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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徐怨氣衝天地說:“這幫司機莫非都反了?都呼幾遍了沒一個人複機。”

韋津曉得老徐是在為他安排明天的車,就說:“不是尋呼台出毛病吧?”

張文生說:“我看是思想出毛病了。”

老徐說:“書記,小張,你們先回去,我再等一會,不行的話我登門拜訪他們。”

下樓梯時,一言不發的張文生告訴韋津,說他老婆殺了一隻土鴨。意思很明白,就是請他一起去吃晚飯。未經思索,他就跟張文生走了。

回到招待所天已經黑了,未進自己的房,韋津就先去敲王海寧的門,剛好他在房間看電視。

見王海寧的老婆正在安排孩子洗澡,韋津就把他叫到門外,說:“你能用單車送我一下嗎?”

“去哪裏?”王海寧聽得有些驚奇。

“車站。我要搭夜車回去。”

“你不是明天走的麼?”

韋津苦笑道:“媽的,縣委的幾個‘書記’(司機)都罷工了。老徐正忙著找車呢,我幹脆搭班車走算了。”

王海寧說:“何必搞苦肉計呢,找部車不是小意思麼!”

韋津則堅持說一定要搭班車,體驗一下搭夜班車的感覺。王海寧見拗不過他,隻好聽從尊便。

臨開車時,韋津交代王海寧,明早上班時再把他搭班車的消息告訴老徐。

這是一輛國產雙層臥鋪客車,韋津是第一次搭乘。他以前也常坐班車,但都沒有臥鋪,自從有臥鋪車後,他都是坐小車出入了。

班車隻有六成左右的乘客,車上沒有一個人認識他,司機給他安排了一個雙人上鋪。他把紙箱和提包擱在裏鋪,便脫了鞋放進枕下的夾層,接著係好大衣的扣子,又檢查了一遍隨身帶的物品。現在,他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就是腕上的手表了,手機在老徐手上保管著,本來是明天出發前再領來出用的,但現在一切都改變了。

八點半鍾,客車如期駛出車站。

窗外是他熟悉的街景,他閉上眼睛都能感覺到客車行駛到了哪些地段。後來他幹脆就閉上眼睛假寐,聽著年輕的司機耐心地兜客,他的心裏不由得又生出許多感慨。這個時候,韋津覺得自己是一個多麼自由的人,車上沒一個人認識他,他隻是一個極其普通的乘客。除了王海寧之外,再沒一個人知道他就躺在這輛車裏,這種神秘的效果很讓他興奮。

不一會,客車離開了縣城,駛上了往地區所在地紅河市的公路。但沒走多遠,車又緩緩停住。從司機的罵聲中,韋津知道是到了收費站。他還知道腳下的這截路便是本縣自己籌資先修的柏油路。雖然花了巨資,但由於偷工減料,施工質量差,才用幾個月,要麼地基下陷,要麼瀝青鬆散如沙,到處坑坑凹凹,變成整個路段路況最差的一截路。據紀委反映,他們已經掌握到了縣交通局長等一批管理人員收受工頭賄賂、貪贓枉法、使國家蒙受重大經濟損失的確鑿證據,隻等著立案清查了。

行駛著的客車搖搖晃晃,像一頭負重的老牛在喘息、掙紮。年輕司機以最下流最惡毒的語言不停地謾罵,先從當官的到道班工人,接著又罵老天老是下雨,罵汽車的性能以及油料。司機的咒罵顯然得到了部分乘客的同情和支持,有人不時地插上一兩句,有的則捕風捉影,說誰誰吃了多少,某某又被抓了,但主題都未跑離這截路。從來沒有機會聆聽這種謾罵式的討論,韋津既感到新鮮,又覺得很過癮。隻是聽著聽著他竟迷迷糊糊地沉睡了。

縣委機關的六名司機集體拒絕出車和韋津搭夜班車成了這些天富原的大新聞。司機們罷工的直接起因,是韋津宣布縣委機關將裁減三部進口汽車。減車自然也會裁減司機,這就意味著原有的六名司機將有三個要走人。富原的司機都清楚,由於運量有限,加上路途遙遠,縣裏的貨運客運汽車已基本飽和,大多數司機都不得不待在收入較少卻相對穩定的機關單位開小汽車謀生。而這幾年,人們都像著了魔似的,凡是閑人或是不閑的人都爭著去學車弄執照,搞得原來是一個蘿卜一個坑的公車司機變得僧多粥少了。

