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青年(1 / 3)

知識青年

一九九六年八月十八日黃昏時分,我獨自一人登上南寧市東南郊的一座不知名的土嶺,試圖在這個荒郊野外的土嶺上獲得一些有關我堂兄農盛軍的線索和靈感,以豐富我對他的敘述。以前我對農盛軍的情況所知甚少,我們隻見過那麼兩三次麵,家人們也似乎不齒於提到他。因此,他的一切在我的腦海中仍然沒有太深的印記。

對於一個敘述者來說,不能全麵地了解敘述對象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和祖輩們相比,像農盛軍這樣的一個家庭成員,無論是現在或是將來,都是很容易被曆史遺忘的。因此,我不得不開發有限的智慧和想象力,來表述農盛軍那段平淡無奇的生活。盡管這種敘述有可能與事實出入甚大,但我還是盡可能使之符合當時曆史背景的要求,以及被敘述者的經曆和個性,稱得上載入農盛軍個人曆史的事件還是從下鄉插隊開始。

我堂兄農盛軍高中畢業的那年秋天,他剛滿十七歲,幾乎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他就和其他同學一起,被送上了上山下鄉的征途,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他是農民的後代,卻算不上是農民的兒子,因為他的父親農才文是我們農家為數不多的幾個吃公糧的人之一中專畢業之後,農才文就不是農民了,很自然地,他所生養的孩子們也就不再是農民了。可是,似乎命裏就注定農盛軍該是個農民似的,還沒轉到一個輪回,他就又當回農民了。而且這次是比農民的級別更低一些,他成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對象了。

農盛軍他們離開縣城那天,小鎮的人們表現出少有的冷漠,前來送行的人稀稀拉拉,寥寥無幾,燃放的鞭炮也少得可憐。就連家長們的臉上也顯不出別離愁緒,平淡而自然。父親忙於公務,到車站給農盛軍送行的是他母親和兩個年少的弟弟。

簡短的儀式之後,班車徐徐離開了縣城,駛上了盤山公路。作為本縣知青,他們是比較幸運的一批,他們被安排到縣內農業生產條件較好的幾個知青點去,不僅交通便利,離縣城較近,而且靠近紅河。據說,這是縣裏的頭頭們暗中特別照顧的,在他們中間,有好幾位是縣委大院的子女,可以算作是縣裏的高幹子弟了。相比之下,省城來的或是地區來的知青一般都分到自然條件較差的點去。因為,外地的知青來的時候風聲很大,口號也很響。他們喜歡說大話,唱高調,信誓旦旦,報紙、廣播電視都把他們吹上了天。這樣的知青就應該到最艱苦的地方去,這樣才合乎情理也是實際需要。農盛軍他們是不唱高調的,他們不需要動員也毋需表決心那一套,說下就下了,沒有一個人敢賴在城裏。

算起來,農盛軍也應該算縣裏的高幹子弟,父親是工業局長。母親說:“下去好好幹,叫你爸找個好廠子先招你回來。”話是母親說的,父親根本沒表什麼態,而農盛軍最想的還是上大學,隻要是大學,無論讀什麼大學都行。他知道,在農村,幹好了人家就推薦你上大學,關鍵是要和貧下中農搞好關係,打成一片。命運的繩索就撰在人家農伯手裏,不是什麼局長書記。

農盛軍和他的同伴們分乘兩部大班車,一出縣城就開始爬坡,半個小時後就爬上了坡頂。天氣好的時候,在這裏能同時看見縣城和紅河,河邊的幾個村子依稀可見。

行駛了一小時二十分鍾,他們就到達了目的地。這是一個叫小鬥的壯族村子。到了這裏,農盛軍乘坐的班車就有一半人下來,另一半的人則要到更遠的鬥王村去。而另一輛車上的知青,則按事前的分配,已在前麵的大鬥和中鬥兩個點下車。大鬥、中鬥、小鬥和鬥王這四個村如同一條藤上的四隻瓜,沿紅河邊排布,依山傍河,田洞寬闊,是遠近有名的魚米之鄉。

