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起玩的是一種爭分的遊戲,得分的一邊不斷升級。初次配對的七十斤和李玲玉手氣較好,也挺默契,不一會就遙遙領先,超到前麵去了。龍玉堂不善玩牌。連連出錯。嘴賤的七十斤就借題發揮,不斷用語言嘲諷他們,有時還旁若無人地朗聲大笑,或者哼著某些電影的插曲。引得李玲玉不住地掩嘴笑。而農盛軍和龍玉堂則在處於劣勢的情況下沉著應戰,還不失時機地反擊七十斤。
李金祿以往都不跟孩子們玩牌,現在卻坐到女兒身邊,不時也指指點點。
打到九點多鍾,李玲玉就命令似的說:“爹,你還不出門啊!”
李金祿難得女兒有吃宵夜的興趣,就提著魚網出門了。
“這麼大冷天李叔還下河?魚都凍得遊不動了吧?”七十斤驚訝地說。
女主人放下手裏的活,說:“小陳同誌說話很逗人笑哩。”
七十斤就很不以為然地說:“我算什麼,公雞說話才好笑呢。懂吧,那個是李波的。”
女主人噢地一聲,說:“是那個縣革委的兒子。”
大家聽了都一哄而笑。
李玲玉說:“真笨。他是縣革委李副主任的兒子。”
" 個李同誌真稀奇啊,在啞巴麵前搞笑。能讓啞巴笑得差點斷氣了哩。”女主人輕歎一聲,開始動手煮飯。
看見女主人動手洗鍋淘米,陳丁就故作驚訝地問:“阿嬸,你幹什麼呀?”
女主人回答說煮宵夜。七十斤和龍玉堂都說還不餓呢。農盛軍和李玲玉就自顧自地整理牌。見他們不說話,七十斤又繼續剛才的話題,說:“阿嬸如果你想聽李波說話,哪晚我帶他來玩玩,保準讓你笑個夠。”
農盛軍說:“那個人是個天才,單打呼嚕他就能學十幾種。”
龍玉堂說:“說不定組長那副眼鏡就是他弄的。這件事幹得下作了一點。不過,動機是好的。”
七十斤說:“也不一定是公雞下的手。這種事很敏感的,莫亂猜測。”
正說話間,李金祿赤著一雙腳推門進來了。還是像往常那樣,魚袋裏裝幾斤,網上還掛著幾條。
過了年回來,知青點忽然掀起了一個養狗的熱潮。
先是黎兵買了一隻四眼小黑狗。黎兵還遵照代林的指示買了兩頭小豬,專門吃大家吃剩的湯菜。
小黑狗其實是在眼睛上方有兩個白點,有一分硬幣那麼大,於是大家就叫它四眼。
四眼剛買回來時鈍鈍的,一身蓬鬆的毛走動時就像一隻蠕動的毛蟲,害得女知青呂堅見到就打顫。呂堅害怕狗的原因要追溯到剛下小鬥來的那些天。由於沒來得及修廁所,知青們想方便的時候隻好往樹叢裏鑽。村裏的狗嗅覺是很靈的,誰剛蹲下去不一會就冷不丁誘惑來了狗,酶晦地守候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看。若是來了兩條以上的狗,一般會發生一場惡戰。戰敗者要麼落荒而逃,要麼在不遠處竄來跳去,嘴上還不停地嗽嗽直叫,引來更多的狗。呂堅就是被這種狗陣嚇得不敢到野地裏去的。後來女知青們都有了共同的反映,於是有人把情況彙報給了代林。代林就很鄭重其事地交給她們每人一根竹棍,同時強調每組要兩個人同時輕鬆。三個人更好,像軍訓時的三三製一樣背靠背互相掩護。雖然代林的辦法比較管用,保護了呂堅和其他女知青,但怕狗的毛病就像一種恐怖的陰影,久久不能從她心裏散去。
後來,公雞、大炮、陳丁和農盛軍、朱曉東等人也跟著買了些狗患回來,一下子總共有七八條之多。市場上的狗怠挺便宜,五毛一塊就可以買到一條,大一點的不過兩三塊錢。農盛軍花了三塊錢買了一條重約七八斤的花臉黃狗,取名花狼。買回來的頭一天,花狼就把公雞那隻叫獵豹的小狗往死裏咬了一頓。看著被咬得滿身血漬的獵豹,公雞幹笑幾聲,煮了一鍋水把獵豹的毛剝了。陳丁還去小賣部提了三斤散酒回來,邀上農盛軍一起去和公雞、大炮、黎兵吃狗肉。