回到富原的當晚,許縣長出現在招待所韋津的宿舍。剛坐下,許縣長就以慰問的口吻詢問了韋津路上的情況,他首先對司機們的行為譴責一番,並表示要嚴肅處理,殺雞傲猴。然後對他搭班車開會的行動表示了一種遺憾之情。韋津表示,司機們有自己的想法,需要做細致的工作,這件事有他自己的責任,他自己出麵解決好了,不必麻煩縣長。他認為,坐這兩趟班車收獲也很大,其實坐班車是相當舒服的,路不好,小車搖晃得更厲害。末了,他還把自己考慮了幾天的一個想法告訴給許縣長,他建議縣裏的黨政機關自己開定期班車,每天往返富原至紅河市之間。班車可以座位少一些好一些。這樣,凡到地區開會的幹部都可以坐上去。

“啊,是個好主意。這樣就不用每天跑那麼多車去地區開會出差了,減車也沒什麼大問題了。”許縣長不禁喜形於色。“財政每年可以少拿一大筆錢了。”

兩人商定,近期就開始實施節儉工程,趁冬閑時間把這件大事辦徹底。韋津還提醒許縣長,石副縣長的車禍事件一定不能手軟。許縣長麵露難色:“這個問題是個大問題,容我再考慮考慮。”

第二天,韋津讓老徐把縣委的六位司機請到四樓的常委會議室,準備座談座談,殊不料,會還沒開始,師傅們就紛紛交出檢討書,一一呈到韋津手上。這情景令韋津和在場的老徐感動不已。

韋津默默地跟每個人握手,當握到李龍舟的手時,他暗中使勁搖了一下,表達了一種難以言傳的感激。

他和老徐一起分別為師傅們倒水泡茶,然後他說他很感謝他們,縣委也感謝他們,他同時請他們放心,並請他們轉告所有的小車司機,縱使困難多大,縣委和政府一定要妥善安置好他們。

平時常和領導在一起有說有笑的司機們碰到這種場合,也都變得少言寡語,舉止斯文起來,他們都像個聽話的小學生一樣,聽完老師的教誨,然後乖乖散場。

把司機們送出樓梯口後,老徐轉身回來竊笑道:“書記,這幫‘小書記’是真怕你大書記了。”

韋津見老徐那占了便宜的樣子就想笑,說:“你腰杆硬點他們也怕你,他們怕是因為他們腰杆不夠硬。”

“要是領導都坐班車了,還要他們幹什麼哩。”老徐說。

“在國外,人家總理都有開自己車上班的,你別不信。”韋津說。

老徐想走了又噢地叫一聲,從黑色包裏摸出一張請柬,說是武裝部的長城山莊要開業了,請韋津一定要出席剪彩。

幾頭興高采烈的獅子在爆竹聲中狂舞,試圖接近主人從樓上吊下來的封包。被裝飾成包廂的二樓窗口,有一名軍人正牽扯著封包,戲弄著獅子們。

趁人們被舞獅班迷住,韋津借故找個地方方便就溜出來了。

昔日的縣武裝部食堂經過一番精心修飾之後,搖身變成了富原首屈一指的娛樂消費場所。盡管沒有事先說的要把俄羅斯姑娘請來,但齊全的服務功能和別出心裁的溫水遊泳池,就足以讓小縣城的玩客們樂不思家。

從長城山莊逃出來後,韋津就直奔自己的房間,然後關上門,燈也不開就躺在床上。競爭對手的增多,使招待所迅速變得冷清起來。盡管所方采取了免收包廂費和幸運客抽獎等活動,但來客仍寥寥無幾。許多部門招待上邊來客人都另找樂處,不願在招待所招人惹眼。

韋津躺在床上渾渾糊糊地就睡著了,不知什麼時候,肚子一陣滾叫,他被餓醒了。他趕忙起身開燈,一看表已經十點半了,他從床頭櫃裏取出兩個碗仔麵,分別泡上開水,又打開電視。從衛生間擦了把臉出來,王海寧就來了。

王海寧臉色噴紅,顯然是剛從長城山莊回來。“他們到處找你,政委說你架子大。哎呀,兄弟,你這樣是不是會影響軍民團結?”

韋津說:“狗屁,他們要是脫了那身虎皮,什麼事不幹?你說,他們把堂堂武裝部搞得像個雞(妓)窩,成什麼體統!告訴你,他們開不久的。”

“放心,我說你肚子痛到醫院打針去了。後來,每人還給了一塊表,你知道是什麼意思麼?他們還把每塊表的指針都定在六點。”

“簡直不像話。”韋津憤然道。

王海寧稱在晚宴上有個搞建築的工頭向他開價,讓他當國家幹部就給他二十萬,要是當建設局副局長就給五十萬。“真是狂妄,後來我告訴他,他開的價太低了。他問人家開多少,我說一百萬。工頭說一百萬除非給他當副縣長。媽的,他以為有錢就什麼都能買。”