村裏對他們的到來早有準備,有幾個隊幹部和一群青年男女聚在公路邊等候。兩名教師帶領幾十個孩子分兩行站在大路口夾道歡迎知青們,前麵的幾個還不停地擊打鑼鼓和揮舞旗子。

看見這陣勢,一路上一言不發的農盛軍也禁不住心頭一陣發熱,跟在同伴們的身後緩緩移下班車,剛出車門,就有人過來一把搶過他手裏的行李包,把行李先扛走了。

“喂,老農,我和你換點吧。”車上的同伴嫉妒地喊起來,“這裏的村妞不錯嘛。”

“換什麼,你有空盡管來撩。”

“好,一言為定。”

“老農,小心地雷啊!”

逗鬧間,班車一陣風似的又開走了。

車上餘下的知青們要到更遠的鬥王村去,不過距離也隻有三幾公裏。

農盛軍他們離開公路走上村道的時候,簡短的歡迎儀式也隨之結束了。小學生們一哄而散,幾個隊幹和一幫青年扛著知青們的行李包直奔村子。

村子離公路約有一裏路,要進村子,得先經過學校,學校過去就是知青點。知青點和生產隊的倉庫遙遙相對,接下去就是小鬥村七十餘戶人家不規整的房屋。

和以前的知青相比,農盛軍他們的生活條件有了明顯的優越。人還沒下來,有關部門就撥了專款到公社,由公社組織修建知青點的房屋。隊幹們把他們帶到一排嶄新的房屋跟前,指著房子說:“這裏就是你們的家了。”

果然是很氣派的一排新房,白牆青瓦玻璃窗,和旁邊的學校、倉庫相比,知青點的房子確實是鶴立雞群的。

“你們看,村裏最好的房子就是你們這裏了。要是早兩年下來,是沒這個條件的。”三十多歲的隊長張著滿嘴黃牙說,臉上流露出既自豪又嫉妒的神色。

“縣革委的辦公室也沒這麼好。”又有人補充說。

知青們似乎並不熱衷這種比較,他們一從娘胎裏生出來就住這種白房子,沒什麼稀罕的,再說這是上麵撥下來的錢起的,又不是你小鬥村掏的腰包。因而他們並不以為然。

分房子的時候卻遇上了麻煩。小鬥知青點總共是二十個人,十四男六女,而住房隻有五間。原先的計劃是每四個人住一間,現在就有兩男兩女沒辦法安排,他們是無論如何住不到一起的。隊幹們似乎沒有碰到過這種情況,都你一句我一句地相互責怪了一番。最後都很一致地把失誤推給了公社一個叫老甘的人。

後來農盛軍他們才知道,老甘是公社分管知青的幹部,是個嗜酒如命的家夥。出現這種局麵大概是老甘在哪個環節搞錯了,弄糊塗了。總之,小鬥這個點的女知青就不應該是這個數,要麼四個要麼八個。

看見隊幹們在那裏爭執不休,有個叫李波的男知青就忍不住先笑起來。李波發笑的時候其實臉上沒什麼笑容,隻是有幾片肌肉跳動幾下而已,但他的笑聲聽起來很誇張,聲調尖利而短促,頗具煽動性。有兩三個情緒不錯又善於起哄的男知青便不失時機地應和了起來。頓時,知青堆裏怪笑陣陣。

“公雞,笑什麼!你別幸災樂禍。”

組長代林看不過眼了,就朝李波嗬斥了一聲。李波因為笑聲有點像剛學啼鳴的小公雞,於是就被同學們安了個公雞的外號。

代林個頭不高大,還戴了副近視眼鏡。為了彌補身體的不足,他特意理了個小平頭,還穿一件他老爸穿舊了的軍褲。因為父親是縣武裝部的頭頭,加上他的成績一直名列年級前茅,所以他也一直是學生幹部,很受大家的敬畏。李波的老爸雖然也是縣革委副主任,但他學習不行,總給人一種吊兒郎當和虎門犬子的印象。

