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們是聽到一個重要的消息之後,才不約而同地采取這次行動的。這個千真萬確的消息說,實行了近十年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到此為止,一度轟轟烈烈的運動僵旗息鼓了。這個消息猶如核爆炸的衝擊波震撼著每個知青的心。
對於農盛軍他們來說,這個消息來得太晚,也來得太早了。命運就那麼無情,偏偏把他們置於這個刀口之上。他們,很有可能成為中國曆史上的最後一批知青!這是一種無情的裁決,也是一種捉弄。
幾個女知青既委屈又傷心,哭得雙眼發紅。黎兵和大炮幾個喝得酩配大醉,嘴裏吐一陣罵一陣。把來給他們做思想工作的社隊幹部罵得狗血淋頭。幹部們見勢不妙,隻好退避三舍。
這些天,隻有一個人仍像往常那樣,對局勢無動於衷,他就是處變不驚的七十斤。他的鎮定自然引起了龍玉堂的不滿。一向對七十斤惟命是從的龍玉堂,居然一把奪過他手裏的那本《中國文學史》扔到一邊,憤慈地說:“七十斤,請你尊重大家的情感!”
七十斤又把書撿起來,說:“你們又哭又鬧的,關我卵事!”
龍玉堂說:“你太自私了,真叫人失望。”
七十斤說:“還是麵對現實吧。想快點離開這個地方,就快點跟我複習!”
兩個人的對話被農盛軍聽到了,他默默地站在門外。七十斤的話像一根棍棒,對他猛然一擊。他認為七十斤是對的清醒的。
當晚,他就給遠在南寧的親友寫信,希望他們盡快找一些複習資料寄來。第二天大早,他就一路飛車回縣城,去把學過的所有初高中課本都帶回來,開始一頭紮進書本裏去,準備迎接高考。
這期間上級又分下來三個招工名額。一個是去鐵路,據說是開火車;另兩個是縣供銷社,其中一個規定是招女知青。
最有誘惑力的是開火車的那個名額,去得遠,又有意思。開火車的活一定比公雞的開汽車過癮,還可以走南闖北。這個名額自然成了大家凱靚的焦點。進供銷社的另一個名額是專門給王強的,縣裏很需要他去打球。這是遲早的問題,所以王強顯得很平淡。貧下中農早都想送他走了,隻是苦於沒這個機會。
實際上,這次需要貧下中農決定命運的隻有兩個人,確切地說是一男一女。開這種會時社員們總是很興奮,很快意。他們就像法官,定奪著每個知青的去留。同時他們也感到很為難,送誰留誰都是一次很矛盾的選擇。把表現好的都送走了,留下來的調皮搗蛋鬼準會壞事。要是把調皮搗蛋鬼先送走,既便宜了他們,又委屈了那些好的。因此很有些左右為難。
比如現在這兩個人。如果送差的當然首推大炮和白小雪,這是不言而喻的。很突出的人雖排不出來,但比較好的像朱曉東、農盛軍、龍玉堂等也有好幾個,再說陳丁和趙小毛的煙大夥也沒少抽。這些人誰去都合適。
想不到最後就分成了兩派,一派同意推薦朱曉東,一派推薦農盛軍,而且旗鼓相當,不分高下。這種推薦大體隻靠平時的印象,無需太多的理由。隊幹們都覺得很撓頭,指導員張先明比較看中朱曉東,具體也沒說出什麼特別的優點。而隊長則傾向於農盛軍,他認為他雖然不是組長,但做工很老實很賣力。
最後隊幹們隻好決定把矛盾上交,由大隊和公社取舍。殊不料農盛軍卻站出來說:“這個名額給曉東吧,我以後再說。”
農盛軍的表態很讓支持他的人費解,但他主動留下來大夥覺得也不是件壞事。
想進縣供銷社的女知青要數白小雪了,這其中就有王強的因素,再就是她實在很不願意繼續待下去了。繁重的農事和枯燥無味的生活都使她俱怕。在開這個會之前她就逐個地找其他女知青苦苦哀求,希望她們能把這個名額讓給她。看見她死攪蠻纏、可憐巴巴的樣子,幾個女知青都表示不和她爭這個名額。她還特意買了幾包糖果餅幹逐個到隊幹家去造訪遊說,希望他們能放她一馬。
