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幹與列寧
列寧是一個神聖而嚴肅的名字。作為一代無產階級領袖,許多人都知道並且熟悉他,尊敬他。看過蘇聯故事片《列寧在一九一八》和《列寧在十月》的人們,都會被列寧的風采所感染,所折服。我下邊敘述的這個故事與偉大的弗拉基米爾·伊裏奇·列寧無關,僅僅是故事的主人公、我的堂伯農才武的相貌和某些舉止有些像列寧而已。
列寧是農才武的一個綽號。
農才武是一個退休(或說下台)了的村幹部。
在上麵提到的兩部蘇聯影片沒有到我老家農家寨放映之前,村人們絕不會把農才武的相貌和那個逝世很多年的偉人聯係在一起。那時候的農才武還很年輕,才二十出頭,他的五官長得和我們農家乃至整個農家寨都格格不入。他有大而突的額頭(後來有些謝頂),圓而不高的鼻梁,凹眼,尖而長的下巴(後來蓄了少量胡須)。……這種長相足以成為大人們用來嚇唬那些喜歡哭鬧的孩子的法寶。
農才武還剛出生的時候,他奇特的相貌引起了我曾祖父優慮,老人家優心忡忡地說:“我們家出妖哄。我可沒造過什麼孽呀!”
他的生父我的三公農興良則不以為然,他認為這孩子長大了還是會有所作為的。
看著他日漸長大成人,長輩們也愈看他愈不順眼。好在他讀得書,一直從寨上的泥屋子學校讀到了師範。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期,農才武從師範畢業,就被分到苗山上做教師,離家整整兩百裏,來往一趟要騎兩天馬。他剛到苗山兩個月,苗寨上就開始有人死於浮腫病,接二連三地就死了好幾個,而且還有人繼續浮腫,整個苗山一時被恐怖和驚慌所籠罩。焦慮萬分的寨老請來了魔公巫婆趕鬼驅邪。在村頭上剛遇到農才武的巫婆驚魂未定地對大家說:“寨上有妖。不殺死他也要趕走他,否則還要死人。”寨老聽了,就自然而然地想到農才武的那張怪臉。與此同時,一個驅趕農才武的方案便在寨老的意識中生成了。
寨老先是串通家長們不讓孩子們去學校上課,後來又派人趁黑夜去砸了農才武的鍋碗飄盆。以為這兩招使過之後,農才武就會逃離苗山。殊不知他又買來了新鍋頭,還挨家挨戶地去動員學生上課。學生們懾於家長的威嚇,都不敢來學校上課。一個天色蒙蒙亮的早晨,陰毒的寨老差人點燃了學校的茅屋。農才武被人從夢中叫醒,待他衝出屋門,熊熊大火已從校舍的另一頭燃燒過來。他大聲呼救卻沒有人響應,氣惱之中,他忽然看見籃球架下拴著一匹配好了鞍的馬,這時候他猛然醒悟到是怎麼回事了。
善良而愚昧的寨老聽信了巫婆的鬼話,一心要驅逐他這個怪物,卻不想置他於死地,於是給他留了一條生路。
喪魂落魄的農才武揚鞭策馬趕了一天路,半夜時分終於進了家門。那年月家裏正鬧饑荒,他回來又多了一張吃飯的嘴,家裏人是喜優參半。
第二天吃午飯,剛從床上下來的農才武聞到了一陣久違的肉香,原來是家人把他騎來的那匹馬給宰了。為這事他生了好幾天氣,他說他還要回苗山去教書的,馬也要還給人家。然而,那時候正值國家內憂外患,並不急於召回一個擅自離職的人,或者根本就沒有人再想到他,並且從此把他徹底遺忘了。
三年困難時期過去,縣裏有關部門來了一紙公文,稱根據某文某號精神,農才武的行為已被當作自動退職處理。他隻得仰天長歎一番,大罵天地不公平。他蒙頭大睡兩天後,忽然想開了。天生我才必有用,我農才武一個師範生不會就這樣白白被埋沒了吧!於是他除了隨家人做些農事之外,就整日苦讀練字。書是祖上傳下來的四書五經,背誦得滾瓜爛熟了他就看三國水滸紅樓夢,什麼曹操孔明宋江晃蓋賈寶玉林黛玉個個知道得明明白白。我曾祖父見他整天埋頭看書,罵道:“古人雲,男不看三國,女不看西廂,現在天下太平,你莫把心看野了!”我三公農興良就叫他練字,原來就已寫得不錯,練來練去竟左右手他都可以同時下筆,也算是一門絕活。
發現農才武和列寧相像的是區裏一個武裝幹事。那個幹事在縣裏學習時看過《列寧在一九一八》。那天,他肩扛著一支蘇造五三式步騎槍溜達到農家寨,在一個屋角處就和農才武遇上了。一個愣怔之後,幹事就老覺得遇上的這個人挺麵熟,好像在哪裏見過。走進民兵營長院子刹那間,他終於想起來了。
“列寧!列寧!”