公雞是願意給代林麵子的。聽到代林的斥責,他馬上止住了笑,換了一副謙恭的麵孔,又從袋裏摸出一包大重九香煙,嘴裏叼了一支,一路分發過去,幾個隊幹部忙不迭地從他手裏接過煙,然後美美地吸了起來。

吸煙的過程中,有人競相提出了幾個解決的方案。一個意見是盡快向上級彙報,派人下來解決。另一個意見是和別的點調換,就是把兩名男知青或女知青和別的點對調。還有個意見是搭上下架或者搭鋪……總之,眾說不一

這的確是件令人啼笑皆非而又棘手的事。看見隊幹們急得抓耳撓腮,知青們更多地是袖手旁觀。對於他們來說,剛才有人提出的這幾個方案都是不可取的,大家好好地到一個點來,誰又願意換到另一個點去,換了誰都不合適。搭上架或者搭鋪也是不現實的,現在是下來過日子的,又不是短暫地玩玩。大家討論不下的時候,代林說這件事應該向上級反映解決,但沒有解決之前是否先讓兩個男知青到群眾家去借住。

這個意見馬上博得了隊幹和知青們的一陣喝彩。隊長說:“我早有這個意思,就怕你們不同意哩。”

代林說:“那我算一個,還有一個誰願意?”

公雞說:“這樣不公平,還是抓閹吧,誰抓著了誰去。”

很明顯,有好多人都不太願住到群眾家去。李波是想通過抽簽的方式來確定這兩個倒黴的人,這樣才公平。但這種方法顯然不能得到大家的認同,一時都沉默不語,討論一下子又陷入了僵局。農盛軍很了解代林的用意,他明知道自己是用不著去住農家的,但他一定要做出這種姿態。如果他不是一組之長,那麼這種表態就一定是真的。代林時常用這種方法來誘導別人,這很使農盛軍反感。但是,這種局麵出現之後,農盛軍就覺得自己確實並不害怕到農家去住,以往的許多假期他都是到老家農家寨去度過的。不論代林的動機如何,但他承認他的這個辦法不錯。於是農盛軍就第一個表態說:“我不同意抽簽,但我算一個。”

公雞又公雞般地笑一聲,翹起大拇指說:“你姐的老農,你是老大。”

另一個叫朱曉東的知青說:“代林是組長,應該住在點上。我也算一個吧。”

有兩個人主動提出來,不用抓閹,也不用代林帶頭,事情就這麼定了。六個女的分住兩間,其餘十二個男的住三間。宿舍的盡頭橫出一間夥房,鍋碗瓢盆桶缸都齊全了。

“都是新買的呐。”隊幹說。

“廁所呢?”

“衝涼房呢?”

女知青們放好了行李,都大聲地嚷嚷。

隊長看見她們都一副火急火燎的樣子,汕笑道:“梅,慢慢解決,慢慢解決。我們農村打野慣了,沒考慮周全,請大家原諒。”

女孩子們聽了,便哇哇地一陣怪叫。

根據便於參加集體活動,易於管理的原則,農盛軍和朱曉東分別被安排到最靠近知青點的農戶去借宿。農戶也是要具備居住條件的,要求是貧農或者下中農,人口較少,房子較寬暢。

農盛軍的房東叫李金祿。朱曉東則住在一個叫韋波的社員家裏。兩人既是鄰居,離知青點又近,有事時在任何一點上大聲吃喝一聲彼此都能聽得到。

到李金祿家住和下來插隊一樣,使我堂兄農盛軍步入了人生的又一個轉折點。

在後來回憶當初那次選擇的時候,農盛軍說如果那天他選擇的是韋波家,那麼他生活的軌跡自然就不會是這樣。被分配到小鬥村,又主動報名到農戶家去住,而且偏偏到李金祿家住,這一切都像是事先被圈定了似的,一環環地將他套住了,使他無法掙脫。