自以為勝券在握的白小雪臉上又現出了少有的嫵媚。她特意選了一個村姑們集中的地方坐下,和她們甜言蜜語,笑聲不斷。然而,推選的結果卻大出她的意料之外。貧下中農雪亮的眼睛終於把她的美夢粉碎了。喜歡操縱會議結果的男人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了女知青李妮的名字。這一結果很令隊幹們難堪,指導員張先明再三提醒大夥要慎重考慮,這事關係到一個人的前途和命運。他還列舉了白小雪自從擔任知青點炊事員以後,如何吃苦耐勞,忍辱負重,後來擔任生產隊保管員了,一顆米也沒往自己兜裏裝的事實,敦促男人們改變主意。但會場又出現了沉默。
眼看沒什麼指望的白小雪終於接受不了這無情的判決,雙手掩麵哭著衝出了會場。
農盛軍把招工名額讓給了朱曉東之後,他就被指定為小鬥知青點的組長。這時候,縣裏新上馬了一些水利建設工地,大量召集農村青年勞力參加專業隊赴工地勞動。小鬥生產隊被召上工地的二十名隊員中,有半數是插隊知青,半數是回鄉知青,李玲玉也名列其中。而農盛軍和七十斤、白小雪等人則留在隊裏。
專業隊離村不到+天,農盛軍就收到了一封李玲玉的信。信上說,她對他的人品和為人表示非常敬慕,尤其是把名額讓給別人的舉動令她感動。還說以前她沒有真正了解他,甚至誤解他,都是因為她的幼稚和誤解。希望將來他能多多關心幫助她,共同進步並攜手前進。最後還拜托他經常去她家去看望她的父母和妹妹們。同時,她還熱切地希望收到他的來信。
從未出過遠門的李玲玉在遠地他鄉,不僅表達了對農盛軍的懷念,還表白了對他的愛慕。這使他拿信的手禁不住有些打顫。
看完信後,農盛軍還對李玲玉的文字表達能力感到有些驚訝。一個初中畢業的農村女孩,有這樣的文字水平確實令人刮目相看。他懷著欽佩的心情把信拿給七十斤看,七十斤也讚不絕口。繼而用一種戲謔口吻說:“你難道看不出這是一封情信麼?”
農盛軍就很暖昧地把七十斤整個人攔腰抱起,做出要將他扔出去的姿態,說:“你他媽的別惟恐天下不亂!”
白小雪終於出事了。她是到地區醫院去做人流手術時被發覺的。事情很快傳回到了縣裏的有關部門,有關人員覺得事關重大,急忙派人到地區醫院去找她談話,結果一無所獲。
因為她肚子裏的胎兒已長到四個月,反應明顯,所以心情非常壓抑。她坐在病床上以沉默和哭來對付縣裏去的人,令他們束手無策。後來縣裏去的人經請示後決定先讓她做了手術,然後再挖出那個給她下種的罪魁禍首。
事實上,白小雪在近期的幾個月中。曾經與若幹個男人有染,她實在無法指認自己肚子裏生長的是誰的血脈。不過,這個問題給她帶來的並不是困難,相反還給她帶來主動和餘地。
手術後,一位知青辦的老大姐以豐富的思想政治工作經驗和過來人的身份,對白小雪軟硬兼施,威逼利誘,終於使案子有了突破性的進展。
縣、公社的聯合調查組為了順藤摸瓜,把問題查個水落石出,還進駐了小鬥村。
農盛軍不曾料到白小雪會把髒水潑到自己頭上,他已被列入和她發生兩性關係的名單當中。他三番五次地被調查組找去,又叫坦白交代,又是取證。令他有口難辯,無地自容。
一天晚上,借酒助膽的農盛軍手持菜刀忽然撞入白小雪的宿舍,聲言要殺死她。在她驚恐萬分之際,她終於立下了農盛軍清白的證詞,同時供出了其他的真正對象。盡管他後來受到了工作組的嚴厲批評,但也給自己討來了個清白。
經過半個月艱苦細致的內查外調,案子終於有了結論,調查組認為:白小雪一貫忽視思想改造,受資產階級思想毒害嚴重……下到小鬥生產隊插隊後,不但不加強世界觀改造,反而在腐化墮落的路上越走越遠。據查實,x年x月x日與縣車隊司機陳某有過性行為;x年x月x日至x日與地區汽車總站司機劉某有過多次性關係(次數不詳);x年x月x日與本隊知青黎(兵)某首次發生兩性關係,此後曾多次發生關係;x年x月x日為了調換工種,主動和該隊隊長李某發生關係一次;x年x月x日,為了實現招工目的,主動與該隊指導員張某發生兩性關係……
至此,白小雪風流案了結。至於利用職權奸汙女知青的兩位生產隊主要領導,分別受到了應有的黨紀政紀處分,那是後事。
恢複高考後的首次招生考試終於來臨。考生們經過數月的複習之後,懷著不同的心情走進了考場。因為莫名其妙地被卷入白小雪風流案,使農盛軍的精力大受影響,他沒有考出應有的水平。結果,小鬥村的九名考生中,農盛軍位居第三,七十斤不負一番苦心,得了第一。村裏的一位回鄉知青表現不俗,考了個第二。所幸的是他們均超過了錄取線。