“我買一條賠你吧。”喝得半醉的農盛軍對公雞說。
大炮說:“老農,你把公雞看成什麼人了?哼!”大炮也有了幾分醉意。公雞什麼也沒說,忽然舉起碗和農盛軍叫幹。農盛軍沒有推托就一飲而盡,公雞也一仰脖,很豪氣地喝個碗底朝天。為了證實自己幹了,他還把裝酒的碗倒扣在自己的頭上。公雞的這個動作即刻引來一陣叫好聲。
農盛軍是被別人攙扶回到李家的。李金祿恰好不在家,火塘邊坐著李玲玉和她的母親。母女倆看見他那醉醇礁的樣子,慌忙把他扶到靠椅上坐下。
“公雞……獵豹……什麼東西!”農盛軍語無倫次,滿臉痛苦不堪的表情,雙手不停地揮舞,不時往地上吐著口水,樣子慘不忍睹。
母親鎮定自若地叫女兒扶好農盛軍,自己動手去給他泡製了一杯濃茶,然後又將濕毛巾捂在他的臉上。
過了一會,農盛軍就不那麼鬧了,老老實實地靠在李玲玉的臂彎裏。李玲玉被他呼出來的酒氣嫂氣確得直皺眉頭。母親發覺了。忙不失時機地教育她說:“男人都一個樣,你爸醉了還打人哩。”
李玲玉嘟哦道:“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母親白了她一眼,說:“關係,關係。小農醉成這樣了難道讓他倒在地上讓人家笑話!”
“臭男人!”李玲玉把臉扭到一邊,作生氣狀。
喝酒歸喝酒,吃狗肉歸吃狗肉,該較勁的還是要較勁。農盛軍醉酒後的第一個牙日,公雞和大炮又從好上牽回來一條比花狼更大的狗,名還是叫獵豹。
獵豹虎頭虎腦,據說公雞剛交了錢它就馬上向他搖尾巴了。公雞把很威武的獵豹牽到花狼旁邊,說:“咬它!”獵豹就撲過去,故牙咧嘴地將花狼踏在前爪下。可憐的花狼嚇得嗽傲叫著躺在地上,肚皮上立馬濕了一塊。
當時農盛軍不在場,是龍玉堂後來把情景描繪給他聽的。他當時就預感到因為花狼得罪了公雞,第二天便把花狼帶回李家護養。
誰也不會料到,後來花狼會救了李家的小女孩玲水的命。夏天的時候,長大了的花狼跟著小主人到河邊玩耍。夏日的紅河水流湍急,原先在淺水處戲水的玲水一不留心就被水卷走了,急得其他孩子又哭又喊。附近沒有什麼大人,眼看她就要被河水吞噬了。這時候,隻見花狼狂吠幾聲,沿岸奔跑十幾米,一個魚躍插進水裏,朝玲水遊去,在水中掙紮的玲水情急中竟抓住了花狼的尾巴,隨後被拖到岸邊。
事後,李金祿一家對花狼的感激不亞於對農盛軍的感激,它每餐都得到李家特殊的照料,
公雞的獵豹命運則有些淒慘。後來成為知青點固定炊事員的白小雪和呂堅一樣,都不太喜歡狗,加上殘羹剩飯極其有限,集體的豬都吃不飽那能顧得上個人的狗呢!這樣,模樣威武的獵豹就隻好時常提著癟肚子眼巴巴地等著主人分點吃的。為了解決狗食問題,公雞還強迫七十斤和龍玉堂像他自己那樣,喚上獵豹到野地裏輕鬆,好讓獵豹填飽肚子,但遭到了嚴正的拒絕。七十斤因此斷言:“公雞越來越匪氣了。”
和公雞沉崖一氣的大炮,在一天夜裏突然神秘兮兮地把熟睡的黎兵叫了起來。黎兵罵罵咧咧地跟在他身後,來到廚房門口,見公雞已經默不作聲地站在那裏,旁邊還有村上的李明。
大炮叫黎兵打開房門,進去把燈拉亮了,公雞和李明抬著一袋重物擠了進來,重重地損到地上。黎兵滿臉疑惑地去觸摸了一下濕巴巴的袋子,感覺到裏邊全是魚。問:“釣的?”
