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意思是說,要動就全動,在全縣來個反腐倡廉、反對鋪張浪費的活動。這麼一鬧,大魚就自己浮出來了。”
王海寧聽了很興奮,說:“幹脆就叫做什麼什麼運動吧。”
“不,運動這個字眼太讓人忌諱。叫廉政風暴麼又大了點,哎呀,辦事情總得有個旗號啊!”韋津皺眉道。
王海寧說:“我看就叫什麼工程好了,什麼知識工程,希望工程……我們就叫勤儉節約工程吧。聽起來很順耳的,不帶火藥味。”
“這個可以考慮,幹脆濃縮一點,就叫節儉工程吧。”韋津說,“過兩天我們五人小組再碰一次頭,具體研究一下。”
“又要和許縣長吵架啊?”
“我先跟他談。”韋津很有信心地說。
王海寧見韋津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哈欠,就警覺地抬腕看了一下表,說:“你累了,早點休息吧。”
送走王海寧,手機就響了,是許縣長打來的。許縣長剛回到家。
那頭嗬嗬地笑了一陣,說:“告訴你兩件事,第一件,我私自代表你去看望了你的家人。你夫人很關心你,給你買了一條金利來腰帶和一雙皮鞋。第二件,省城人今年特別愛吃山羊肉,一斤賣到二十多塊,我們縣有三萬多存欄,可以賣掉一萬隻山羊,你猜能賺多少?六百萬!我的兄弟,可以發一個月的工資了。這樁生意由縣政府攬起來,賺來的錢都歸財政。你看怎麼樣?”
“很好。”韋津說。
“家裏的情況怎麼樣?”許縣長問。
“還是那樣,正常。我也今晚剛從鄉下回來。明天我們再詳談吧。”韋津又打了個哈欠。
那邊的談興正濃,見這邊最後通煤了才打住話頭。韋津實在感到困了,便脫衣上床。
富原縣的兩大巨頭花了一個上午的時間關在一間屋裏磋商,最後終於作出兩項決定。一是為了緩解財政緊張的狀況,由縣長牽頭組織販羊班子,把富原黑山羊打進省城,同時兼抓冬菜生產和外運。二是由韋津負責實施節儉工程。
當天下午,十一名縣委常委集中討論書記縣長提出的議題。關於抽調幹部販羊和種冬菜賣往北方的方案大家都沒有異議,但當討論到節儉工程時,一些常委都覺得心中沒底,不敢輕易表態。大家都覺得這樣做好是好,但是牽涉麵廣,風險很大。但凡遇到棘手的問題時,一些常委經常發表一些模棱兩可的意見,且頻繁使用轉折句。對此,韋津在心裏多次感到非常的不滿,但他絲毫沒有表露。遇到這種情況,輕率地讓大家表決是不妥的,每個人手中都有一票,不過半數就是弄巧成拙。於是他決定暫時休會。
散會後,性急的老陳立刻跟著韋津走進辦公室,問道:“韋書記,你為什麼不表決?’’
韋津反問道:“你覺得今天表決能通過嗎?”
老陳說:“我看多數常委是支持的。”
韋津說:“這麼大的事,僅僅多數常委支持是不夠的,我們要大家百分之百的支持,現在還有人不肯表態,是因為他們隻知道我們的動機,而對這樣做的直接效果了解得不夠。我們要盡快拿出具體實施方案,讓大家都清清楚楚。我們不僅要常委懂情況,縣五家班子的領導也要懂。”
老陳說:“上次布置的任務,我們紀委已經掌握了一些很有利的證據。我看可以立案了。”
“我看還是別急,我們的目的不隻是抓幾隻大老鼠,主要還是通過這次活動,扭轉奢侈浪費的不良風氣,讓全體幹部都受教育。當然,對少數貪汙腐化分子也不能手軟。”
離下班時間還有四十分鍾,韋津來到縣委辦主任老徐的辦公室。老徐正在和財政局長通電話,讓對方先挪兩萬塊錢來救急,對方堅持說不行。老徐用近乎哀求的口吻說:“我的局長大人,你不給我,我怎麼當這個家?別的地方可以停工停產不上班,縣委總不能關門吧?知道,知道,我還知道你和許縣長這次弄回來了一百萬呢。我說是吧,沒有不透風的牆。嗯,好,一萬就一萬,先解決油錢,買幾令紙,好,先這樣,謝謝。”
放下電話,老徐就對著坐在沙發上翻報紙的韋津發牢騷:“這個老胡,我都差點喊他爹了才給這麼一點。政府那邊可以五萬六萬地要,我們就是一萬兩萬地擠牙膏。唉,管不管財就是不一樣。”
韋津放下報紙說:“他管大家你管小家,大家也要互相體諒嘛。”
“韋書記,這個家要是這樣下去我可當不了了。怎麼樣,考慮讓我去人大或者政協那邊算了吧。”
“怎麼,我剛來你就想走,是什麼意思啊?”