知道分數的那些日子恰好專業隊暫時放農忙假,知青們聚在一起,慶賀七十斤和農盛軍取得的初步勝利。李金祿一家也懷著複雜的心情殺雞宰鴨,請農盛軍去吃飯。
李玲玉也剛從專業隊回來。說實在的農盛軍很有些不願見她,但盛情難卻,隻好硬著頭皮去了。
因為參加高考,好長一段時間沒去李家了。他照例買了些東西,在去李家的路上步履有些沉重。
晚飯吃得有些沉悶。李金祿堅持要喝酒,農盛軍也不推辭。兩個男人就很小心地勸酒,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喝了小半碗酒,李玲玉突然端起他父親的酒碗,舉到農盛軍跟前,說:“來,我代表我們家祝賀你考上大學。幹!”
農盛軍沒料到這一著,連忙拿起自己的酒碗,誠心誠意地說:“八字剛劃一撇呢,還是為你接風吧。”說著將酒一飲而盡。
我堂兄農盛軍這一生之所以與大學失之交臂,最後淪為一個普通的農民,甚至成了囚犯,都與這個夜晚有關。
這個夜晚屬於山村少女李玲玉。
就在她向農盛軍敬酒的那一瞬間,一個近乎惡毒的陰謀便在她的心中萌生了。
這個夜晚,酒精的作用使一個純情的少女變得口若懸河,變得狂放不羈,變得不可抵擋。他們隻用了極短的時間就冰釋前嫌。之後,在紅河岸邊軟厚的草地上擁抱到了一起。
因為白小雪的誣陷,農盛軍曾一度被李玲玉誤解,甚至中斷了聯係。盡管後來真相大白了,雙方的疙瘩也還沒有真正解開。
我不想用太多的文字細述這晚上發生的一切。總之,李玲玉在對自己的輕率行為表示了悔恨之後,農盛軍便原諒了她。後來李玲玉又一次高度稱讚了他的人品,並希望他上了大學之後不要忘記她,與她保持聯係。農盛軍想,既然是朋友了她的這點要求也正是他的想法,於是就答應了。導致他情感失控是,後來李玲玉怎麼就談到了愛情。因為愛情這兩個字對他們來說都還是一首朦朧詩,所以越談就越令他們激動,終於導致了一次情欲的大爆發。不知不覺中,她的愛就演化成了一粒無情的槍彈,向躊躇滿誌又毫無防備的農盛軍射去。
農盛軍最終沒有被他所報考的大學錄取,這使他感到不可理喻。同時也令人為他扼腕歎息,人們都紛紛安慰他,希望他化悲痛為力量,爭取來年考得更好。
其實農盛軍是被一封群眾來信葬送前程的,那八分郵票的威力不亞於一顆致命的子彈。而這顆罪惡的子彈就是一個愛他的女孩發射的。這本身就非常具有悲劇效果。
這封信的內容不多,隻有兩條罪狀:一、農盛軍曾經卷入了一樁風流案;二、他有喝醉酒打人的行為。高校招生辦對此亦將信將疑,於是就給縣知青辦打電話核實此事。恰好接電話的是先前做白小雪工作的那位湖南籍老大姐,她濃重的湖南口音在肯定和否定之間繞來繞去,很令對方頭痛。對方在頭愈來愈脹大的情況下,就很氣惱地掛上了電話。
李玲玉在發出信後的幾天裏,沒有再去找農盛軍,直到她又回到了專業隊。天真的少女並不知道,這時候她體內一顆生命的種子也已經悄悄地萌芽了。
這個秋天對於農盛軍來說是多災多難的。他剛擺脫了高考失敗的陰影,便接到了李玲玉的來信。信上沒說什麼具體的事,隻是要求他盡快去見她一次,說有很要緊的事要告訴他。
農盛軍一時判斷不出她有什麼事相告,就按照約定的時間地點去找她。在縣城國營第二旅社的一個大房裏,他見到了麵色陰鬱的李玲玉。從看見她的一刹那他就有種不祥的預感,她的臉色比以前略顯蒼白,眉宇間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憂鬱。看見他來,她的臉上立刻就現出幾分悅色。
農盛軍迫不及待地問她有什麼事。她見房裏還有其他住客,就很難為情地說:“晚上才說給你聽。”
農盛軍說:“不行,我等不到晚上了。”
他焦急地帶她出了旅社,走了一截行人稀疏的街道,就開始爬山。山上有座小公園,有台階小道通上幽處。大白天,裏邊空無一人。她跟在他身後氣喘籲籲地攀上半山腰的一座亭子上,沒等她坐下,他就急切地間:“到底出了什麼事?”