李明神秘地用手指做了一個迅速張開的手勢,說:“炸的。”
黎兵一看至少有五十來斤,有些為難地說:“怎麼辦?吃不完的。”
公雞有些不耐煩了,說:“就看你了。給我把所有的大魚頭都割下來,一個炯,一個煮,他姐的好久沒吃大魚頭了。魚腸子煮了喂獵豹。”
動手的自然就是黎兵和李明,公雞和大炮就叉腰駝背在一邊看,儼然是個功臣。
公雞顯然還沒有擺脫興奮的狀態,說:“水太急了,他姐的又黑麻麻的,浮在水上的都撈不完。”
“有沒有酒?”大炮問道。
黎兵說隻有一瓶料酒了。
公雞說:“主要是吃魚。”
第二天吃中午飯,全知青點每人的碗上都有一半米飯一半魚肉。代林吃了兩口就起了疑心,問白小雪從哪裏搞來的魚,白小雪說不知道。他又問黎兵,黎兵說是人家送的。代林就把碗擱下來,說:“來曆不明,我不吃了。”
公雞打了一個響隔,皺著臉說:“這麼膩,老子也不吃了。”他將碗上的一塊魚肉拋到獵豹跟前,那畜生低頭嗅了嗅,居然扭頭就走。公雞就怪笑道:“你姐的,送給你你都不吃!”
話沒說完,旁邊的代林已經衝過去揪住公雞的胸口。因為個子比公雞矮,代林的手已齊自己的臉了。代林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話說:“你再亂吠我就揍扁你,流氓!”
大家都知道代林以前練過體操,後來改練舉重,在地區青年運動會上奪得過銅牌。因為近視,在一次比賽中他看不清裁判是否舉牌,舉在頭頂上的杠鈴久久不放,人都快支持不住了,直到教練衝上去打了他一掌,他才放下來。這件事後來一時成為學校裏的笑料。
旁邊的人都相信代林有揍扁公雞的實力,但料他不敢這樣做。這一點當事人公雞就摸得很透。他立即模仿電影中的漢奸被英雄人物或者日本人提胸口的姿態,雙腿變軟,雙肩一茸,腦袋也歪斜到一邊,一副任宰任割、毫無反抗之力的樣子。與此同時,公雞的鐵杆兄弟大炮已經悄然靠近代林。
這場架終於沒能打得起來。
秋天到來的時候,知青點的生活結構就開始發生了變化。先是縣裏分給了一個推薦上大學的名額,盡管是農學院的畜牧專業,但畢競是第一個從點裏的二十個人中推選的工農兵大學生啊。於是就有好幾個人暗中對這個名額表現出強烈的關注,其中包括農盛軍。他覺得上大學一直是自己的夢想,如果能爭取得到這個名額那就太好了。不過,他又暗自揣測了一番,覺得自己這一年來表現平平,沒有明顯的優勢,要想得到大家的推薦簡直太難了。
一天晚上打牌時,農盛軍就有意無意和七十斤討論了這種可能性。七十斤一心想讀中文係,將來當個作家記者之類的,對農理科幾乎是不屑一顧,他以一個局外人的口吻分析了一遍。認為,角逐這個名額的焦點人物是代林和朱曉東,其次是田靜和農盛軍。一聽到自己被排在很後麵,農盛軍的心便涼了半截。第二天,他就借了架單車跑回縣城,企盼父親能幫一下忙,結果卻碰了一鼻子灰。
父親幾乎是把他嘲笑了一番,說:“不可能!”又說:“好好幹,過年把哪個工廠招工我可以給你搭搭車,但貧下中農那邊得靠你自己努力。”
結果不出所料,小鬥村的貧下中農都一致同意推薦代林去讀大學。離開那天,代林特意握了一下公雞的手,親昵地說:“以前的事都怪我,請你多包涵。”
公雞什麼沒說,隻是幹著臉咯咯地打鳴了一陣。
代林走不幾天,縣勞動局又來了兩個招工名額。一個到地區汽車總站學開車,一個到縣革委當打字員,一男一女。這兩個工作都具有很大的誘惑力,大家都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一些家長知道後也背地裏在縣勞動局使勁,但最終還得尊重貧下中農的意見,家長們也隻能幹著急。
