麼自己現在不報複羅拉?既然羅拉把他和陳情弄得一敗塗地, 自己怎麼會如此冷靜和大度?
“海新,是你吧?”
海新聽罷一激靈,連忙把話筒放下。 他的心又突突地跳起來,好像偷了誰的錢包,怕人家逮住。剛沉穩下來, 一陣急速的電話鈴聲嚇了他一跳,他猶豫地拾起話筒。“海新, 我是陳情。今晚六點半, 你在東方賓館前廳左側那發乳白色的桌子處等我。請注意,空著肚子來。”對方沒等海新講話, 先擱下話筒。海新納悶兒,幾次都是陳情講話,他一聲未吭, 陳情怎麼判斷出是他打電話,萬一要弄錯了,不得出笑話。 海新呆呆坐著,在短短上任的時間裏,他感到世界忽然變得不確實了。
海新回家,磨磨蹭蹭,換了一件西服, 係了根腥紅色的領帶,又覺得紮眼,趕緊解下來。這時方紅在廚房忙活著, 一股燒魚味兒躥了出來。自從方紅和海新複婚以後, 方紅開始操持家務,做飯,烹調技術日新月異,而且常常變化, 弄點兒粵菜端上桌子。有回,方紅說要做一次貓肉, 在珠海這是一道名菜呢。嚇得海新忙阻攔,說你手下留情,別說吃, 就憑你這麼一說,我就想吐,結果搞得方紅很掃興。 方紅在廚房裏喊:“海新,擺桌子吃飯。”海新咬了咬牙:“晚上我有飯局。 ”方紅撒嬌地說:“你這個屁為什麼不早放,我魚都燒得了。 ”海新哭笑不得:“你是學哲學的,怎麼說話那麼不講究? ”方紅捶了捶腰:“我都忘記自己是學哲學的了……”
海新不敢停留,拔腿就要往外遛, 方紅高喊著:“你去哪呀?”海新含糊地:“去東方賓館,你自己吃吧。 ”方紅從廚房裏奔出來:“你上那幹什麼?”海新沒了退路, “王滿聯係了一項大活動,準備搞一次全市的模特比賽, 是與東方賓館合辦的。”方紅端祥著海新:“是陳情請你重溫舊情吧? ”海新忙解釋:“天地良心,陳情回來這麼久了, 我還沒見過她一麵呢……”方紅轉身回廚房, 聲音遞給海新:“我吃完也去東方賓館。”海新慌忙跟進廚房:“你去幹什麼? ”“今晚餐廳請我去幫忙。”方紅把鍋裏的魚折了個。“幫什麼忙? ”方紅揚著眉毛,不無得意地:“指導他們畫壁畫,怎麼不歡迎?”
海新在去東方賓館的路上左眼皮直跳。
東方賓館恬靜的像一個少女,它的形狀呈彎月形, 在暮色中顯得亭亭玉立。夕陽在一片綠草尖上跳躍著, 泛著桔紅色的光。海新心思欣賞景致,他心裏亂糟糟的,像擱了七八團麻。 走進東方賓館的錢廳,一眼就找到那發乳白色的桌子, 拉開椅子忐忑不地坐下。一位漂亮的小姐款款走來, 端著一杯香甜的檸檬汁。“我沒要啊。”海新慌忙推著。 小姐嫣然一笑:“你就是海經理吧。這是我們陳董事長特意吩咐的。”海新不解地問:“你怎麼就判斷我是你要找的人呢? ”小姐解釋:“陳董事長說,有一個先生進到前廳,哪都不會看, 隻找乳白色的桌子,他就是海經理……”話沒說完,小姐自己先撲哧樂了。 弄得海新的臉刷地紅了。
等了一會兒,陳情沒來。於是海新看著前廳裏的裝飾, 彩色的音樂噴泉,服務台前那一溜世界各地的時間表引人注目, 每一座鍾表都是金色的,出奇的大,又格外的豪華。 整個前廳布置的極為歐化,海新是學建築設計的, 在上大學期間就曾翻閱過大量的外國資料。這種風格,很像是加拿大的。 雖然加拿大靠近美國,但它的風格卻酷似英國, 滲透著古典式的古樸和凝重。可見,東方賓館是陳情的哥哥所安排, 但從細節上又包含著陳情的構想。
六點半已經過去了,未見陳情的影子。
海新早就向撤了,他想像不出來, 他和陳情吃飯而方紅又在一邊是一種什麼感覺。不知為什麼, 他突然恨起丁經理趙主任吳大姐這堆人,他甚至懷疑, 是不是因為他和陳情的關係才提拔的他當副經理,而他當副經理不是他的廣告才幹, 而是為了找陳情借錢。他摸不透,這幫人怎麼搜羅出陳情的消息, 而且如此迅速,會琢磨出隻有漢奸和太監才能出的餿點子。 海新覺出自己像小時候在農村看到皮影戲裏的假人, 身上紮了些木棍棍,讓人撐來擺去,逗大家開心解悶兒。