武裝幹事興奮得手舞足蹈,弄得民兵營長一家人莫名其妙,以為他患了神經病。武裝幹事是受命來帶領民兵打野豬保衛莊稼的,不料遇上農才武後便時常走神,打不中野豬卻把村裏的一隻獵狗打死了。
臨回區裏時,武裝幹事又再次去觀看了一次農才武,並且把發現列寧的消息傳給區裏的幹部們。
武裝幹事走後不久,村裏就來了電影放映隊,放《列寧在一九一八》。不言而喻,農家寨的人們終於知道,武裝幹事為什麼在見到農才武時激動得大喊大叫了。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期,鄉村中全麵開展了一次“四清”運動,從基層幹部中清除了大批蛀蟲,繼而需要及時補充新生力量。不知是對革命導師列寧的崇敬心理的影響,還是看中農才武的那紙師範畢業文憑,縣區工作組都一致推舉他任公社幹部。但在具體任什麼任務上工作組卻有了分歧。
這時候,我們老家農家寨已經改名為紅星人民公社,農才武也不怎麼叫農才武而被人們叫成列寧了。
就有人提出讓農才武幹公社主任。持此種意見的人認為,農才武文化水平高,口才也好,人頗有風度。
反對的意見認為,農才武還不是共產黨員,又沒有基層工作經驗,還是先幹文書或者會計為好。
組長是位縣裏的副科級幹部,善於協調,他綜合了兩種意見之後,表態說:“農才武同誌不僅有當公社主任的能力,而且還有當黨支書的能力。但他還不是黨員這點不好搞,這個同誌要抓緊培養入黨,越快越好。職務上就先幹公社副主任兼文書吧。”
組長一錘定音,大家都覺得合理,便都一致同意這個決定。農才武就這樣進了公社的領導班子。他覺得有事幹總比沒事幹的好,一時幹不了大事就先找點小事幹幹。
想不到工作組的決定卻遭到了部分黨員的異議。在一次黨內會議上,這部分黨員認為黨員應該得到重用,像農才武這樣的非黨員憑什麼受到重用呢?他靠的不就是那張臉麼?他又不是真的列寧。
工作組隻得反複做了耐心細致的思想工作,把農才武盡管不是真列寧,但又如何是人才如何根正苗紅可以扶持培養作了一番解釋,最終意見才慢慢趨於統一。
農才武走馬上任之後,就碰到了一個很實際的問題。
根據上級有關規定,一般人民公社的脫產幹部名額是兩名,半脫產幹部也是兩名。在一般情況下,黨支書脫產是鐵定的,社主任脫產也是當然的,半脫產的應該是文書和會計。但紅星人民公社的情況比較特殊,社主任是個五十出頭的老鐵匠,鋤頭鐮刀打得極好,就是大字不識一個,隻因是個老黨員,沒什麼曆史汙點,就被任命當了主任。老鐵匠主任最大的弱點是不能閑待著,閑慌了要麼犯困昏昏欲睡,要麼就打擺子流口水,像鴉片癮發作的樣子。其實他並不發冷也不是鴉片癮發作,隻是得了一種說不清楚的怪病。這樣,主任坐辦公室守了幾天電話之後,就打熬不住了又回去幹他的鐵匠活,任黨支書和工作隊怎麼做工作也沒有用。
問題就出在這個脫產空缺誰替補上去的事情上麵。
既然主任不肯脫產,順過來就該是文書和會計了。當文書的農才武其實對自己的這個半脫產位子心存不滿,他是管公章開證明的,一天從早到晚都會有人找他辦這辦那。脫產不幹活的時候自然好說,他就坐在公社辦公室裏等人來找他辦事。但是不脫產的時候就不好辦了,他想在床上多伸會腿也會有人來找麻煩……總之,當文書就沒什麼閑不閑,人家也不管你脫產不脫產。這樣,社主任不願脫產對他來說是個好消息,他希望自己能頂上這個缺。
會計是原公社班子中唯一留用的幹部。他當過文書,四清中雖然沒有查出什麼大問題,但群眾對他的工作作風頗有微詞。他時常用皮繩把公章綁穩,掛在自已的腰上,就像大幹部挎手槍一樣作威作福。四清時就有人提了這條意見,他解釋說是方便群眾也方便自己。工作組看不出什麼破綻就留他當會計。他是黨員,所以從心底裏就看不起農才武。他曾經反對過農才武當幹部,但沒有成功。如今主任不願脫產,照理應該是他和文書都有資格頂替。但他覺得自己的弱處是沒有兼公社副主任,他知道光憑這個他就得輸給對手。會計為了爭取主動,就趁一個好日找他的老熟人區委杜秘書,想通過他說說情。不料,杜秘書邊咀嚼著他捎去的幹鹿子肉,邊告訴他:“區委李書記和組委已經親自下去解決這個問題,你又瞎雞巴跑出來幹什麼呢!”