在我們的故事中,李金祿和他的一家都是不可缺少的。李金祿家共有六口人,父親、母親和四個女兒。妻子和他年齡相仿,都四十來歲年紀。四個女兒中老大叫玲玉,二女玲米,三女玲鳳,四女玲水。四個孩子的起名很有些名堂。李金祿說,生前麵兩個時生產隊缺糧,公家給的救濟糧都是玉米,就幹脆叫玉米了。農盛軍聽得有些疑惑,說:“總不會是一起出生的吧?”李金祿說:“玲玉兩歲以前根本就沒起名字,人瘦得跟貓一樣,就叫咪咪。”

農盛軍聽了就笑,還朝準備出門挑水的玲玉咪咪地叫了一聲,惹得她飛來了一個斜眼,繼而把桶重重地蹲在地上。

“那,兩個小的呢?”農盛軍的興趣陡增起來。

李金祿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膘了正在夥房忙碌的妻子一眼,說:“兩個小的有點迷信味道。連生了兩個女的,我們知道犯了祖宗,就悄悄請地理先生來給祖宗找風水寶地。後來還是不成功,接連生了兩個女的,我惱火了就安這個名給她們。學校老師水平低,把風寫成鳳了,也算了,反正是女仔。”

李金祿個頭不高,四方臉黑黝黝的,手腳很粗,據說可以四季不穿鞋,兩排腳趾呈扇形張開。女主人說,公家賣的鞋都不合他穿,硬擠下去兩三天就撐破了。他天生就是副賤命。享不得福,鞋沒法穿不說,還養了一幫女……

農盛軍剛想說些讓他們寬心的話,這時屋外就傳來了朱曉東叫他吃飯的喊聲。

知青點開的是大鍋飯,集體買米買菜,大家輪流當炊事員。代林很有些管理水平,他調查了一番大家的烹飪技術之後,便把大家分成兩人一組,會的帶不會的,周而複始。一些在家裏吃慣現成飯沒摸過鍋鏟的知青,在這裏自然當不成公子小姐,隻得放下架子一樣一樣地從頭學起。第一次過集體生活,初時大家都覺得挺有趣,可慢慢地就出現了問題。最大的問題是買菜難。

紅河邊這一串村子趕的是一個坪場,而這個惟一的好場就設在離縣城最近的大鬥。從小鬥到大鬥不到十公裏,雖然不遠,騎單車一天可以跑幾個來回,問題是菜不是天天都有賣。牙日七天才趕一次,也就是每個星期的星期日。許多人都不曉得,在我老家桂西北,傳統的好場是按十二生肖來命名的,是什麼日子就趕什麼場。於是什麼狗場豬場蛇場羊場都有了。這種趕場方式對貨物流通非常便利。而且以前纖場很多,隔不遠就有一好,但不知什麼時候起,農民也和幹部一樣趕星期天街了。這一天,糧所才賣米,食品站才殺豬,山奮晃裏的小學老師、道班工人、電站職工,以及剛下來的知青們便雲集在這個小小的坪場上。他們像發了瘋一樣和農民們搶購所需的食物。

然而,食品站並不是每個周日都殺豬,豬的來源極其有限。另外還有一個直接的原因,就是多殺了也未必有人買。因為每個非農業人口和剛下來的知青每月隻有一斤肉的肉票。像大鬥這樣一個供應點,每個月隻需殺兩頭豬就已足夠供應。農盛軍他們這批知青沒有下來之前,食品站甚至一個月隻殺一頭豬。他們下來之後,這裏才打破了一個月吃一次肉的慣例。

一個月才有四個好日,也就隻有買四次菜的機會,於是,青菜的保鮮就成了頭等大事。開始的幾個星期,的確給知青們吃了不少苦頭。前兩三天還行,到了星期五、六他們就隻好吃一些豆類和幾近幹蔫的瓜菜。

代林到底是個機靈鬼。隨著夥食的日益惡劣,他發覺大家的情緒也在一天天地下降,有的甚至借故病痛請假回家,經常是這個沒回來就有人嚷著要回去,弄得他這個組長頗有些頭痛。他覺得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於是腦子轉了幾天,便生出兩計:一是逢星期四就派人回三十多公裏外的縣城去采購菜類;二是圍牆種菜,先撒播一些易生快長的品種,以解燃眉之急。

