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幹與列寧(2 / 3)

農誌高接著念了一通事先準備好的批判稿,一一羅列了農才武的幾條罪狀:

罪狀一:私自製定計劃,妄圖篡奪公社的黨政領導權;

罪狀二:模仿和裝扮革命導師列寧,損害無產階級領袖形象;

罪狀三:生活腐化墮落,不參加集體生產勞動;

罪狀四:建立據點,陰謀複辟資本主義;

罪狀五:略。

農誌高列數了一番罪狀之後,就有戰鬥隊員上去給農才武頭上戴了一隻高帽,高帽是一隻舊豬患籠做的,上麵還粘有些半濕半幹的豬糞。高帽用一些紙糊住,上麵塗寫了些毛筆字。高帽的口比較小,口上的竹蔑較尖利,幾次套到他的大頭上都套不穩,額角上還流出了些血跡。看押他的戰鬥隊員就命令他自己用雙手扶住。

胸前掛著黑牌,頭頂高帽子,折騰了一會,農才武就被搞出了一頭汗,腿腳不住地抖索起來。

見兒子被人弄成這樣,立在一側的農興良心裏就很不是滋味,他不忍心再看下去,就去給農誌高作了一個揖,說:“司令,你把他的高帽戴給我吧!”

會計先是一愣,後又急忙把他推回原處,說:“不行,不行!”嘴上說著,恨就從心底升起來了,便大聲吼道:“農興良,你這個反動父親,你竟敢破壞革命大批判,好!我問你,你為什麼生出農才武這種模樣的兒子?”

農興良知道他指的是農才武的長相為什麼像列寧,於是故意沉思了一會,說:“報告司令,才武確實不是我生的,是她母親生的。”

群眾就哄的一陣笑。

農興良繼續說:“他母親懷他的那晚,去看了一場電影,夜裏她夢見了一個洋人。後來才武生下來就這種卵樣。”

群眾又笑。

會計就大聲喊:“嚴肅點,嚴肅點!”轉而又問:“你這是侮辱革命導師,你罪該萬死!我問你,你為什麼把農才武養成一個走資派?”

農興良又想一會,然後作悔恨的表情,說:“我很早就教育他要立鴻鴿之誌,當官要當大官,做學問要做大學問,不要像狗一樣在家門口轉,幾條狗一起搶一兩碗飯吃……”

“你……你罵人!”農司令氣急敗壞。

“我罵農才武哩。我生了三男一女,最沒出息的就是他了,老三老四都上了大專,他隻念了一個師範。我的大兒子也是不錯的,現在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軍官,是連級幹部了……”

群眾堆裏就有人交頭接耳起來。

聽到這裏,農司令的一張板臉倏然刷青起來。他聽出了農興良的話外之音:他是軍屬!

上頭已有指示,軍屬是不允許批鬥的,這關係到祖國萬裏長城倒不倒的大是大非問題。會計忽然感到有一股陰涼從屁股眼生起,順著脊梁骨往上躥,到了頭上已是一層冷汗。

這時,站在中央的農才武真支持不了重負,身體向前一個踉蹌,差點撲倒在地。群眾都哄然站起,頓時一陣噓聲。

農司令急忙借口宣布,批判大會暫時休會,連口號也忘了喊了。

上一次的批判會差點捅了婁子,農司令後來仍心有餘悸。他誠惶誠恐地到區裏彙報了首次批判會的情況,杜秘書聽了並沒有對他太多的指責,而且要求他把革命大批判繼續引向深入。馬司令說:“批走資派沒有錯,要繼續搞。不僅要搞深搞透,而且要搞倒搞臭!”

杜秘書也責問為什麼不批判黨支書。農誌高就把支書如何放獵狗阻撓革命大批判的情況彙報了一番。杜秘書說:“這是一個階級鬥爭新動向,你們要盡一切努力把那些獵狗打死,要攻進資本主義的老巢。怎麼樣,要不要我們‘全無敵’的戰士去幫忙掃清障礙?”農誌高此時又來了力量,咬咬牙,說:“不要!”