會計就問為什麼在路上沒撞上李書記。杜秘書說大概是從躍進公社繞道過去的。
如坐針氈的會計欲撂下酒碗就打馬回朝,卻被笑眯眯的杜秘書按住了,杜秘書說:“你別瞎雞巴忙了,兄弟。農才武那小子有福相,像列寧,區裏的幹部都喜歡他。大家巴不得他天天到區裏來,就用不著跑瘦腿到你們那裏去參觀列寧了。”
會計悶悶不樂地在路上想,凡事都該論個先來後到,那顆公章就是他蓋的。他現在還是堂堂會計,掌管著全公社的財經大權,實打實的實權派,比那個空頭副主任分量重多了。可偏偏區裏的那幫幹部為什麼就不看中他呢!從杜秘書的談吐裏,會計就感覺到了事情有些不妙。杜秘書都這麼說了,書記區長還不都是唱的一個調麼!想來想去,會計就有些惱恨區裏那幫捧鐵飯碗的幹部,關鍵時刻不幫說話,以後下鄉來給桶豬稍給他們吃!
會計滿肚子小算盤打到家時就立即喊後悔了。孩子告訴他,先他前腳到的李書記剛進寨就是奔他家來的,見他不在家,書記就住到列寧家去了。會計真想狠抽自己兩個巴掌。黨支書家在山尖尖的一個小寨子上,幹部們一般都不願意上他那個寨子去找累。到農家寨就等於到了紅星公社,社辦公室雖然也在寨上,但單門獨戶,沒吃沒喝的。加上社主任不願脫產,會計文書也不願把辦公室當家,於是縣區幹部下來,一般都住在三個社幹家裏。而這三個社幹中,社主任打鐵,一日三餐都吃請打鐵人家的飯。農才武家人多,也不是幹部們的首選。他們想住的還是會計家。因此,會計時常備有三張空床三套鋪蓋,叫家人時常漿洗,保持清潔衛生。此外,他還知道幹部們怕跳蚤,隔五逢十他就親自裏外噴撒一次六六粉。會計殷勤地侍候幹部,幹部們也沒有虧待他,四清運動一場清洗之後,他還能繼續當社幹就說明了這一點。
會計想馬上到農才武家去看望書記,忽然覺得有些不妥。人家來找你時你不在家,住下了你就出現了。再說馬上去了農才武會怎麼想,搶書記麼?去湊人家吃麼?會計邁不動腿的瞬間忽然就想到要熬一鍋酒。書記和組委都喝過他熬的酒,說很好喝的。今天先熬酒,明天再請書記也不遲,或者可以請他們吃宵夜,如果他們願意吃宵夜那就最好了。會計知道,第二天早上一定開會,會前請吃多少會給自己增加一點琺碼的重量。或許會喚起書記和組委往日的記憶。如是那樣,他們記憶裏的紅星公社還數得上誰呢?
會計把酒料上了蒸鍋,燃了灶火,不一會鍋肚臍眼上的導管就有酒細細地流出,叮咚落入壇裏。熬到一半,就有孩子喊:“爸,列寧來了!”
會計剛想迎出去,農才武已經堵到了門口,他學著列寧的樣子雙手一揚,嚷道:“噢,真香啊!”會計用碗接出約一兩的酒,遞給農才武說:“你屬狗的吧,鼻子那麼靈?”
農才武一飲而盡,揩了一下嘴皮,說:“李書記來了,在我那裏,哦,還有黃組委。”
“什麼時候來?”會計裝出剛知道的樣子。
“下午到的。他們先來找你了,說你出門了,就到了我那裏。剛好我叔打得了一隻鹿子。走,到我那裏吃飯去。”
會計不想去,推托說:“你看我能走得開麼?吃了晚飯我再去看李書記吧。”
“還是一起去吃飯吧,”農才武說,“李書記說吃了飯晚上就開會研究事情。”
“開會?那黨支書不來了?”會計差點叫起來。
農才武左手撫著大腦門說:“我已經掛了紅旗。主任也通知了!”