這兩招計謀實施後,生活方麵的危機很快便緩解了。惟一例外的是,小鬥知青點的知青們為初來乍到的生計危機四伏的時候,隻有一個人沒有受到直接的衝擊,他就是我堂兄農盛軍。

他有一個好房東。

房東李金祿是個地道而能幹的農民。他住的房子是自己做的,家具是自己做的,桌椅、床架以及犁耙,還有家裏名目繁多的竹製品都是他親手編織的。一個農民擁有這麼多種技能令他驚訝不已。

而更令農盛軍驚羨的是李金祿的捕魚功夫。李金祿擁有的兩張撤網和三張攔河網也是他自己編織的。真正使農盛軍大開眼界的是到小鬥村幾天後的一個夜晚。

這天晚上,農盛軍吃過晚飯後照例玩撲克到十點多鍾才回來睡覺。回到李家時,才發現隻有主人夫婦在燈下不緊不慢地做活,其實是在等他回來。他要爬上樓梯到閣樓上睡覺,正在補魚網的李金祿說:“小農,肚子餓了吧?”

玩撲克玩在興頭上並沒有什麼餓意,現在經主人這一問,他就真的感到有些餓了。他在樓梯跟前猶豫片刻,嘴上卻說:“不,不太餓。”

李金祿看穿了他似的笑道:“你這孩子,餓了就說餓了,還說謊呢。你們知青點雖說油水足點,可不一定吃得飽的。來吧,你坐等我一會。”

說著,他又吩咐妻子燒水刷鍋,自己卻提著魚網就出了門。

農盛軍剛意識到應該跟李金祿去見識見識,但人已走遠了,隻好留下來幫女主人燒火。他欲往灶裏填柴時,女主人卻阻止道:“你歇著吧,給阿嬸燒,你不會弄的,嗆得很呢。”

農盛軍不敢動手,就隻好坐在矮凳上看女主人麻利地填柴,引火,然後刷鍋,接著倒了些米進鍋裏煮。她的整套動作熟練得沒一絲縫隙,像是在給他表演似的。從踏進這個家門起,他就發覺女主人的目光充滿了愛意,說話也是輕輕柔柔的。

鍋裏的米小煮一陣之後,水已經半幹。這時候女主人從罐裏舀出半碗豬油,一勺一勺地沿鍋邊澆,她邊澆邊翻。這種煮製的方法農盛軍還沒見過,隻覺得陣陣濃香撲鼻而來。

“剛打的糯米,讓你嚐嚐鮮。”女主人說著目光已移向門口,像是遙控似的,門板一響,李金祿就推門進來了。

進門的李金祿隻穿一條褲權,一邊手裏提著魚網,一邊手拎著一隻網袋,開口就說:“飯還沒煮好啊,慢吞吞的。”

他把網袋丟進瓷盆,又把魚網掛在梁上,說:“媽的,跑了一條大的。”

農盛軍急忙起身去看,見網袋裏裝的都是魚,還有兩三條在掙紮呢。他把網袋解開,抖出魚來,剛想用小刀破魚肚,卻被李金祿製止了。李金祿說:“你莫動手,弄破膽了會很苦的。讓你嬸做,我們男人隻管吃好了。”

這時,女主人已退了火,蓋上鍋蓋,提把菜刀過來破魚肚,邊忙邊搶白自己的男人,說:“你啊,吹大炮吧。每次都說跑了條大的,什麼時候逮一條來給我們看看嘛。”

“那年我不是打了一條二十斤重的溝魚麼?公社的老馬還一起吃了好幾餐呢。”

“都哪年的事了,還老說。”女人填道。

這晚的宵夜內容不多,卻是十分地可口。炒糯米,煎魚,煮鮮魚湯……李金祿從缸裏舀了兩小碗自釀的土酒,一定要農盛軍陪自己喝。農盛軍以往不怎麼碰酒,現在麵對主人的盛情便頗感為難。李金祿說:“你喝得多少算多少。酒是鐵。飯是鋼,缺了什麼都不行。你現在做工出力,不像在家。”