老徐急忙辯解道:“沒別的意思,主要是這個窮家實在不好當,再說我年紀也大了,不適合幹這個。”
韋津說:“適合不適合以後再說,現在我想了解這些情況,就是我們縣委機關欠多少債,比如車輛費用、電話費、差旅費墊支,內債多少外債多少,越細越好。”
老徐如數家珍地冊著指頭說:“大頭是修理費,十一萬六;第二是電話費,八萬一,郵電都想斷我們的線了;第三是油錢,也有六萬多了。職工的差旅費欠多少還沒認真統計過。”
“我要的是全部的詳細數字,明天書麵送給我。噢,還有公家配的電話,分有線的、模擬機、全球通各多少。”說著,韋津就站起來要走。老徐突然想起了什麼,哦地叫了一聲,示意他等一下。
老徐從抽屜裏取出一份燙金請柬,遞給韋津說:“有家酒樓開張,老板一定要我把你請去。”
韋津接過來一看,不禁對酒樓的名稱有些好奇,便問:“‘十局酒樓’,什麼十局?”
老徐笑答:“這個老板別出心裁,意思是這個酒樓是為縣直單位的十個局開的,其實就不止十個局,裏邊有十八個包廂,上麵都各有名堂。”
“包廂上都寫有各個局的名稱麼?”
“他沒有這麼赤裸裸,比如土地局的包廂他叫做金大地,水電局的叫夜明珠,公安局叫橄欖綠……倒是有點藝術想象,據說是請了文化館的柯作家給起的。”
韋津聽著就上了火,罵道:“媽的,把生意都做到國家機關裏來了,還指名道姓呢!”
“這下招待所就慘了,很多單位早就不想在那裏請客吃飯,偏偏有人投其所好。”
韋津問:“你怎麼知道得那麼清楚?”
“昨晚試業,他們先請我去了。”老徐回答得有些懾懦。
韋津聽了就有些氣不順,瞪眼說:“他們沒有給縣委定包廂吧?”
“沒有,諒他也沒這個膽。”
韋津把請柬又塞回到老徐的手上,咬牙切齒地說:“除非他另外改名,否則這個酒樓我叫他撐不久!”
這天上午韋津來上班,剛走到大院門口就被許縣長截住了。
許縣長氣呼呼地告訴他,販羊剛販了幾天就出了問題,派到鄰近貴州的大河鄉收購組圖省事,把收購山羊的活轉包給了老板,結果被老板搞了假。
原來,賣到省城的山羊價格各有不同,其中黑山羊價格最貴,黑心的老板為了多賣錢,把一部分雜色羊的毛偷偷染成了黑色,趁夜晚過磅把羊裝上車,以為能瞞天過海,不料在半路上露了餡:一場不大不小的雨把羊身上的墨水給淋掉了。
“這樣幹,吃虧的是縣裏。這些狗日的奸商,我非收拾他們不可。”許縣長氣嗽味地說。
韋津說:“我們那些人也要查查,是不是得了人家什麼好處。”
許縣長當下表示,他正要出發到大河鄉去查處這件事。
在征得姚、高兩位副書記以及老徐和老陳的同意、支持之後,韋津決定以縣委機關為試點,先行一步。為此,他指示辦公室召開縣委機關在家的全體幹部職工會議。
領導方麵,除了組織部長到地區開會之外,各部門的領導都沒有缺席。實際上,這次會議的規格頗高,主管黨政群團的姚副書記主持,老徐作動員,韋津講話,然後各部門的頭頭表態。
老徐以平靜的口氣,對本機關的各項經費收支情況作了通報。他說:“我首先向同誌們檢討,我沒有管好家,沒有當好大家的後勤部長。我們的機關工作令大家不滿意,一些同誌不僅當麵罵我,背後也罵,主要是我沒錢給大家報賬,不能按時發工資,沒錢給你們出去開會、考察,沒錢給你們按期保養車輛、換新輪胎……你們知道是什麼原因嗎?今天借這個機會,我要把這盆苦水倒出來,讓大家看個明明白白……”
雖然老徐列舉的是一串串的枯燥的數字,但大家卻聽得津津有味,會場上的氣氛始終都是凝重的,壓抑的。當老徐說到目前的各種外債高達三十多萬元時,全場都不約而同地發出一片烯噓聲。
老徐顯然是準備得很充分,用不到一小時就把該說的都說了。話雖不長,卻讓所有在場的人都明白了許多事情。
機關裏的多數幹部是第二次聽韋津講話,第一次是他剛走馬上任時和機關的全體同誌見麵,那次他講的話不多,都是一些客氣話。但大家都覺得這位富原曆史上最年輕的書記沉穩而不缺生氣,言行低調但藏著鋒芒。這一次,從他打開本子的動作上看,大家都感覺到他要作一番長篇大論了。果然,韋津首先從生產和消費的關係對本縣的經濟增長和消費情況作了一番分析,然後又把中央有關提倡勤儉節約、反對奢侈浪費的精神重申一遍。接下來便是最為實際的內容了。