臨離開的時候,杜秘書以惋惜的口吻說:“你們紅星的情況確實比較特殊,沒有地主富農,也沒有四類分子……操!當初那些飯桶是怎麼這樣劃成份!”

馬司令說:“那個假列寧還要鬥他,他老爹嘛就算了吧,軍屬我們惹不起。黨支書,還有那個鐵匠,別讓他們漏網。那些年,他們執行的是修正主義路線,統統有罪!”

得了一番指令回來,風雷激戰鬥隊的喇叭又響得更起勁了。

第二天,農司令親自出馬,率領戰鬥隊十幾名隊員渡過了紅河,向黨支書的村子開去。這是一個隻有幾戶人家的小村子,由於山高路險,極少有外人進出。從上次用獵狗趕跑了幾名戰鬥隊員之後,黨支書就以為沒人敢再上來。當戰鬥隊的一幹人馬出現在村口的時候,黨支書就知道事情不妙了。

村裏多數的獵狗都跟隨主人進了山,隻有支書家裏的幾條很勇猛地撲向陌生人。但這次會計他們帶來的是幾條土銑,槍筒裏放了成把的鐵砂,打一槍就至少中一條狗,甚至更多。因此,隻放了幾槍獵狗就死的死傷的傷,戰鬥隊終於襲擊得手,黨支書插翅難飛。

這次批判會少了農興良,卻多了黨支書和鐵匠主任,農才武仍是重點。有了第一次的經驗教訓,農才武在自己謝了頂的頭上戴了一隻布帽。這帽子是我曾祖父出主意由我那個醜嬸子縫製的,沒有帽簷,像一隻倒扣的碗,目的是保護頭皮不被高帽的竹條割傷。臨離開家時,我祖父又叫農才武喝了半碗橡子酒,說是能壯膽不腿軟。剛進會場,他就見多了兩個同伴,精神猛地就振作了起來。

批鬥會開始。農司令一陣開場白之後,已經反戈一擊加入戰鬥隊的團支書農小毛就首先上台揭發批判農才武。

看見農小毛上台,農才武不由得一愣,心想這家夥轉得好快,投奔會計去了。但表情上卻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農小毛揭批的是第一個問題。他大聲說:“走資派農才武,那次你蒙蔽我和李誌雄到社部開黑會,陰謀策劃奪取公社的領導權,你認罪不認罪?”

農才武先是鄙夷地膘了對方一眼,然後故作驚訝地說:“什麼,黑會?我可從來沒開過什麼黑會,我晚上開會都是有電燈亮著的嘛。何況,那天的會不是白天開的嗎?”

群眾中就有人竊笑。農司令一時火起,叭地拍了一下桌子,說:“你老實交代那個奪權計劃!”

農才武滿臉委屈地反問:“什麼計劃?”

農司令說:“就是那個、那個起公社的計劃。”

農才武說:“我隻是想搞個水泥燈光球場,其次是給家家戶戶拉廣播喇叭。我沒有錢,做不到。就動員青年民兵來搞義務勞動。現在,你不是實現了我的計劃,安上大喇叭了麼!”

農司令又振臂帶頭高呼口號:“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咚咚咚,又上來一名戰鬥隊員,他主要揭發農才武模仿革命導師列寧說話,還留山羊胡子,還別有用心地照了一張標準相,和列寧的畫像放在一起。還妄圖頂替列寧,有人叫他做列寧他也答應……雲雲。

農才武說:“是我母親先生了我下來,長大了我才看的電影,才知道列寧同誌很像我,我也像列寧,一個像一個。講我學列寧講話有點不真實,人家講鵝(俄)語,我們講的是‘鴨’語,我學得了麼?”

群眾見他耍貧嘴,把造反派說得臉一陣青一陣黑,便忍不住又笑。

怒不可遏的農司令氣勢洶洶地走到桌前,一手撰住麥克風,一手怒拳衝天,嘴裏高聲呼喊:“打倒農才武!”

話音未落,農才武就骨碌一聲倒在地上,如挺屍般,一動不動。群眾中有人跑過來將他拽起,他卻不肯起來。人家問為什麼。他說:“他們不是喊打倒我嗎?”