會計見農才武那副指揮若定的樣子氣就不順,但他沒有絲毫表露。
黨支書住的山寨和農家寨遙遙相望,但上下一次也要差不多兩個小時。沒有通訊工具,通知開會商量事情什麼的很不方便。支書就從電影裏得到啟發,在公社辦公室前麵搞棵消息樹,說要通知他下山就把樹放倒。農才武反對搞消息樹,他主張掛信號旗。掛紅旗就是叫支書馬上下來,有急事相商。掛白旗是有事但不急,一天內下來。掛黃旗是上級通知馬上去開會。黨支書聽了就樂不可支地說:“好你個列寧同誌,腦葫蘆就是和我們不一樣。”
黨支書還想把我曾祖父農寶田的法國望遠鏡借去,說天氣不好的時候方便看信號旗,但農寶田沒有同意。大家都曉得,望遠鏡是我曾祖父的寶貝。
見時間上沒有回旋的餘地,會計隻好故作輕鬆地說:“列寧你先回去吧,等會我裝了新酒就過去。”
當天晚上,酒足飯飽的六區區委李書記和黃組委來到公社辦公室的時候,黨支書、社主任以及民兵營長、婦女主任、治保主任等一班人已經集中等候多時了,一陣握手寒暄之後,李書記就大聲說:“開始吧。”
李書記先來了一段開場白後,說:“經過四清運動之後組成的紅星黨支部和社領導班子是團結的,有戰鬥力的,大家做了大量的工作。這是值得肯定的。但是,也應當看到,現在的班子確實有進一步調整的必要。下麵請黃組委宣布一下區委的決定。”
一屋子的人就把目光集中到了黃組委的身上。他趕忙扔下半截煙蒂,從挎包裏掏出筆記本,然後清清嗓子,高聲宣布道:“經區委研究決定,任農才武同誌代理紅星人民公社主任同時兼任文書工作,免去李鐵匠同誌的社主任職務。任農誌高同誌為紅星人民公社副主任,同時兼任會計工作……”
這個決定多少使大家感到有些意外。特別是鐵匠主任,他本想鬧個半脫產,每月有幾塊錢津貼,又還可以繼續打鐵吃百家飯,料不到這一下子把他全槽了,他立即就表示了異議。他說:“李書記,這麼說是我鐵匠犯了錯誤嶙?我雖然沒文化,但每次到上級開會我都一樣沒有漏記啊!”
李書記就賠了個笑臉,解釋說:“你前段的工作也是幹得不錯的,大家有目共睹嘛,你現在也還是黨支部委員,也是班子裏麵的人,也是還要負責任的,黨領導一切嘛。再說打鐵也是革命分工的需要,農業學大寨少不了鋼釺鋤頭,你要好好幹,還要帶徒弟哩。農才武同誌年紀輕有文化,你這個老同誌有責任幫助他幹好工作,你還要做他入黨介紹人呢。”
鐵匠主任聽了就覺得舒服許多,說:“行啊,老了不成材樓,我擁護上級的決定。列寧這個小夥子有福相,有福氣。”
心裏最窩火的要數會計了。脫產的名額他搶不到,還讓農才武占了個便宜,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但他卻把怨恨強壓在了心底,始終一言不發。後來討論有關培養農才武入黨的問題時,他也沒有表示反對。
意外的勝利使農才武有些暗自得意。他原來隻是想要戰勝會計一個人的,想不到同時還把鐵匠主任拉下了馬,真是一石二鳥了。
第二天早上,黃組委又找農才武談了一次話。
黃組委說:“你現在這個職務還是臨時的,正式任命隻是遲早的問題。你首先是要解決入黨問題,現在支部把你列入發展對象了,吸收你進來了也還有一年的預備期。千萬不能翹尾巴,虛心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嘛。這次提拔你,不是看你這張臉像列寧,主要是看你有知識有文化,根正苗紅。”
黃組委還說:“紅星公社遲早是你和會計的天下,你現在隻是萬裏長征的頭一步,幹好了以後說不定還要到區裏上縣裏去呢。”
一席半是嚇唬半是勉勵的話,說得農才武的心一會上一會下的。不管怎麼說,他現在是個脫產幹部了。雖然和真正的國家幹部還差一大截,但在這紅河邊的一方土地上,他已是個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的人物,這也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情。
迫於區裏的壓力,社黨支部在農才武代理主任後僅一個月時間,就為他辦妥了入黨手續,他終於被吸收為中共預備黨員。我們知道,在農村,像農才武這樣的人如果光靠自己的能力和努力,想入黨提幹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們始終認為,可能是他那張奇特的臉孔給他在村子裏帶來了種種益處。
當了脫產幹部後,農才武獨自躺在公社辦公室的一張破床上,想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他把團支書農小毛和民兵排長李誌雄找來,說:“二位兄弟,你們不覺得在這山溝溝裏活得窩囊麼?”