“同誌們,作為縣委書記,我看到大家生活得不到基本的保障,很痛心。為了工作,你們還把自己微薄的收入用來墊支差旅費,我很感激。剛才,大家都聽徐主任說了,”他從袋裏掏出手機在手上揚一揚,“這樣一個小東西,一年要花上萬話費,養一個幹部綽綽有餘。就是說我們機關十五部手機可以養十五個人。全縣目前有公費手機差不多三百部,一年就是三百萬。三百萬啊,同誌們。我不反對先進科技的應用,但主張有條件應用。沒錢發工資,還有那麼多人未解決溫飽,我們領導就超前享受了,這樣行麼?當然不行。大家知道,享受是沒有止境的,昨天剛安了程控電話,今天就拿大哥大,明天又換成全球通了。坐車也是如此,從幾萬塊一部坐到幾十萬一部。欲望永遠無法滿足啊!”
韋津正講得起勁時,秘書張文生進來對他耳語了一陣。隻見他越聽臉色越難看,最後對張文生說:“你趕快告訴醫院派救護車去,救人要緊,另外把情況彙報給許縣長,他在大河鄉。”
張文生剛退下去,韋津就努力控製住情緒,喝了一口水,平靜地對大家說:“石副縣長在去地區開會的路上出了車禍,人受了重傷。”
大家聽了一陣嘩然。
韋津很快就恢複了先前的神態,繼續說:“經有關領導研究決定,成立縣委機關實施節儉工程領導小組,由姚副書記任組長,徐主任和組織部王部長任副組長。第一步,先賣掉2.2升本田車,還清所欠內外債務。第二步,實現把手提機壓縮到五部、汽車總數減半(留下的三部有兩部國產車)、有線電話減到十二部的目標。第三步,建立健全相關製度,避免這些現象死灰複燃。”
他的話音剛落,會場上便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
他依然平靜地舉手示意大家安靜。“我和姚副書記、高副書記商定,今後我們三個人共用一部手機,誰出差誰帶。”
又是掌聲一片。
散會後,張文生及時向韋津報告了車禍的進一步消息:縣政府最好的車―沙漠王子豐田越野車翻下了路邊的深溝,當時開車的正是石副縣長。車上的四個人都沒有生命危險,但石副縣長被撞斷了左臂和兩根肋骨。
聽到這個消息,韋津長久地不吭一聲。上級有令再三,領導幹部不能親自駕車。況且,富原已有前車之鑒,一名經委領導自己開車下廠礦,把一部新藍鳥撞得麵目全非,車上的幾個局長廠長身上都留下了傷痕。這件事韋津在地區紀委時還發過通報,當事人不僅賠償了部分修理費,職務也被免了。現在,一個副縣長的前途眼看又要被葬送了,他的心裏不禁感到有些難過。
下午,許縣長從大河鄉回來,說縣裏派去的收購組長是勞動局的一名副局長,吃了老板的兩頓狗肉就輕易地把收購權交給人家了。僅那批山羊公家就損失近萬元,好在發現得早,否則一粒老鼠屎就會壞一鍋湯。若是富原山羊的名聲壞了,那這樁雄心勃勃的生意就泡湯了。他當即把同去的縣府辦的一名副主任留在大河,正式接替收購組長的工作。
韋津還把上午縣委機關開會的情況向許龍作了通報。許龍沉吟道:“看來這步棋是非走不可了,有時候退一步是為了進兩步。有你們為先,過幾天,我就可以向政府機關開刀了。”
韋津說:“這事也不能太急,先在縣委這邊取得經驗後再逐步展開。”
許龍同意他的意見,當下兩人決定先到醫院去看望受傷的石副縣長。
從醫院出來,兩人走在寒風呼嘯的街道上,不時有人和他們打招呼,但都被他們敷衍過去了。悶頭走了一段路,許縣長忽然呻吟道:“唉呀,石副也是……非要過車癮不可麼?這下好了,一部新車就這樣完了。”
韋津說:“又是全縣教師差不多一個月的工資。”
迎麵站著一個人,擋住他們的去路,兩人抬眼一看,原來是覃老頭。
“嗬,這麼巧,兩位父母官,兩位大忙人一起逛大街來了。”
覃老頭穿著一件褪了色的軍大衣,這種不鹹不淡的語調,許縣長聽了就想繞道走,卻被他的一根煙扯住了。覃老頭遞過煙,又給縣長點上,笑說:“看來兩位領導是真動手了啊?”