她無力地靠在他身上,邊嬌喘邊說:“你那麼急,我就不說了。我有兩個月那個都不來了。”
“什麼那個?”
“女人的那個歎。”
他終於悟出來了。瞪大眼晴道:“你是說……”
“我經常莫名其妙地惡心嘔吐,身體軟綿綿的,肯定是有了。”她悲痛地說。
農盛軍木楞了許久,然後喃喃地說:“都怪我那晚喝了酒。”
“不,怪我。”她搶住話頭說,“後來我都沒臉去看你了。”她眼眶裏湧出兩汪淚,低下頭暗啞地說,“盛軍哥,你恨我吧!”
“恨有什麼用!我是男人,主要責任在我。反正,我們都到婚齡了,我們結婚算了。”農盛軍堅定地說。
李玲玉嗚咽道:“不行的,你是插青,我是農民……不行,不行!”
“這種例子多得很,我不在乎。反正大學讀不成了,我也沒什麼指望了。”
“那,要是你家裏反對呢?”
“不會的,我今晚就去跟他們說。”
父親農才文不在家,母親沒聽完就把農盛軍臭罵了一頓。跟著又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了起來。
在國營商店賣雜貨的母親隻有高小文化,她不懂太多的道理,但她知道這世上有農業和非農業人口之分。盡管自己兒子現在在鄉下插隊,但她堅信有朝一日他會回到城裏來,或者讀書,或者工作。他還年輕,前程一片光明。她怎麼也接受不了兒子和一個農家女孩戀愛的事實。
一言不發的農盛軍看見母親悲悲切切的樣子,知道一時半時做不通母親的工作,隻得默默地站起來。他環顧四周,一股悲壯的血液頓時湧遍全身,他忽然發狠地說:“媽,要是你不答應,我永遠也不回來了!”
說完,他轉身就往門外走。
母親見狀,忽然觸了電似的撲過來抱住他說:“笨仔,媽又沒說不行,你不能這樣。她在哪裏?明天帶她到家來讓我看看。”
第二天,農盛軍就帶著伍鈕泥泥的李玲玉到家裏來。母親一看這姑娘長得確實不錯,穿戴和城裏的女孩子幾乎沒什麼兩樣,說話舉止也很有禮貌。心想,難怪她能讓自己兒子著迷呢。
農盛軍當時並沒有料到母親也會對他使了個女人的詭計。母親親口對他和李玲玉說,她可以同意讓他們結婚,但她不同意他們這麼快就結婚,更不能現在生孩子,孩子一定要打掉。兩個年輕人想了想,也就同意了。
為了避嫌,母親想到了在鄰縣醫院工作的一個老姐妹。於是隻好舍近求遠,親自帶領農盛軍和李玲玉到鄰縣去做手術。
檢查的結果不出所料。隻是胎兒還沒有長到最佳手術時間,至少要等待一個星期左右。母親假期有限,隻好對老姐妹和兩個闖禍的孩子再三叮濘,然後先回家了。
手術如期進行。當鴨咀狀的器械伸進李玲玉的體內時,坐在手術室外的農盛軍就聽到一聲慘叫。他真切地聽得出這是李玲玉的聲音。緊接著又是一連串的哭喊嘶嚎,他分明聽到了她在呼喊他的名字。這一聲聲喊叫如一把利器插入他的胸腔,令他五髒俱傷。不知是哪來的一股力量促使他從座位上彈起來,往手術室衝去……
他的舉止令手術室裏的醫生護士目瞪口呆,他們眼睜睜地看著他把她從眾人的眼皮底下搶了出去,竟沒有一個人上來製止。
母親接到老姐妹的長途電話之後,禁不住潛然淚下,仰天歎道:“造孽啊!”