最終的結果頗有些意外。在推薦會上,隊幹宣讀了條件之後,不知從哪個角落裏就有人說出了公雞的名字,僅沉默了片刻,到會的貧下中農就異口同聲地大聲說:“同意哄―”
這樣,公雞就成了令人羨慕的汽車司機了。一向表現不錯的女知青田靜則如願去縣革委當打字員。
當晚,農盛軍垂頭喪氣地回到李家。李金祿見他情緒低落,就邀他下河去打魚。路上,李金祿說:“大夥都不喜歡四眼(代林)和公雞。當官的仔走得越早越好。”
聽了這話,農盛軍的心裏就更不是滋味。一會平衡,一會又傾斜了。
點上走了兩個男知青,隊幹便通知農盛軍到點裏去住。代林一走,朱曉東就頂替了組長的角色,同時也去頂了他的那個鋪。如今隻有農盛軍需要解決了。
說實在的,住李家他已經住出了感情,一家老小都挺和諧的,現在要搬出去住真有些舍不得。不過,這樣住下去也太麻煩人家,整天讓人家把你當兒子一樣供著也很過意不去。這麼想著他就決定搬了。
然而,當他把這個決定告訴李金祿時,他沉默了好久,然後通達地說:“我們留不住你,你是插青,是有前途的,要服從隊裏的安排。”
第二天,農盛軍要搬東西到知青點時,女主人還默默地流了一會淚。
時隔不久,到了全體貧下中農給插隊知識青年評工分日子。下來一年,大家都有了彼此的了解,誰勤快誰懶惰,誰好誰壞,貧下中農都看在眼裏了。更重要的是,從此以後,知青們就要靠工分吃飯,自食其力了。
評工分看似簡單,其實就是在給一個一個的知青做鑒定,作總結。這一年來表現好的就可以拿高分,差的就得低分,到年底分配了還和糧食、錢等掛鉤。因此,給誰什麼樣級別的工分是貧下中農社員同誌們既頭疼又神聖的事。
會是夜晚開的,這個時候平時愛發言的人都躲到了暗處,隻有幾個隊幹坐在了燈下。知青們多是坐成一堆,抽煙的就到人堆裏湊水煙筒。許多人都不太看重工分,因為一個工分目前價值隻相當於一包低檔煙,光口糧就已經夠吃,工分糧也沒多少誘惑力。工分對他們來說隻是一種認可。
會議進行得很艱難,隊幹說了之後都沒什麼人肯帶頭發言。會場上一度進入了沉悶的局麵,隻聽見一些低聲的議論和水煙筒的歡叫聲。隊幹們再三地催促大家發言,不厭其煩地啟發、開導,但依然沒有聲息。農民們是很看重工分的。給誰多了少了都牽涉到利益和感情問題。
眼看時間滑過了九點,隊幹們就有些急火了。隊長隻好威脅大家說,如果都不出聲就全都給十分(最高分)。這招真靈驗。很快地就從一個黑暗的角落裏傳出一一個分辨不出是誰的聲音:“我同意農盛軍八分―”
大夥就異口同聲地跟著喊:“同意樓―”
“呂堅六分―”
“同意唆―”
隻花了半個小時,十七個知青的工分就評定下來了。農盛軍和另外三個知青拿了知青最高分八分,其餘六分。而生產隊的絕大多數同齡男女一般都能拿到十分。
我堂兄農盛軍離開了李家到知青點去住以後,並沒少往李家跑。一到夜晚,他總覺得被什麼東西牽引似的,禁不住就邁步往村裏走。有時候,他也會叫上七十斤和龍玉堂。一般隻是去小坐一會,興趣來時,也會打上兩圈撲克,然後再吃宵夜。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李玲玉開始不忌諱和農盛軍做一邊了。
農村裏各種各樣的節令很頻繁,每到這種時候,李家小女玲水就和花狼怯怯地來到知青點,細聲細氣地喊:“小農哥,我爹叫你去吃飯。”
別的知青聽到了就逗李玲水。
“不是你爹讓你來叫小農哥吧?”
李玲水肯定地說:“是。”
“我們好像聽說是叫陳丁哥去的哩。”
李玲水搖頭說:“不是。”
“好像是你大姐叫你來叫小農哥的吧?”