兩個人不知他有什麼意圖,就你看我我看你,又看看他一雙無精打采的眼睛,不肯表態。
農才武就把自己想了一天一夜的事情一一告訴給了他們。兩人的目光不由得一亮。小毛說:“我們早就想找點事幹了,就是沒個領頭。”
李誌雄說:“列寧,你放心,農家寨的民兵都聽我的。”
從這天起,農才武就開始了他的宏偉計劃。解放十幾年了,公社化也差不多十年了,可是作為一級政權的公社社部竟是如此破爛不堪,他想徹底改變一下。他想他有這個權力了就應該使用使用,俗話說,有權不用過期無效。
到了晚上,明月高照,農家寨四十多名青年就攜帶工具集合到了社部。他們都是農小毛和李誌雄手下的“兵”。青年們有的是團員,不是團員的就是民兵,無一漏網。他們的任務是把社部前麵的小草坪挖寬鏟平,建成一個籃球場。同時在公社和球場的四周築一道泥牆,形成一個大院,這是農才武計劃的第一步。
第二步他把下轄的六個生產隊長召來,他告訴他們,他要重新起一個社部,每個生產隊各出五千磚瓦,另派五個勞動力,半個月內磚瓦到位人員到位。隊長們心裏暗自嘀咕,列寧這小子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板凳還沒坐暖就發號施令。但是嘀咕歸嘀咕,執行歸執行,大家都沒有表示什麼異議。
不到半年時間,一幢青磚瓦房終於峻工落成。農才武除了安排一間臥室和社辦公室外,還分別給青年婦女和民兵治保各配了一間辦公室。臥室和辦公室相通,內置幾套床具,方便來住的縣區幹部住宿。在臥室旁邊的側牆上,另搭了一間廚房,配備了鍋碗瓢盆。他還趁到縣裏開會辦事的機會,買回了馬恩列斯毛五位革命領袖的彩色畫像,貼在辦公室的牆上。稍微留意的人都看出,掛在中央的列寧和毛澤東的畫像略為偏大。籃球場是三合土打的,他的目標是搞一個混凝土燈光球場,但一時還缺少資金,會計也說沒有這筆經費。他還想買一台收擴機給家家戶戶安上喇叭,讓群眾熱鬧熱鬧,就是錢的問題,沒有錢就很難辦。他想,下一步應該是動腦子搞點錢。
黨支書不輕易下山,會計也不常到社部來,社部就成了農才武一個人的世界。天氣好的傍晚,總有一些年輕人來打籃球。他腿細肉白,跳不起來也跑不了多久,多數是充當裁判。哨子一響,就不打到天黑不罷休。大家累軟了就一頭紮進紅河,邊洗澡邊摸魚。有些魚總是愛待在石洞裏,一幫人手氣好的時候能摸得十把斤,然後拿到公社社部來煮。有人從家裏拿些米和酒來湊份,油鹽是農才武早就預備好了的。吃過之後,就在二百光的燈泡下玩撲克看報紙,直到夜了才回家。這樣玩了些時日,農才武就有了一班鐵杆的朋友,團支書民兵排長有事沒事,早晚都會到公社部轉悠一下。
自從全脫產後農才武就不常回家住夜。他老婆又矮醜,十七歲嫁到農家後連生了兩胎女孩。孩子全都像他,都繼承了一副大額頭,一雙凹眼晴,卻和女列寧相去甚遠。農才武心裏又急又恨,但他隻能把氣咽到肚子裏,他是個懂得一些生理科學的人,生女孩和把孩子生醜了也不僅是女方的責任。他不像有的村漢那樣不生男孩就老揍女人。他認為自己老婆主要的問題是太醜,對醜女人的懲罰是少和她睡覺甚至是不和她睡覺。他還不至於絕情到完全拒絕和老婆睡覺的地步,他隻是想少睡一點,養精蓄銳,爭取一炮打響,生一個帶把的。
會計偶爾也到社部去玩玩,他不打籃球,也不玩撲克,他多是給區委杜秘書打電話,了解一些信息或者閑聊。這樣做頗有些意味,目的是向農才武顯示一下,自己和上麵的人也不是一般關係,警告他不要太猖狂太得意。會計打電話之後,一般都邀農才武。說:“列寧,我們下盤象棋吧。”
會計在整個公社範圍內沒有對手,農才武和他下是基本是三七開,會計勝麵大。
農才武閑的時間多,會計有求必應。他們喜歡站在八仙桌邊對弈,很用力地將棋子敲在桌子上,很響。會計局麵好的時候,張口就譏消對方:“你這個假列寧,白長了一顆裝飯的頭,棋下得這麼臭。”
農才武說:“我是列寧我怕誰,殺!”
會計得勢的時候會罵得很毒辣很出格,盡奚落挖苦嘲諷之能事,似乎把心底裏的怨患和不滿全都劈頭蓋腦地砸向對方。農才武也有得意的時候,他會模仿列寧的幾個動作,學電影裏列寧的腔調說:“布爾什維克的同誌們,敵人就要向人民投降了!”或者說:“勝利永遠屬於人民!”