母親已無心上班,連續兩天守候在車站,試圖親自緝拿他們,但都見不著他們的影子。不肯善罷甘休的母親又親自搭班車去到小鬥村,直撲知青點,見不著人,就探聽到了李玲玉的家。
李金祿夫婦是聽了來勢洶洶的農母的敘說之後,才知道事情的原委的。他們還以為女兒一直好好地待在專業隊裏呢!
夫婦倆又驚又憂地賠著笑臉,盡量說一些讓農母寬心的話,並表示和她一起聯手把那個小孽種搞掉。聽到了這許多的好話之後,農母才消了些氣,說話也漸漸好聽多了。再發難下去嚷下去讓村裏的人知道了也不是什麼好事。於是,這次圍追堵截便到此鳴鑼收兵。
其實,從醫院出來後,農盛軍和李玲玉就搭上了回縣的班車。一路上,他都將她緊緊地摟在懷中,不停地安慰她,說要跟她結婚,馬上就結。他的動作和表白令她感動無比,在醫院裏的恐懼心理便慢慢地消褪了。母親的那個老姐妹的電話晚了一步。他們沒在縣城停留就直奔公社。由於有管知青工作的老甘幫忙,他們的結婚登記沒有遇上什麼麻煩。
兩人回到小鬥村時,李家夫婦正坐在家裏唉聲歎氣,天黑了也沒人生火煮飯。他們暗地裏天天盼望的事變成了現實之後,卻是這樣令他們擔驚受怕。最令他們揪心的是,兩位事主下落不明,懷有身孕的女兒不知在何處顛沛流離。送走農盛軍母親之後,他們就癱坐在家裏沒有動彈,女人還時不時地低聲抽泣,令李金祿心煩意亂。三個小女兒見父母這般傷心,便嚇得麵麵相覷,不敢叫餓。
農盛軍他們這最後一撥知青上山下鄉插隊後的第四年,所有的知青都通過各種門路離開了農村。因為紮根農村,農盛軍成了小鬥知青點的最後一個守點人,同時也是全縣惟一一個還在農村的知青。
他也曾經有過回城的機會,先是縣水泥廠願意安排他,後來是一個糧所。水泥廠的領導看在他是工業局長兒子的份上願意把他招為正式工人。同時許諾他的妻子李玲玉也可以同時作為亦工亦農工人進廠,以後一旦有了轉正指標,她就可以轉為正式工人。生產隊幹部和公社下來的老甘都一致認為,這是一次極好的機會,恐怕是不能再猶豫了。老甘還說送走了農盛軍,他就可以改行幹別的工作了。
可農盛軍卻對這次極有誘惑力的照顧不以為然,他說:“我既然留下來就不走了,當農民不也一樣生活麼!”
隊幹們和老甘以為農盛軍賭誰的氣,就單獨來找李金祿夫婦和李玲玉,希望他們能幫助做通他的工作。老甘特別強調說,這是全麵落實黨的政策和上級指示精神,落實不好上麵要怪罪下來的。於是,李家夫婦和李玲玉的心情又沉重起來。
李金祿說:“盛軍,就算是叔求你了,你給叔一回麵子吧!上級的政策違反不得哩。你們走吧,你命定是吃公家飯的人,把玲玉也捎帶上了,我們算是得了大福了。”
妻子李玲玉不知該對他說什麼好,她深知他的脾性,但又不知他心裏在想什麼。她隻好做一個旁觀者,沒有等待,隻有觀望。
看見嶽父嶽母不時為他擔驚受怕的可憐樣,農盛軍心裏確實很難過。他不想再讓他們為他蒙受委屈,同時也為了消除外界的誤解,他特意把老甘和隊幹請來吃了一頓飯。
席間,農盛軍說:“我不去水泥廠是我個人的事,沒有什麼具體的原因,更不關我家裏什麼人的事。當初我自願下來,我現在自願不走,都是一個道理。”
一番話把老甘和隊幹部說得直點頭,大家邊喝酒邊說了一些其他的話,似乎這件棘手的事就這麼了結了。
殊不知,不到一個月,老甘又來了。他掏了一份表給農盛軍看,連哄帶騙地說:“縣裏說非要我做通你思想工作不可。唉!這次,是糧食部門的,可以考慮安排你在大鬥糧站,近家。你就答應了吧,啊,拿表去快點填。”
農盛軍說:“上次我們不是說好了麼?怎麼你聽不進去?”