盛情難卻,他隻好端起了酒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起來。第二天起來,他還是感覺肚子很充實。

此後的每天晚上,李家夫婦都額外煮宵夜給農盛軍加營養。盡管後來吃的都是平常的米飯,菜也總離不開魚,但他每天從早上到下午都暗暗期待夜晚的到來。更有趣的是,在他的再三要求下,李金祿終於同意帶他到紅河裏去捕魚。

在紅河邊生活了幾十年的李金祿,對這一帶河流的熟悉程度如同自己的身體一樣,哪深哪淺都了如指掌。其實他把農盛軍帶到河邊,也僅僅是讓他陪伴來到河邊而已。每次來到河邊,他就脫光披掛,赤條條地撲進水中,也不讓農盛軍打電筒。黑暗中,農盛軍隻聽到一陣陣的撒網聲。李金祿把紅河當成了菜園子,隨時都可以到河裏來網幾條魚。

每天晚上,他們都像父子一樣,一起捕魚,吃宵夜。而女主人總是很勤快地幫他們煮飯,破魚肚,掌勺做菜,她自己卻很少一起吃。幾個女孩一般都睡得很早,她們也沒有吃宵夜的習慣。年紀稍大的玲玉玲米通常睡得晚一些,偶爾,玲玉還到別家去串門,但每次進門看見他們在吃宵夜,便頭也不抬地鑽進自己的房間裏。

都好些天了,農盛軍還從來沒有和自己一般大的玲玉說過一句話呢。 白天勞動時也隻是遠遠地偷瞄她兩眼,感覺她是個很愛說笑的女孩,和女伴們有說有笑,可晚上回到一個屋裏時她就變了一個人。他也極少能見到她,那幾個小的更不用說了。每晚相處的時間很短,女主人總是在這個有限的時間裏,小心翼翼地詢問農盛軍家中的一些情況。比如家裏都有些什麼人啦,父母多大,幹什麼工作啦,爺爺奶奶身體好不好啦之類的話題。每次女人東問西問的時候李金祿就不高興:“老問這些芝麻綠豆的事幹什麼?小農又不是住三天兩天!嘿,女人就是嘴巴多!”

女人一般是不太直接頂撞或者回敬男人的,在這個家庭裏,男人有足夠的威嚴。盡管男女成員的比例嚴重失調,但女人和孩子們都很敬畏和遵從他。有時候,李金祿會莫名其妙地對某一件小事情發火。比如對滿地的頭發大發雷霆,對插在小瓶子上的枯萎了的野花生氣。每當這個時候,屋子裏滾動的就是他一個人的聲音,其他人要麼一言不發,要麼敬而遠之。

農盛軍的到來無疑起到了調節劑的作用。父親的聲音不再孤單,多了個男人和自己吃頓宵夜,喝喝酒,說說話,甚至帶他去撒網捕魚,這就是一個中年的農村男人所向往的生活。多少年來他缺少的就是這樣的生活。農盛軍到來以後,他的火氣就漸漸消褪了,說話也好聽多了。有時候,他還會說出一些笑話逗孩子們樂,從而使家庭出現了一些少見的祥和氣氛。

代林發起並領導實施的種菜活動取得了初步的成效。屋後近一畝的菜地上已經長出了一些綠色,有些速生菜比如芥菜、空心菜和生菜、小白菜等菜苗有的被移栽,有的則提前上了桌。吃著自己親手種的蔬菜,大家都覺得味道特別地好。