一陣搏殺完畢,兩個人又恢複了往常的平靜,各自幹自己的事去了。
農才武代理主任的這一年,各方麵對其工作能力均很滿意。團的工作,民兵工作,還有婦女工作都有了新的起色。縣區各部門對紅星公社的印象也不錯,一份份總結材料既有水平又有實績,充分體現了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的極大威力。年終剛過,各部門給紅星公社頒發了幾麵獎旗,整齊地掛在辦公室裏,很是耀眼。與此同時,幾乎沒有遇到什麼麻煩,農才武的預備黨員也順利地轉了正。時隔不久,他頭頂上的“代理”帽子跟著摘掉了。
一切事情都順順當當,來得無法阻擋。要是這麼順當下去,農才武就會大有出息,前途不可限量。然而,就在他躊躇滿誌,準備向新的輝煌挺進的時候,一場政治風暴來臨了。
這個夏天的晚上,他那個又矮又醜的女人真的生了個兒子,這消息是家人在圍牆外麵喊破了嗓門之後告訴他的。家人在牆外大叫大嚷的時候,他正拿著話筒接收區裏的一個緊急通知。
農才武沒有馬上回去看望剛出世的兒子,反而背上步槍提起手電筒連夜上山去找黨支書。
黨支書被從酣睡中叫醒起來後,滿臉驚愕地問:“莫非天塌地陷了?什麼急事不能等到天亮再說,非要你連夜上山來?”
農才武氣喘籲籲地說:“等不及了,區裏明天八點就開緊急會議傳達中央重要文件,要求黨員幹部參加,不得缺席。”
支書一聽又是緊急又是重要,便不再吭聲,穿了衣服背上挎包就和農才武下山。
天還沒大亮,紅星公社的一溜骨幹就踏著晨露往區公所趕去。
這時候正是公元一九六六年的夏天。
這個夏天農才武從區裏開會回來後就用油漆把原來的“紅星人民公社”牌子塗掉了,新印上去的是“紅星人民公社革命領導小組”。農才武本人也由主任改成了小組長,黨支書是副組長,會計等人屬於成員。農才武一夜之間由二把手躍升為一把手,挑起了全公社革命的重任。
可是,原來隻曉得上傳下達,彙報農民下種插秧收割情況,填寫人口耕牛土地之類報表的農才武成了組長之後,卻始終得不到革命的要領。他隻知道隔三差五地召集黨員幹部學習上級下發的文件,對“司令部”、“走資派”、“革命群眾”之類的新鮮名詞一個也解釋不上來。但他多少有些隱憂,上頭打了那麼多雷終究有一天是要下雨的。
果然,上頭傳來了縣委書記和縣長被打倒的消息。他見過老縣長,那是一個老遊擊隊員,雖然文化不高,但說起話來鏗鏘有力,擲地有聲,辦事從來說一不二。他也見過書記,三十五六年紀,據說是地委派下來的,文絡給的樣子滿肚的墨水,作報告時下麵鴉雀無聲。他們原先都是縣裏革命領導小組的頭頭,怎麼一下子就被拉下來了呢?
農才武趕緊到區裏打聽消息,李書記憂心忡忡地說:“縣裏頭都亂套了,武裝部接管了縣革命領導小組,成立了很多革命群眾組織,各種旗幟都打出來了。區裏頭恐怕也為時不遠了。你要擦亮眼睛,緊跟毛主席的革命路線,積極參加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農才武越聽就越犯糊塗了。他滿頭霧水地回來睡了三天,區裏就傳來了新消息。區裏已經成立了一個叫“全無敵”的革命群眾組織,領頭的是原來的區公所杜秘書和炊事員小馬,區委和區公所的領導全都靠邊站,不讓幹工作了。“全無敵”包攬了區裏的一切事務。
這天,家人把農才武從社部叫回來,他父親農興良說:“今天是個吉日,你就給兒子安個名吧。”
家裏宰了雞鴨,請了幾個寨中長者聚到一起,算是個儀式。
農興良說:“祖上的排輩你也懂了,‘寶興才盛,榮宗耀祖’。你是有文化的人,要安什麼名合適就自便吧。”
農才武說:“現在是破四舊立四新的年代,我一個幹部怎麼好帶頭給後代起那些不合時尚的名字呢!”
眾人聽了便都愣住了。兩父子拗手腕,別人是插不得手的。幾位長者你看我我看你,最後把目光都集中到了坐在桌頭主位,悶聲不響啃雞頭的我曾祖父身上。
農寶田似乎感覺到了氣氛的緊張,他眨巴那隻獨眼幾下,說:“祖傳的東西不一定都好,比如一個男人要幾個老婆吧,累死人哩。你們說是不是啊?"