會場上,除了農司令鐵青著臉之外,所有的人都不同程度地笑起來。

批判會隻得把目標轉向了別人,不一會就草草收場。

這樣鬥了幾個回合,參加批判會的人竟愈來愈多,把社部前麵的球場和空地坐得密密匝匝的。鄉村裏缺少娛樂,都聽說鬥農才武好笑,就男女老少都搶著來聽,和看電影看文藝演出一樣積極。鬥來鬥去,越鬥越陷入被動,陷入無可奈何的境地。農司令和他領導的風雷激戰鬥隊終於好像古代傳說中的那匹貴州毛驢―沒什麼新招數了。

迷惘中,農司令又上區裏找杜秘書和馬司令彙報請示。他一臉無奈地說:“那家夥文化高,我們鬥不過他,沒辦法了。”

杜秘書心裏明白,就農誌高這點水平肯定不是農才武的對手,但他也隻能說一些鼓勵的話給他打打氣,還一時想不出更好的辦法給他。

忽然,農誌高眼晴一亮,大聲說:“我有辦法了,你們把李書記和區長借給我們鬥吧,這兩個走資派也到我們公社放過毒哩。”

杜秘書聽了,猛地擊掌道:“哎呀呀。老弟,你這是好主意呀!我怎麼就想不到呢!炸彈!炸彈!這個肯定又是一條轟動全縣甚至全省的經驗。晦,難怪毛主席說‘卑賤者最聰明’,這是多麼英明的論斷啊!”

見杜秘書這麼高興,農誌高緊整的眉頭就舒展了。臨走時,杜秘書忽然心生一計,說:“你明天帶幾個人來,帶走那兩個走資派,順便把那個假列寧給我送來,我要和他較量較量。”

果然不出所料,遊鬥走資派的六區“全無敵經驗”。有如一種新出現的良種迅速地被各地推廣運用,使革命大批判的方式變得更加靈活多樣。全無敵戰鬥隊的名聲也因此在縣內外揚播,不少地方的造反組織還煞有介事地前來取經學習,一時把杜秘書和馬司令忙得團團轉,上躥下跳。

縣革命領導小組為了把革命大批判引向深入,掀起新的高潮,就決定在六區召開革命大批判萬人現場大會。

這天,一長串由各種車輛組成的隊伍大早就從縣城出發,開赴六區。這支長達一公裏的隊伍由身任縣革命領導小組組長的縣人武部牛政委率領,走在前邊的是牛政委的專車―一輛老式美國軍用吉普。緊跟著的是五輛蘇聯產卡斯敞篷小噸位貨車,依次搭載原縣委書記、縣長和他們的副職以及各部委辦揪出來的走資派。走資派們一律都掛大黑牌,戴大高帽,分別被持槍的臂帶紅箍的民兵押送。接下來是四輛解放牌貨車和兩部班車,裝載的是縣內各造反組織的頭目和骨幹。跟在後麵的是一群年輕氣盛身強體壯的縣中學紅衛兵和縣農械廠工人戰鬥隊員,他們都一律騎著從各單位搜刮來的自行車。紅旗獵獵,號聲震天,一路灰塵滾滾,浩浩蕩蕩。為了照顧跟在後麵的自行車方陣和不使走資派頭上的高帽被風刮掉,牛政委命令司機以每小時十公裏的速度行進。

和縣裏來的大隊伍相比,紅星公社風雷激戰鬥隊率領的隊伍也頗有氣勢。按照農司令的部署,隊伍分成三個部分,走在前麵的是一隊荷槍實彈的武裝民兵,居中是的農才武等幾個最基層的走資派,壓後的也是人數最多的是戰鬥隊的成員和革命群眾。山路崎嶇,彎彎曲曲,幾百人的隊伍隻好一個挨著一個,魚貫而行。行進中,會計指使他手下兩三個嗓門大的隊員不時領頭高呼口號,但無奈隊伍太長而且散,群眾跟著呼喊時就顯得零落散亂,都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聲音迅速地就被森林吸盡了。這種狀況令農司令又氣又急,行至半道,他忽然命令前頭的民兵停下來,隊伍改為雙列行進,這樣喊口號才集中有聲勢。