還是一個月隻吃到兩次肉,夥食的改善仍不明顯,漸漸地許多人的體力就有些下降。善於出鬼點子的公雞李波和大炮張小同,趁回城的機會帶回來一批魚線和釣鉤,利用工餘時間和晚上到紅河釣魚,果然屢有收獲。運氣好的時候,還能釣到幾斤重的甲魚和草魚,使全體人員都開一次葷腥。嚐到甜頭的代林立刻兵分兩路,一部分以大炮和公雞為主,負責釣魚。另一部分以女同學為主管好菜園。有一次,恰好縣知青辦的麻主任路過小鬥,聽到代林繪聲繪色的彙報,回去後便四處散發材料,號召大家學習小鬥知青點集思廣益,艱苦奮鬥改善生活,紮根農村的先進經驗。不久,就有不少知青點仿效小鬥的做法,有些近的還煞有介事地過來參觀取經。

剛下來不久就幹出了點名堂,使得代林走路的姿態都不同以往了。他是一個很有統治欲望的人,而且精力特別旺盛,受到麻主任的表揚之後便經常額外加班組織學習。不知道他從哪裏弄來一些時尚的學習材料,隔三差五地向隊幹們建議召開生產隊大會學習。隊長和指導員經不住煽動,就頻頻把社員們集中到生產隊的曬場上聽代林讀學習材料。

開會學習成癖的代林,除了勤於給廣大社員群眾念學習材料外,還不時地給知青們開小灶,不斷地反複學習,加深印象。內容空洞而又過於頻繁的開會學習使大夥厭惡至極,可又沒人敢出來和代林理論。

大炮和公雞早就對代林的作為恨之入骨。兩人暗地裏糾合總務兼采購黎兵,一起商議如何整治一下代林,給他點顏色看看。

經過反複的論證之後,三人一致同意采用公雞的一個提議。這天夜裏,待大家都熟睡之後,和代林同一宿舍的黎兵就悄悄地把代林的眼鏡拿出來,遞給候在窗外的大炮和公雞,不到十分鍾,眼鏡又送回到了原處。

第二天早上,首先起床的代林痛心疾首地發現,自己的近視眼鏡左邊鏡片竟裂花了。鏡片上的裂紋從中心開始,像一張殘缺不全的蜘蛛網似的擴散開來。

暴跳如雷的代林逐個搖醒了黎兵和另外兩個室友,質問是不是他們弄破了他的眼鏡。三個室友的回答既令他失望又令他惱火。

“昨晚你讀中央文件不是還好好的麼?”喜歡把代林讀的東西都統稱為中央文件的龍玉堂,揉著惺鬆的睡眼,嘀咕一聲又睡去了。

小個子陳丁幹脆懶得搭理他,翻了個身後便又無聲無息。黎兵覺得自己也該表個態了,他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後,故作關心地說:

“誰起來拉夜尿了碰壞的吧?你不是放在枕頭邊的麼?”

“媽的,階級敵人破壞!”代林咬牙切齒地罵了一聲。誰都知道,縣城裏當時還沒有配製眼鏡的地方,一般都要到幾百公裏外的百色或者南寧才能驗配。沒有個把月他的眼鏡是修不好的。對於代林眼鏡的遭遇,多數知青知情後都在心底裏感到不同程度的快意。心想這下代林就成獨眼龍了。

多數人都認為這下可以安逸一段時間了。然而,代林是十分頑強的,他並沒有被左眼上的破鏡難倒,依然按照事前的計劃進行開會學習,隻是念材料時沒了先前那般流暢罷了。

公雞、大炮和黎兵見難不倒代林,就又暗地謀劃進一步的行動。比較統一的意見是再廢掉代林的另一邊眼鏡片,讓他徹底失明。

自從壞了一邊鏡片後,代林暗地裏也提高了警惕,采取了防範措施。每天晚上睡覺幹脆就不脫眼鏡了,還從腦後連了根鬆緊帶,使連續兩個晚上伺機行動的黎兵下不了手。

黎兵原本和代林也是很哥們的,他們從小就在武裝部的院子一起長大,又是一個班的,關係一直不錯。他每次進城去采購食品,代林都托他到他當武裝頭頭的父親那裏捎些學習資料下來。這事後來讓公雞和大炮知道了,他們就威脅他,叫他別把學習資料交給代林,黎兵不肯。公雞就幹幹地打鳴幾聲,說:“姐姐的,那我們就不得不把你那攤事捅出去了。”

黎兵有一身蠻力,腦瓜卻不怎麼靈活,就說:“別嚇唬我!”