家主發話,而且頗有見地,眾人都齊聲說是啊是啊。 自鳴得意的農才武就極有風度地拂了一下稀拉的山羊胡,挑釁地鏢了父親一眼,亮著嗓子說:“現在是搞文化大革命,全國山河一片紅。孩子出生的那晚,我還忙通知人去區裏開會呢,那天會議就是中央通知搞文革的。我看孩子就叫文革吧,很有紀念意義。”
眾人便又齊聲說好名字好名字,然後是你來我往地相互敬酒勸菜。
酒至半酣,天也擦黑了。忽然,一陣燎亮激越的歌聲不知從什麼地方響起。似一陣滾雷劃過了農家寨的上空。
“收音機,是收音機!”
“是留聲機。”
“是大喇叭的聲音,廣播的聲音。”飯桌上的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來。震動最大的要數農才武,他急忙擱下筷子走到院子裏側耳傾聽。聽著聽著心裏就不由得興奮起來。這不是自己夢想得到的聲音麼!這不是自己一直想買但又沒錢買的東西麼!啊,是誰,是誰把這個寶貝帶到了農家寨?
他爬上曬台,終於確認了是高音喇叭的聲音,而那聲音又是從社部傳來的。這一發現令他又驚又喜,可是又是誰買來了收擴機?又是誰正在那裏放《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這首歌呢?社部不是他落了鎖才回來的嗎!
農才武驚疑之中回到飯桌對眾人說:“大家慢慢吃,我先告辭到社部去看看。”
他走上村巷的時候,歌曲戛然而止,隨著喂喂的幾聲,一個熟悉的聲音隨風飄忽而來。
“喂―喂―,貧下中農同誌們,社員同誌們,現在向大家廣播一個重要喜訊,紅星人民公社革命群眾組織,‘風雷激’戰鬥隊今天晚上正式成立了!”
農才武有如五雷轟頂,他木樁似的在黑暗中站了一會,忽然感到酒力攻心,頭昏腦漲,喊了一聲:“會計你別……”沒說完就跌坐在地上,昏厥過去。
這天晚上,風雷激戰鬥隊在農誌高司令的率領下砸壞了門鎖,占領了公社社部。震耳欲聾的高音喇叭反複插放著時尚的革命歌曲和戰鬥隊成立的快訊,直至深夜。
人們都驚慌地待在家裏,不敢出門。沒有人發現昏睡在牆根下的農才武,一陣清風夾著高昂的喇叭聲終於使他蘇醒過來。他摸黑踉踉蹌蹌地向社部走去。當麵色蒼白的農才武出現在辦公室的門口時,他看見農誌高正帶領幾個小兄弟在翻騰他的抽屜。
“你們不能這樣。”他有氣無力地倚在門框上。
農誌高看見是他,便故作驚訝地說:“噢,是列寧同誌。你回來啦?我們正在奉命搜查你的罪證呢!”
農才武說:“會計,你不能亂翻我的東西!”
“什麼會計會計的!”一個曾經是他手下的小青年嗬斥道,“他是我們的農司令了!不許你再叫他會計!”
農誌高說:“風雷激戰鬥隊已經正式接管公社,從現在開始,不經過我批準,你不準到這裏來,走吧!”
農才武真想撲過去撕碎他,但他一點力氣也沒有。他在昏沉中倉促地撿了一些衣物和日用品,便走出了他日夜相隨的辦公室。摸到圍牆門外,他忽然想真該做點什麼,就往褲檔裏掏了好一陣,才摸出水槍,回身叉開雙腿,朝門裏射了一泡尿。黑暗中有一陣孩童的呼叫包圍過來:“嘔―列寧撒尿樓!嘔噢,列寧撒尿唆!”