許縣長一時轉不過彎來,瞪眼問:“動什麼手?’’
覃老頭做一個提老鼠尾巴的動作:“動手捉老鼠呀。”
許縣長顯然是不想和覃老頭討論這方麵的問題,找了個托詞就先走了。
韋津問覃老頭幹什麼來了,覃老頭指著街邊的兩隻筐,說是賣果。
韋津說:“大冷天賣果沒什麼好價的。不如我全買了,過些天讓人捎回去。”
覃老頭笑道:“還剩半筐,就算是我送你好了。不過,今晚你可要管我的飯。”
“行。”
小餐館的客人不多,似乎沒有人注意到韋津的身份,老板也不例外。這樣,兩個人的談話就隨便得多。韋津還是不太明白覃老頭的嗅覺為什麼這樣靈敏,就問:“縣裏好像沒什麼事你不知道的,你不是住在山上麼?”
覃老頭被問得更加興奮,兩眼現出異樣的光芒,說:“你別以為我住在山上耳就聾了,不,我每天上街遙一圈,小縣城的什麼事都瞞不過我。”
“你真是神了。”韋津由衷地歎道。
覃老頭說,有些事領導不知道的他就知道。比如那個剛開張的十局酒樓,裏邊的服務員清一色的貴州雲南姑娘,上菜的時候客人可以撩她們裙子,別的就不好說了。
韋津聽了滿臉狐疑:“你怎麼知道的?”
“晦,你又來了。我還知道酒樓的後台靠山是誰呢?”覃老頭有意賣了個關子。
“是誰?”
覃老頭湊近韋津,又將一隻手做成半隻肉喇叭,貼近他的耳根,輕聲說:“公安局羅局長。”
韋津噢的一聲,頓時醒悟:難怪開張那天還請了自己哩。
送走覃老頭,韋津獨自提著小半蛇皮袋柑果往招待所走。天色已經全黑了,路燈霓虹燈交相輝映,街道上人來車往,店鋪窗明透亮。走在夜晚縣城的街道上,簡直很難讓人把眼前的情景和貧困聯係到一起。這時候,韋津的腦海裏不由得又想到了大石山裏那所殘缺不全的學校和那些可憐的學生。那天,他把袋裏僅有的兩百元錢全部捐給了那所學校,希望他們能堅持下去。
不知不覺中,韋津走到了一處堂皇的建築跟前,他不由自主地駐足凝視,原來就是那個傳說中的十局酒樓。他是被一種暖色的光線吸引住的,這種光線融合了紅、黃、青等色調,它通過一些裝置從地麵往高處照射。
在這種奇異光線的照射下,原本就裝飾得很華麗的牆麵顯得愈加高貴、典雅。精心設計的門窗也融合了古典和現代的風格,讓人分不清出於何處。最為顯眼的是兩位身著紅絨旗袍的谘客小姐直立在大門的兩邊。她們身材高挑,曲線畢露,微笑著麵對街道,勾人的目光在捕捉每一個行人。她們的跟前排著兩列花籃,一條紅色的地毯一直延伸到街邊。地毯的兩旁,排列著幾十部各種車輛,光亮的車體映襯著酒樓發出的奇異的光線,一派光怪陸離。
這就是十局酒樓啊。
韋津認真地端詳了一會,突然從心底裏生出一種莫名的滋味。同時也感覺到自己的觀望很無聊,便邁開雙腿,想快些逃離這個地方。
又可以回家與親人團聚了,機會總是如約而來。韋津分別與許縣長和姚、高兩位副書記通了氣,就開始著手準備參加地區縣委書記會議的彙報材料。他羅列了一張單子,讓張文生和有關部門收集有關的數字,他需要富原方方麵麵的最新的也最權威的數字。
令韋津感到欣慰的是,常委們已經百分之百地支持他實施節儉工程的方案,下一步就要在縣內全麵鋪開。關於這件事他暫時還不想張揚出去,他隻是通過電話向地委李書記作了簡單彙報。李書記表示,希望富原能給全地區提供這方麵的經驗,同時保證暫時不替他們做廣告。
準備工作一直忙到下晚班的時間,韋津從五樓下到四樓,發現黨辦的門還開著。他走進去,見老徐和張文生正悶聲坐在那裏。他問他們為什麼還不下班。這一問就像捅破了馬蜂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