李玲水就臉紅紅地否認道:“你們亂說。”
這種時候,農盛軍一般都假意邀請七十斤或者龍玉堂和大炮一起去赴宴。七十斤聽了,便大氣地手一揮:“你自己去。關我卵事!”大炮則不陰不陽地哼哼調子說:“李家那個大姐確實不錯,你不上就我來上。”
農盛軍生怕惹來更多的注意,便不再出聲。直奔小賣部去買點糖酒,拎進李家時,卻招來主人的一片責備。
看見農盛軍時常出入李家,最難過的要算是白小雪,她長得像她的名字一樣,很白。看人的目光也是柔媚得令人心動。下來之後,她就暗暗喜歡上了農盛軍和王強。王強個子差不多一米八,綽號麻稈,是縣內為數不多的高個子。麻稈會打一手好籃球,是縣隊的主力,因賽事頻繁,縣體委就不時抽他上縣去集訓比賽。所以,白小雪能夠接近他的機會不多。而天天都可以在一起的農盛軍卻偏偏住在農戶裏,一到深夜了就見不著他的蹤影。他們偶爾有說說笑笑的機會,農盛軍也總是不怎麼開竅,不能領會她的話意。有一次,白小雪曾經暗示讓他陪去河邊洗澡。不料,農盛軍卻咋咋呼呼地邀了好幾個男的一起去,氣得白小雪直瞪眼。
其實白小雪對王強和農盛軍都隻屬於暗戀行為,對方並不理會或者是沒有這方麵的意識。她不時做夢和王強在一起柔情蜜意,風情萬種。其原因極其簡單,那就是他是個高個子。這種性幻想一直擾得她每當看見他就會走神。說話不多的農盛軍身材勻稱適中,性情沉穩樸實,是許多開放型女子理想中的好丈夫。她對兩位男人的愛意除了眼神和語言之外,就體現在她掌握的那把菜勺了。每當有好菜吃時,農盛軍和王強的碗裏的東西總比別人多一些。同時,她會嬌滴滴地問他們菜好不好吃,或者菜夠不夠之類的話。這些暗示對於還沒有什麼情場經驗的小夥子來說,無異於對牛彈琴。
和李家保持如此親密的關係,主要是出於對他們一家的感激,這一點農盛軍是很明確的。至於李家人怎麼想,別人又怎麼想,他都不怎麼去理會,也不太在意。在這方麵,他是遲鈍的,麻木的。就像他對白小雪的麻木一樣。李玲玉雖然表現得較為敏感,但她從來就不想把農盛軍強攬進自己的情感世界裏。有時候,當父母刻意地在她麵前議論他,甚至對他表現過熱時,她反而表現得更為冷漠,甚至抵觸。她知道他是城裏人,是知青,遲早有一天會離開小鬥。而自己隻是個農民,沒讀過高中,已經喪失了去讀書深造的機會。也沒有什麼靠山,連到工廠裏做一名工人的資格都沒有。
每當想到這些,李玲玉就有說不出的傷感,覺得命運對自己是多麼不公。
但是,她無法否認自己喜歡農盛軍。他沒有別的城裏男孩子的那種傲慢和清高,不像別的知青那樣對農村人有種或多或少的蔑視,他很會珍視別人的情感,甚至很會體恤人。這方麵,她和她的家人的感受就特別強烈。
這段時間有些亂套。
請假的人越來越多越頻繁,包括組長朱曉東本人也時不時往縣城跑。大炮因為老爹在公路段做領導,就經常到附近道班討要炸藥來炸魚。起先是晚上炸,後來大白天也炸,魚吃不完了就叫李明拿出去賣。有人發現了就反映到大隊,大隊又反映到公社。派出所下來警告了他一頓,他就想不通。懷疑是知青點哪個人捅上去的,便時常借酒裝瘋,指桑罵槐,弄得雞犬不寧。