大炮說:“你自己知道。”

黎兵確實是想不出自己有什麼把柄摸在這兩個家夥手裏。他摸了半天後腦勺,終於斷斷續續地想出了些事來:每次外出采購,他都用集體菜金多買了兩包煙。有一天晚上,他在河邊偶然撞上了正在洗澡的李妮和白小雪,為了多貪看幾眼,他悄然藏進了竹叢裏……這些,難道都讓他們知道了?他終於屈從於公雞和大炮的壓力,和他們聯手來對付代林。開初,他們隻是不時把代林老爸捎來的學習資料扣下來。後來,就發展到了破壞眼鏡的惡作劇。

天氣漸漸變冷,有時候晚上還下毛毛細雨。農盛軍以為這種天氣李金祿就不出門了,殊不知他依然如故,每晚照樣下河不誤。

這段時間,黎兵和代林的關係有些緊張,兩個人都不太說話了。同室的小個子陳丁和龍玉堂就時常到李家來找農盛軍玩。入冬以後,李家的火塘總有柴火燃著,屋子裏暖烘烘的。在知青點吃過晚飯,陳丁就嚷嚷要下來烤火。他個子小,身體又單薄,讀高中時大家就給他起個外號叫七十斤。見陳丁下來,龍玉堂也跟著來了,農盛軍沒法拒絕。

三個男知青一來,李家就熱鬧了。幾個女孩子被讓到一邊,農盛軍他們坐一邊。李玲玉覺得臉對臉地坐著不自在,頭幾天晚上都出門玩去了。三個小的烤了一會火就哈欠連天,被母親催促上床睡覺。

七十斤是個口頭評論家,喜歡用尖刻的語言評論所有的人,知青點和村裏的社員誰誰如何如何他都敢說。他個子雖瘦小,聲音卻很大。李金祿怕惹是非,總忘不了提醒他,叫他小聲點。他就更大聲地說:“怕個卵!”

這天晚上,七十斤、龍玉堂跟著農盛軍又來李家聊天,他們剛落坐,李玲玉就提著電筒想走。陳丁笑道:“李玲玉,聽說你不歡迎我和龍玉堂,是嗎?”

李玲玉驚愕地說:“沒有啊!”

“那你是在談戀愛吧?”陳丁說。

“胡說。”

“那好吧,今晚我們玩撲克。邊打撲克邊接受你的再教育。”七十斤狡黯地說。

李玲玉其實也不是很想出門的,就順水推舟道:“好吧,我和你在一邊。”

七十斤又眨著小眼笑道:“還是你們主人做一邊吧。”

李玲玉三兩下擺上了桌子,再一次強調道:“我就和你在一邊。”

七十斤故意拿腔拿調地說:“老農你沒有意見吧?”

農盛軍說:“隨便,自由自主。”

燈光稍暗,他們沒有看見李玲玉那張已經漲得排紅的臉。第一次坐到一張桌子上打牌,這麼近地和農盛軍傍在一起,她的心房不由得一陣狂跳,抓牌的手也禁不住有些發抖。以往她隻是遠遠地看著他,甚至目光不敢多停留片刻,生怕被對方發現而難堪。因而她隻能遠遠地感受他的氣息,聆聽他的聲音。農盛軍剛到她家住的時候,同伴們時常開她的玩笑,說她要找個知青做老公。雖然隻是玩笑,但她頗忌諱這個詞,聽起來很不自在。漸漸地,她覺得他是一個不同於別的知青的男孩,絲毫沒有擺出一副城裏人的架子,做活時也肯出大力,從不偷懶。村裏的人都說他不錯,她的父母也頗喜歡他。 自從他來後,爭爭吵吵也少了。每天晚上,其實她都是等他睡了她才睡著的,她喜歡聽他和父母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