“真可笑。”韋津邊大口地吃麵邊說,“上次有個從監獄剛放出來的托人找到我,想到富原弄個一官半職,說要是事成了就在省城買一幢別墅給我。我說我不敢。人家就說這年頭專員書記都有假冒的,冒個小幹部當當沒事。我還是說不敢,人家就背後罵我傻B。”

在全縣副鄉(科)級以上幹部動員大會召開的前一天,韋津來到縣郵電局登門拜訪局長。

韋津和局長並排坐到沙發上,兩人說了一番套話之後,韋津才說明來意。他把縣委將在全縣實施節儉工程的打算告訴了局長,並指出限製使用公用手提電話是其中的一項重點內容。局長聽說縣裏要限製公用手機,臉上不覺掠過一絲複雜的神色。他對麵前這位比自己僅年長三歲的書記是早有耳聞,尤其是他率先在縣委機關進行節儉工程試點之後,各單位的頭腦們就私下預料,這股風遲早會掃遍全縣。

韋津強調此行的目的,是想先和郵電部門商量一下,能否退回限用部分的手機開戶費,能否退還開戶押金,再就是能否收購這些機主的機身再賣出去。

局長專注地等韋津說完話,就當即表示對縣委的決定堅決擁護和支持,對書記提出的問題,第二第三個可以商量,第一個似乎不太可能,但這幾條都必須請示上級主管部門後才給予正式答複。

韋津知道郵電是半地方化的部門,屬於條條塊塊管理,因此地方的意見常常隻作為一種參考,不能起決定作用。他說:“我知道郵電部門這些年的投入很大,也想快些收回成本,但縣裏實在太窮,這樣做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事情。”

局長抱怨說:“書記,你不曉得,富原這個地方,購買力低得沒人相信。現在都是一九九七年底了,目前手提機用戶還不到一千戶,不到設備容量的一半。要是這樣搞,受衝擊最大的就是我們係統了。”

韋津安慰道:“這方麵損失,其實可以通過拓展業務來彌補嘛,比如普及鄉村程控電話。”

磋歎一番之後,韋津隻好握別辭行。他說回去等待好消息,希望局長盡快答複。

回到縣委,進辦公室剛坐下,許縣長就跟進來了。

許縣長麵帶溫色,韋津就知道又有什麼事讓他不高興了。

果然,還未坐定他就開門見山地說:“韋書記,石副的事你應該事先和我通一下氣。他大小也是個副縣長嘛,怎麼地區立案來人了我還蒙在鼓裏?”

韋津一聽是這件事,就實話實說道:“我也是一個小時之前才知道的,還是老陳告訴我的呢。”

“不可能吧?”許縣長將信將疑。

“真是這樣。”韋津說,“縣一級領導立案調查,一般要由下一級黨委上報上一級紀委,但也有個別群眾舉報的。石副這件事,我還說要先和你通氣了再把情況報上去呢。”

“我還以為是你捅上去的呢,等會我再去問老陳。”許縣長仍不死心,似乎非要查出來是誰報案不可。

韋津覺得,在對待石副縣長這件事上許縣長的態度有些暖昧,情緒不太對頭,這樣下去是危險的。他隱約聽說,許石兩人曾經是一個鄉裏一二把手,關係非常。為了不讓許縣長卷進這個情感旋渦,影響辦案,韋津決定先向他敲一敲警鍾。

他說:“許縣長,石副這件事不管誰報的案都是對的,隻不過是遲早而已。地區紀委來人,就表明這個案子我們插不上手,也不能插手。再就是石副這個事地委領導都聽說了。保是保不住的了。”

許縣長皺眉道:“石副這個人還是很有能力的,可以說他比其他副縣長都強。不瞞你說,他應該是下屆接我的最佳人選。唉,偏偏就是不爭氣。”

許縣長說完,就垂頭喪氣地走了。

下午,郵電局長來了電話,聲稱地區局領導不同意縣裏提出的三個要求。局長說這不是他的權限,他表示愛莫能助。局長還希望韋津理解他的苦衷,什麼時候請他坐一坐。

韋津想,這幾十萬不能就這樣完了,他要再努力爭取一下。於是他和對方要了地區局主要領導的電話號碼,欲親自交涉交涉。

進入冬天,縣公安局又進入了一個打擊刑事犯罪的旺季。但這個冬天上級部署主要打擊的對象是清掃黃、賭、毒,而這三者當中,被當作重點的是打擊賣淫縹娟。

一段時間以來,富原縣城的賣淫縹娟活動從發廊美容院擴展到酒樓餐館,一些個體旅社也明裏暗裏地容留妓女縹客從事非法活動。許多無聊男人聚在一起時都對小縣城的這種所謂“開放”現象津津樂道。