有一天,炊事員白小雪竟把飯瓢甩了,接著到公路邊攔了部貨車,一走就是一個星期。小鬥村邊的這條公路,一頭連著縣城,一頭連著地區,誰也不知道白小雪是去了縣城還是去了地區。回來後她說她見到了公雞,他正跟師傅學開車呢。她見不見著公雞並沒有人感興趣,大家對一切都很無所謂。她不煮飯了大家就又輪流來煮,其實煮飯比做工輕鬆多了。
大家都在瘋狂地玩鋤大地,這是撲克的一種玩法。這段時間,什麼升級、爭上遊、十點半都不好玩了,不刺激了。鋤大地就很能讓人興奮。
鋤大地的傳播者是不常在點裏的麻稈王強。他時常把外頭的一些新鮮事物傳播進來,讓大家模仿。比如蓄長發,穿牛仔褲,喝啤酒之類的。其中最傑出的貢獻是帶回來了一台單喇叭的日產三洋牌收錄機,節奏感極強的音樂令大家如癡如醉。音樂一響,麻稈就旁若無人地扭動身體,很有模有樣。一些人就漸漸跟著他扭。然而,三洋機是跟著麻稈去留的,他人一走,點上的搖擺舞就跳不起來了。
七十斤是首批迷戀上鋤大地的分子,然後是黎兵和白小雪。麻稈不在時,農盛軍和龍玉堂就是替補。先是玩蹲、喝涼水,後來就賭煙。 白小雪贏了煙就送給麻稈,說:“麻稈我夠愛你了吧?”麻稈立即送了個飛吻給她。再後來就開始玩錢了,不過玩得很小,一分抵五分錢,多的一分抵一毛錢。贏者手舞足蹈,輸家則愁眉苦臉。不過,一般都是有輸有贏,不至於傷筋動骨。
和男人玩牌,待在一起,都使白小雪興奮和躁動。不經意的拍拍打打,近乎淫蕩的嬉笑怒罵,都使她得到些許的滿足。但是,對於從小學六年級就開始給男生寫信的她來說,情欲的過早萌發使她的肉體隨時隨地都可能膨脹出另一種欲望。那是一種肉體的渴求。近些日子,她的這種欲望幾乎是不能自持了。
這是個月夜。 白小雪說有件事要求教於農盛軍,就約他出來。他們一直沿著公路邊漫步。
從來沒有單獨和女孩子夜晚到野外來的農盛軍多少有些緊張,心裏頭邊走邊不停地打鼓。他不太明白白小雪在這樣的夜晚會有什麼事,剛離開知青點不遠,他就開始急了:“找我有什麼事,你在這裏說吧。”
白小雪說:“走遠點再說吧。在這裏讓人看見了多不好。”
農盛軍說:“等會他們會找我的。”
自小雪說:“少跟他們玩,男人和男人玩多沒意思!”
農盛軍就像一個聽話的孩子,和白小雪肩並肩走出村道,來到公路邊。
公路上沒什麼車來往。月色下的公路白晃晃地向前延伸,路邊有一些樹,影子斑斑駁駁。
農盛軍很想在沒有樹影的地方走,可白小雪不讓,她拽起他就往影子下麵鑽。後來,他們來到了公路上邊的一塊草地上。他心想,她可能有話要和他說了。
但白小雪仍然沒有馬上要和他說正經話的意思,她叫他站著,自已卻忙於去折了些樹葉來,鋪陳在地上,說:“坐吧。”
他不想坐下來說話,有些猶豫。
她忍不住狠扯了他一把,說:“我又不是老虎。”
農盛軍來不及反應,不知怎地坐在了白小雪的身邊,而且貼得很近。他聞到了從她身體上散發出來的一種異香。他下意識地挪了一下身子,喉嚨在這一瞬間幹燥起來。
“你這個人真規矩,我都有點怕你了。”白小雪嬌柔地說。
農盛軍還沒有從那種奇異的感覺中回過神來,便有些茫然地看著她,嘴裏有些呢喃:“你說什麼?”
白小雪說:“我說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你難道不知道有人喜歡你嗎?”
農盛軍搖頭說:“不知道。”
“真不知道?”