老甘哭喪著臉說:“不行啊!我回去彙報情況,公社領導就把我批一了通,說我下來光知道喝酒,辦不成事。”
農盛軍說:“這不怪你,怪我。這樣吧,我寫個字據給你拿回去交差。”
見他沒有絲毫讓步,老甘也隻好同意這麼做了。
農盛軍為什麼這樣死心塌地地要當一個農民,要在農村待一輩子,其中的理由並不明顯,因而也就沒人知道真正的原因。當初人們還以為是因為家庭的關係,因為他在農村結婚,或者因為考不上大學,等等。但到後來,就似乎都和這些無關,簡直就讓人摸不著頭腦。 日子長了,城裏的父母也心軟了,久不時還托人捎東西來,他們也久不時到城裏小住幾天,往來不斷。至於考大學的事,農盛軍也早就忘到腦後了。有一次,李玲玉竟鬼使神差地把當年寫信的事告訴了他,並請求他原諒。她滿以為他會暴跳如雷或者痛心疾首一番,不料他竟心靜如水,什麼也沒說。
李家外公住在山裏,時不時會到小鬥來小住幾天,幫他們揀些豬菜,給豬找草藥。農盛軍鐵心務農後,縣和公社便決定把那一排知青點的房屋撥交給他使用。他們稍加改造,就成了一個小型的養豬場,養有幾十頭豬。外公會一些草藥方,能治豬病,就經常來看看。
這天外公在來的路上跌了跤,摔了個嘴啃呢,差點把僅剩的幾顆老牙都碰掉了。罪魁禍首是一塊石頭。外公走了幾十年還沒在這條路上跌過跤,心裏就十分地窩火。外公是個報複心極強的人,他罵罵咧咧地到家後,就提了把鋤頭要去把那塊石頭挖走。農盛軍見老人這麼固執,隻好親自去幫他出氣。
生活中隨時都會處於某個轉折點,這一天的農盛軍就是這樣。他想不到這塊絆倒外公的石頭竟是一塊銻礦石。後來他在父親的幫助下,鑒定出這是一塊含量達百分之五十以上的銻礦石。父親告訴他,這樣含量的礦石市場噸價超萬元。這是個意外的好消息。
那天他沒法挖掉那塊石頭,露在地表的隻是很小的一部分,冰山一角。當時他隻敲下了一小塊,又將泥巴埋住,然後把餘氣未消的外公安撫回家。
農盛軍不聲不響地就在山上搭起了棚子。李金祿從外家請來了幾個年輕力壯的親戚,和嶽婿倆住在山上。他們從那塊外露的礦石開始挖,想不到越挖越深,越挖越大。僅幾天時間就掏出了一大堆烏閃閃的礦石來。
李家嶽婿開礦窿的消息迅速引來了許多村裏人,一些快手的也學他們的樣子在山上搭棚挖洞。不幾天,附近的山坡上就擠滿了窩棚,各種各樣的土洞密密麻麻。
李明是個精明人,他認為農盛軍既然先發現了礦脈,那麼離農盛軍窿道最近的地方也肯定有礦,他不想像別人那樣去瞎挖。於是,就在緊傍著農盛軍窿道的地方,也開挖了自己的礦洞。
一筐筐的礦石被從窿道裏運出來,然後人挑馬馱到原來知青點的屋子裏。部分大豬已被賣掉,他們騰出了兩間屋,把從山上運下來的礦石堆放在屋裏。為了方便運輸,農盛軍還投資請工擴大從公路和村裏之間的機耕路,讓汽車開到村頭來裝運礦石。每天,農盛軍忙上忙下,一會進窿道,一會找人裝車,一會進城賣礦。盡管山上有李金祿坐鎮,山下有李玲玉把守,家裏有嶽母主持,但要讓三點都連活起來也不容易。
隨著窿道不斷地向大山深處掘進,農盛軍的經濟實力也漸漸強大起來。他不但自己買了一台東風卡車,還弄回來了一台北京吉普。雖說是縣裏幹部坐過的舊貨,但畢竟自己有了一部專車,很令別人眼紅眼熱。當然,村裏的學校也沒少得到他們的好處,打了水泥球場,添了桌椅,下一步就是考慮起樓房了。