海新起身,陳情如一朵白雲輕輕飄了過來。 她穿著可體的白西服,頸前嵌著暗紅色的領結,似玫瑰花。 她站在乳白色的桌子前,與其渾然一體,猶如一尊玉雕。海新愣了一會兒, 眼珠不錯位的足有幾分鍾。 海新沒揣測出陳情會變化得那麼風采照人,比以前更加對男人有穿透力, 並且沒了過去那種壓抑和憂鬱,膚色也顯得滋潤了。
“跟我去餐廳吧。”陳情禮節式地伸了一下手, 臉上沒有半點重逢後的激動, 沒有憂怨,沒有惆悵,沒有痛苦,而透著不卑不亢不溫不火不即不離。
餐廳不大,有著歐美的情調, 頂端上雕刻著各種希臘神話裏的人物。一個女神揚著手臂,在呼喚著什麼, 眼神裏充滿了企盼。海新注意到餐廳的牆壁上搭著一個架子, 有一個太陽神的畫像尚未完成,還留著一雙眼睛,輪廓雖然有了, 隻是還沒有著色,所以欣賞不出太陽神的神韻。海新是搞油畫出身的, 他覺得隻壁畫的技巧不算高深,甚至有明顯的匠氣, 但能感覺到畫者的用心和執著。陳情領海新到一個幽靜的角落坐下, 這裏能看到全廳所有的地方。此刻,餐廳還沒多少人,有些清靜。陳情點了幾個菜,要了兩小盅白蘭地。 一個服務小姐恭敬站在身後,陳情朝她揮揮手:“不用你了,有事兒我喊你。”
海新覺得陳情以前那種怯弱沒了, 平地增添了幾分老板的威嚴。
“你當經理了?”陳情問。
海新有些掃興,重逢後的第一句話竟是這樣的話。 “你結婚了嗎?”海新問完,後悔的要命, 這句話比陳情那句更平庸更露骨。
陳情抿嘴笑了:“你別這麼早就進入主題。”
海新禁不住抒發自己積壓許久的疑惑:“陳情, 回來為什麼不跟我聯係?這幾年你在加拿大是怎麼度過來的? 你怎麼會到東方賓館當董事長?”
陳情呷了一口白蘭地, 給海新的菜碟裏夾了一塊兒鮮嫩的白切雞:“我知道你喜歡吃這個。”
海新對陳情這一係列冷靜動作表示惱怒:“陳董事長, 我在問你話!”
陳情倚在靠背上,靜靜地望著海新,慢慢地眼角潮濕了, 兩顆晶瑩剔透的淚從練頰上滾落下來。“海新, 我知道你今晚不是衝我來的……”
海新懵了,他沒料到陳情突然會含著淚道出這凡話, 而且一針見血。他不知所措,就下意識地去咀嚼那白切雞, 白森森的肉在牙齒中倒來錯去,吃不出什麼滋味兒。 就在這無言的尷尬中間,海新反省著自己,把陳情當成一麵鏡子, 照得自己如此難堪。他走進座城市以來,遭受這大都市的洗禮。 他特別欣賞這句話:現代生活似乎成了個巨大的鍋爐, 人人都爭著去燃燒,把清純質樸美好都化成輕飄飄的蒸汽蒸發掉了, 留下的隻是貪圖實利和拚命滿足感官欲望的水垢了。
“你們那有人打著你名義找我借錢,一張嘴就是二十萬, 讓我拒絕了。我讓他們叫你親自來借。”陳情擦幹了眼睛, 又恢複起先前的那種神態。
“誰來的?”海新拱著火,公司說借十萬, 可跑這來獅子噴口,一吐就是二十萬。丁經理趙主任欺騙了他。“這東方賓館有我哥哥百分之七十的股份, 他委托我回來經營。其實,他不讓我回來,是我們兩吵翻了, 他才賭氣叫我回來的。我不知道為什麼回來,在那我太孤獨。 我不能孤寂地在國外走完我的一生。在人生路上, 每個人都在努力尋求著生活的伴侶,尋求真誠的友誼,尋求熱烈的愛情, 尋求可以同甘苦的摯友,尋求能夠傾吐心曲的知音。我曾尋找到你, 可以說我曾在你那得過幸福得過愛情,可是我們沒抓住,際遇跑了, 我明白不會回來了……可我還是抱著僥幸回來了。 我剛一到,就知道了你和方紅已經複婚的消息, 而且僅僅才兩天……”陳情不說了,牙齒咬住了嘴唇。
海新怔了一怔:“你回來前,為什麼不跟我打個招呼?”
“你還記得在電影公司看那場《去日留痕》嗎? 我說過誰造成分手,就譴責這個人。可咱們現在譴責誰呢? 愛情有個緣分,這個謎難揭開。”
“電影裏的情節在我們現實重現了,陳情, 我們還有機會嗎?”
陳情躲開海新的話鋒:“海新,我今天坦率地說, 二十萬元我不能借你。”
“其實我是來看你的,你誤解我了。 我不會跟你提借錢的事兒。”海新覺得今天從一開始就被動, 一種強烈地自尊心驅使他講出這句話。確實,他也做好打算, 人家陳情憑什麼借他錢呢?就靠著剪不斷理還亂的舊情? 這舊情現如今能值那麼大的加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