“誰會喜歡我呢?”他說。
“你呀,”她的手指在他的頭上輕戳上一下,“那個人遠在天邊,近在……”她順勢抓住了他的手,輕輕地拿捏著,呼吸開始急促起來。
這突如其來的舉動真讓農盛軍驚嚇不小,他急忙冊開她的手,說:“這樣不好的,白小雪。”
她又一次攝住他的手,兩眼直盯盯地看著他。
“我們交個朋友吧。”她幾乎是哀求道。
對白小雪的風流史農盛軍早有所聞。她還讀小學六年級就會給男生寫信,上初中時因傳抄淫書《少女之心》被學校查獲,高中兩年就談了好幾個朋友,有個體育老師犯奸淫罪,其中就有她的份。因為不同班,平時他幾乎沒跟她有什麼往來,也極少說話。到知青點後,他們也隻是一般交往,想不到自己現在會和她來到野地裏。
農盛軍頓時湧上了一種被騙的感覺。他不想和這樣一個有過不良傳聞的女人有什麼情感瓜葛,更不想讓她纏住自己。於是,他又一次冊開她的手,猛地站了起來。 白小雪眼看一時無法打動農盛軍,想到自己暗戀多時的人竟是這般絕情,就禁不住嗓子眼發酸,淚水奪眶而出。
他剛想撇下她邁步離去,卻被她傷心的抽泣聲鎮住了。僵立了一會,他忽然覺得這樣把她遺棄在這荒野裏有點不像是男人幹的事。思量再三,覺得還是先把她哄回去,免得出了什麼事自己擔待不起。
“起來吧,我們回去。”他不軟不硬地說。
白小雪聽到這話,反而哭得更傷心更大聲了,肩膀一抽一抽的,淚涕俱流。他還沒有單獨麵對一個流淚痛哭的女人,便一時手足無措地愣在那裏。他想今晚是倒黴透了。
哭了一會,白小雪忽然自己止住了哭。她掏出手帕在臉上抹擦了一下,然後破涕為笑道:“你看我太脆弱了吧?”
農盛軍心裏又打了一陣鼓,想,你莫再嚇我了,我怕你呢。
“我肯定嚇著你了。”她站起來平靜地說:“我不過是想和你做個朋友,不會把你吃了的。”
農盛軍在心裏說做個朋友也不行。嘴上卻說:“我們都還太年輕,不好的。”
“行啊,等你老了我才和你交朋友,行了吧?”
說完,她又自言自語似的說:“唉,竹子當收你不收,筍子當留你不留。”
在她眼裏,農盛軍一定是個不開竅的傻瓜,送到嘴邊的肉都不肯咬一口。想想一場夢就這樣結束了,她便有些不甘心。忽然做出一副可憐狀,移到農盛軍跟前,說:“能抱我一下嗎?”
他稍作猶豫,心想抱就抱吧,自己還沒抱過女人呢,反正沒人看見。還沒等他抱她,她就先撲進他的懷裏了。他又聞到了剛才那種奇異的香氣,便情不自禁地用雙手擁攬了她一下。她就很沉迷地發出一種小獸般的歡叫聲。
“吻吻我。”她幾乎是夢吃似的說。
第二天,白小雪整天都待在宿舍裏蒙頭大睡。傍晚時分,她匆匆地塞給農盛軍一封信,沒說什麼就走開了。七十斤眼尖,悄然走過來,詭誘地說:“哎,你是她第幾個白馬王子啊?”
農盛軍不溫不怒,笑道:“下一個是你了。”
白小雪的信不長,意思是他很可愛又很冷漠,不懂珍惜愛情,是個傻蛋……她既然得不到他的愛,就永遠不會再打擾他,衷心祝他幸福。從今以後,她就要變成了另外一個白小雪。希望他不要憐憫她,也不要嘲笑她……最後是謝謝他的吻。
看完信,農盛軍便有一種搬掉了壓在心頭的那塊石頭的感覺。但一想到她那條溫軟而滑膩的舌頭,他就禁不住打了一個響隔。
晚上,公社派出所的兩個幹警來找知青們的麻煩。稱根據舉報,小鬥知青點的個別知青,汗日扒竊了一位苗族社員一百二十塊錢的賣豬錢,希望這個知青能夠主動交還贓款,不願當麵交也可以給人家寄去。
幹警還對事不對人地警告說,這段時間,小鬥村的治安狀況每況愈下,廣大貧下中農反映十分強烈。炸魚風屢禁不止,小偷小摸時有發生,有人用釣鉤不僅釣社員群眾的雞,還釣狗。更嚴重的是聚眾賭博……幹警說,現在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天下,決不容許敗壞社會風氣,否則將繩之以法。
連續好幾天,知青們都像得了誰的號令似的,沒有一個出工參加生產隊的勞動。大家有的睡覺,有的從中午喝到晚上,猜碼劃拳此起彼落。所有的狗都被殺掉了。有人提出叫農盛軍去把花狼殺掉,他幾次來到李金祿家門口,花狼都搖頭擺尾地和他親熱。他最終沒能下這個決心。為了對大家有所補償,他特意趕了三十裏山路,到苗寨去買回了一頭黑山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