紅紅火火幹了一年,農盛軍已經成了縣裏的經濟能人。什麼“勤勞致富帶頭人”、“勞動模範”之類的頭銜一個接一個地套到了他的頭上,各種采訪接踵而來,令他應接不暇。有一天,他剛從城裏回來,就見小個子陳丁笑眯眯地倚在他以前的宿舍門口。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農百萬,你他媽的都認不得我了?”陳丁毫不客氣地說。
農盛軍過去猛地將他抱起,轉了一圈,說:“我以為是我兒子呢。你媽的七十斤。你這不長肉的,越吃越瘦了。”
陳丁告訴他是坐公雞開的班車來的。他畢業一年了,現在在省電台地區記者站當實習記者。
一聽他是記者,農盛軍就警惕起來,說:“七十斤,如果你是來看我老農,我分分鍾歡迎你。如果你是來采訪的,就吃好走好。”
陳丁料不到他會對記者有如此抵觸,就坦白地說:“我確實是從地區報紙上見到你的報道才來的,既然你不歡迎,就算來看你吧。”
“你們記者都他媽瞎吹,說我撈了幾百萬了。吹牛不上稅啊?”農盛軍有些忿忿然。
陳丁說:“關我卵事。走,去看看你那個窿道。今晚一定要讓你嶽父下河去搞幾斤魚吃吃。”
就在農盛軍雄心勃勃地另有所圖的時候,窿道出事了。
李明在旁邊開的窿道炸死了人,兩死一傷。事故和農盛軍的窿道有直接的關連。
其實事故的隱患早就存在了,李明在距離農盛軍窿道不足二十米的地方打窿道犯了開礦大忌。因為自己的窿道隻碰上一些零星礦石,所得甚少,而農盛軍的窿道卻財源滾滾,這使李明的心裏失去了平衡。於是一個奪財的詭計便在地層深處實施了。
李明為了搶奪到農盛軍的礦脈,就拚命地往裏挖,企圖在超過對方的深度之後截住礦脈。到了這天中午,兩個窿道終於彙合了。悲劇是在一堵不足兩米的岩層上發生的。當李明的工仔還在拚命挖刮時,這邊的農盛軍的工仔卻點燃了導火索。他們哪裏知道對方就在自己的前麵,而且近在咫尺……
這個飛來橫禍終於把李明和農盛軍送上了審判庭。李明被判了十年徒刑,農盛軍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被判了六年徒刑。
我第三次見到我堂兄農盛軍時,他仍然是個農民,不過這時他已經勞改釋放回來有些年了。他仍然住在小鬥村上,但早已不開礦了,據說當年他發現的銻礦並不是什麼富礦,沒有太大的開采價值。他和李明被判刑之後,原先的礦洞也被政府封堵了。
農盛軍後來承包並開發了近五千畝的荒山荒坡,種上許多杉樹和果樹,耗掉了他們所有的積蓄。他一下子又成了農場主。據說,在勞改期間,他潛心學到了不少先進的種植技術。
有一年春節,我在小鬥村見到了那個令他回不了城的堂嫂李玲玉。老實說,這是一個長相一般但皮膚白嫩的村婦。在小鬥村我還非常驚訝地發現這裏的女人膚色都很不錯,這裏的女人以她們出眾的膚色誘惑了不少吃公家飯的幹部職工。
紅河流域曾經流傳這樣一句民謠,叫做十個到小鬥九個不回頭。意思是說外地人來到小鬥都被這裏的女人迷住不想回去了。這個發現使我感覺到自己的想象過於習慣化了,這點失準很使我汗顏。關於這個發現我將在別的小說中敘述,在此不贅。
那天,我在堂嫂李玲玉和她長相極好的小妹李玲水的帶領下,在離村不遠的山坡上的一個窩棚裏見到了我多災多難的堂兄農盛軍。長得又瘦又黑穿著破舊的堂兄見到我時,就迫不及待地把一隻髒手伸過來,說:“有煙麼,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