他一聽就惱了,惡狠狠地攆那幫毛孩,說:“嘔你們媽個B,老子還要操你們姐姐哩。”
他苦心營造的這個全縣第一流的公社辦公室,不明不白地就被別人占據了,而且占領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對手,他的心裏就沒法平衡。他調兵遣將大興土木的日子裏,會計始終袖手旁觀,沒來參加過一次勞動。如今他竟扯起革命的旗子和區裏遙相呼應,開始為所欲為。更令他氣憤的是,他們不僅鴻占鵲巢,還擄掠了他的私人物品。他蒼涼地感到,一場災難將使他在劫難逃。
接下來的日子,風雷激戰鬥隊的宣傳攻勢愈來愈猛,每隔一個時辰就廣播一次戰鬥快訊。除了來自中央的人所共知的消息外,縣裏的和區裏的消息都令人揪心。縣裏的“走資派”不僅紛紛被隔離審查,還被掛上黑牌戴上高帽遊街。區裏也開始分別批鬥李書記和區長,其他領導有的被迫劃清界線,有的則站在一旁陪鬥,受盡了侮辱和折磨。村裏的一些牆壁上也開始出現一些字跡歪斜的標語和大字報,矛頭都是指向農才武的。 自從那天晚上被趕出社辦公室後,這些日子他都待在家中深居簡出。偶爾聽聽半導體收音機廣播的消息,多數的時間是縮在被子裏聽戰鬥隊的廣播。
批鬥農才武的日子終於到來。
在批鬥他的頭一天傍晚,戰鬥隊的幾名成員就爬上山去,想把黨支書帶下山來陪鬥,不料被一群獵狗團團圍住。氣急敗壞的戰鬥隊員朝狗放了幾槍,怎料槍聲非但嚇不住獵狗,反而更加凶惡更加暴慶,紛紛撲上來對這一夥人又撕又咬,嚇得他們趕緊落荒而逃。
戰鬥隊一計不成,又生一計。他們覺得縣區的造反組織鬥走資派的時候都有人陪鬥,黨支書帶不下來,就有人主張把農才武的父親我三公農興良拿來陪鬥。身為司令的農誌高不假思索就同意了。
我三公的職業還是村裏的小學教師,因解放前曾經當過魔公,這些年又暗地裏為一些上門求助的人作些法事,這在農家寨已不是什麼秘密。因而戰鬥隊來叫他給兒子陪鬥時,他也自認為難逃這一關,就不露聲色地跟到了會場。
全公社的幾百名群眾把公社社部前麵的球場的空地都坐滿了,大家都知道今天的會議非同尋常。“批判大會”的大幅橫額橫拉在球架和辦公室之間,四周滿是標語,電唱機播出的革命歌曲雄壯激昂,許多胳膊上套紅袖章的人走來走去。看見這種場景,人們不禁想起了當年清匪反霸的情景。那一年,農家寨唯一的地主惡霸農金牙就是在這個會場被槍斃的。那時紅河發大水,屍首扔進河裏就不見了。
批判大會是由以前的會計現今的農司令主持的。農司令留著小分頭,衣褲是純一色的草綠,胳膊上的紅箍箍鮮豔而奪目。他神情威嚴地走到講台的麥克風跟前。用手使勁彈擊了幾下麥克風,喇叭裏隨即發出鼓鳴般的砰砰聲。
在村人的印象裏,會計從來沒有這般威風過。以往會計給人的印象似乎是少言寡語不露風頭,對人也是不冷不熱不鹹不淡的,現在站在眾人前的會計使許多熟悉他的人有一種判若兩人之感。
農誌高先是以高亢而尖厲的腔調宣讀了一些文件傳單之類的宣傳品,然後把各地的革命形勢宣傳了一遍,突然話鋒一轉,歇斯底裏地大啤起來:“把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農才武押上來!”
胸掛黑牌的農才武被兩名粗壯的青年一左一右從一間辦公室挾押上來,站到與主持人並排的地方。群眾頓時引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
一段時間來的精神打擊,農才武的氣色明顯不如往常。他試圖抬頭看一看眼前那些熟悉的麵孔,以穩定一下情緒,卻被一個戰鬥隊員上來將他的腦袋往下一撚,他就隻能盯著自己腳跟前的一片泥土了。
許多人以為今天的批判會農才武肯定要唱獨角戲了,不料,農司令又再次一聲大喊:“走資派農才武的反動父親農興良站出來!”
會場立刻鴉雀無聲,眾人都引頸伸頭不安地朝四處張望。終於,人群中聳立起了一顆禿頭,隨即,一個高大的身影緩緩站起來。
集魔公與教師風範於一身的農興良向來把頭剃得青亮。他大頭大臉,麵色紅潤,目光如電,高大的身架上套著一件褪了色的藍布中山裝。他一步一步地朝前台走去的時候,眾人都迅速為他挪移出一條通道。這種悲壯的情景令人想起那些被群眾掩護起來的抗日戰士,為了阻止敵人更多的殺戮毅然挺身而出,視死如歸地向敵人的刺刀走去。農興良一步一步地走到他兒子的身邊,如一尊雕像般凝立,一動不動。戰鬥隊員們多少都聽說過有關魔公農興良的種種傳說,對他有一種不可言喻的神秘感和敬畏感。此外,他們中的許多人曾經是他的學生,對他的批判多少還存有一點心理障礙。於是看見農興良一副大義凜然的神態。連主持會議的農誌高都有些發提。
農誌高稍微鎮定了一下情緒,就忽然振臂高呼了幾條口號。群眾似乎對這父子倆也沒有什麼深仇大恨,同時也已經很久不太高呼口號了,因此場麵上就很稀拉,熱烈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