一個細雨紛飛的周末之夜,由縣委高副書記和政法委書記親自坐鎮指揮,數十名公安幹警進行了一次拉網式行動。然而成果頗讓人意外,總共才抓到八名違法嫌疑人。

其中涉嫌賣淫女五名,另三名男子有兩名是外地來做生意的,也隻是在包廂卡拉OK的時候被認為有問題而被抓獲的。據說當公安人員推門而人時,包廂裏隻有兩男兩女,有一對正在情歌對唱,另一對則在角落裏相互摟抱,於是就落入法網了。另一名男嫌疑人是一名退休老幹部,是在一個美容院裏進行異性按摩時被捉的。

對這次戰果最為不滿的是覃老頭,他說起碼能抓到百把人。很顯然,大多數色情場所的老板在公安局裏都有內線。韋津問覃老頭,有什麼高招可以抓一百個壞人,老頭神秘兮兮地說另找個時間再告訴他。

縣直屬機關黨員幹部大會上午八點半準時開始。主席台上就坐的隻有韋津、許龍和姚、高兩位副書記以及紀委書記老陳,而不是像往常那樣坐兩排縣幾家班子的領導。在大會堂的門口,從會議開始的那一分鍾起,便由紀委和組織部的人員對遲到者逐一進行登記,他們的名字將在縣有線電視台上公布。

主持會議的許縣長在會議開始時就宣布了一條紀律:開會期間不準接聽電話,手機和尋呼機轉入靜音或關機。他剛宣布完畢會場便響起了一陣掌聲。

接著,許縣長又宣布,會場左前方的一塊是留給遲到者坐的。話音剛落,就有幾名遲到者被請到指定的位置,全場又是一陣掌聲。

這兩次掌聲使會場的氣氛頓時活躍起來,大家心情和初進會場時已經大有不同。

大會先由韋津講話。在一番必要性重要性之後,他鄭重宣布了實施節儉工程必須實現的目標,即:在局以上的黨政機關中,減百分之五十的小汽車,而且是進口轎車(掌聲);削減三分之二的移動電話(掌聲);削減百分之五十的會議費、招待費(掌聲);成立縣節儉工程領導小組,由縣委書記任組長,縣長任副組長,兩位副書記、紀委書記、宣傳部長、組織部長為小組成員;今後,縣內幹部公費出國或外出參觀考察,都須經領導小組審批(經久不息的掌聲)。

大會後的第二天,兩台漂亮的十八座國產豪華中巴就出現在縣政府大院。這是縣裏以分期付款的方式從省裏買回來的。往後,這兩部車將在富原與紅河市之間對開,每天一趟,乘客必須是縣裏各部委辦局出差開會的幹部。

元旦前的一星期裏,縣紀委連續宣布對三名局長立案審查。與此同時,檢察院也以貪汙受賄罪批捕了他們。

交通局長宋某在負責指揮富紅公路先期工程施工期間,多次收受多名承包工頭賄賂款達三十八萬元,因而放鬆施工質量管理,使近十公裏路麵質量低劣,需翻工重鋪,損失巨大。

工商局長秦某擅自動用公款六十萬元和別人合夥做走私汽車生意,結果汽車被依法查封,公款無法收回。在修建縣城交易場和新建三個工商所的項目招標中,分別獲取建築工頭的好處費二十餘萬元。

最為“罪大惡極”的是財政局長胡某。僅據群眾舉報後初步查明,其家庭成員使用的四台手機,均以其名義用公款購買並支付話費;以撥款方式轉移公款給親朋好友建私房款達數十萬元……另外還有公費出國旅遊和挪占公款他用等種種問題。

一時間,小小的富原縣被一樁接一樁的案件曝光而震驚而憤怒而激奮。

冬季嚴打的第二次戰役在元旦前一天晚上開始。為了吸取第一仗失敗的教訓,韋津決定親自參與指揮這次行動。

當晚九點,縣公、檢、法三個單位全體人員和縣人武部的軍官們被分別通知到縣委大會堂開緊急會。剛進入會場,才發現各個出口都有全副武裝的武警戰士把守,縣委書記韋津和高副書記、政法委書記和四家首長神情嚴肅地圍在一角討論什麼。

等各路人馬到齊,幾位領導就排列在眾人麵前,先由韋津講話。

韋津把今晚行動的命令下達了之後,當場宣布了若幹紀律,其中一條是為了防止走漏風聲,所有到會人員的對講機、手機和尋呼機一律交出來統一保管。

張文生和秘書們及時將數十個信封分發,讓大家把上述物件一一裝了進去,然後寫上名字。

接下來由高副書記布置行動方案。根據事前偵查,縣城內有十五個點被列為重點目標,另十二個點為一般目標。每個重點目標將派出十名執法人員,一般目標每個五名,另外每個組均配有一名軍官和一名武警戰士武裝警戒。

方案既出,會場一片低聲議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