走了一會,就有人說山路太窄,一個人都難走了,兩個人更不好走。農司令是不允許別人提出不同意見的,他一聲令下,隊伍又向前行進了。走不出一裏路,就出一起事故。走在走資派前麵的機槍手不小心,一隻腳踩滑到了路下麵,他的身體就失去了重心,屁股坐在坎上。這時候扛在機槍手肩膀上的機槍竟噠噠地叫了兩聲。

距離機槍手約三四步路的農才武和其他走資派,聽到槍響的第一個反應便是趕忙趴在地上,不敢動彈。槍聲戛然而止,接下來是短暫的無聲無息。機槍手顯然是被嚇壞了,木頭一樣坐在那裏。那挺老式的輪盤式機槍仍然斜扛在他的肩上,他麵色如土。

農司令和民兵營長迅速跑到現場,看見幾個走資派都癱趴在地,以為是中彈了。營長立即命令機槍手前麵的人上去把機槍手肩上的機槍卸了下來。農司令則神情慌張地過去把農才武拽了一下,想不到農才武忽然哇地大叫了一聲,許久才哆嗦著站了起來。幸虧他個頭不高,兩顆出膛的子彈都從頭頂上方飛進了森林,刷刷的落葉響了好一陣。

由營長和幾位複員軍人共同檢查的結果認為,機槍屬於走火。原因是機槍手違反規定擅自將子彈上膛,不慎失足時導致走火。驚魂未定的農司令聽了報告後,當即命令所有的槍支卸下實彈匣,當場還剝奪了機槍手的持槍權利,二十分鍾後,隊伍又改由單列行進。

紅星公社隊伍來到會場剛坐下,縣裏來的隊伍就挾著一股煙塵到了。無數的鑼鼓聲和口號聲此起彼落,高音喇叭播放著新內容的革命歌曲。引人往目的走資派們在民兵和造反派的押送下穿越人群,來到大會主席台的一側,與區裏的走資派彙到一起。

萬眾矚目的人物是身著一身新綠軍裝的牛政委和全無敵杜秘書杜司令。杜秘書也是一身軍綠,隻是帽上沒有紅五星脖子上沒有兩麵紅旗,但他依然威風凜凜,瘦條的身體和白淨的臉孔透出一股精明而幹練的神氣。從政委下車開始,杜秘書便不離其左右,兩人不時地小聲交換著什麼,又對前來請示的人叮囑什麼。這時候的杜秘書已經把鄉下來的那個差點出了亂子的農司令忘到了腦後。

距離開會的時間僅有幾分鍾,負責警戒保衛工作的馬司令就急匆匆地跑來報告,稱有人在會場外麵搗亂。杜秘書聽了臉色馬上變得鐵青,說:“快給我把他抓起來!”

牛政委過來問:“是什麼人膽子這麼大?”

“報道首長,是一個瘋子。”杜秘書說。

說話間,會場外麵闖入一個搖旗呐喊的人,他掙脫警戒民兵的阻攔,手擎一麵紅旗邊跑進會場中間的通道大喊:“我是‘獨立寒秋’!我要參加革命大批判!我是‘獨立寒秋’!”

此人是原六區區委的宣傳委員,和杜秘書存有芥蒂,兩人關係一直不好。但兩人都有一個共同的敵人,那就是區委的兩個主要領導。文革一開始,宣委就想拉一幫人成立造反派組織,不料嗅覺靈敏的杜秘書先他一步組織了“全無敵”,成立了區直屬機關唯一的造反組織。宣委見自己一步失算,便想要求與杜秘書聯手經營全無敵。杜秘書自然不肯答應,一則宣委一貫嘴巴厲害,說話尖刻,得罪了不少人;二是好說空話大話,被稱為羅大炮,口碑不好;第三是一山不容二虎。區裏的所有領導都倒了台挨了整,剩下來的就算他們兩人可以出頭露麵扯大旗,收留了他豈不是等著搞窩裏鬥?杜秘書考慮再三,便下決心把宣委拒在了全無敵門外,寧願招炊事員小馬當旗手。不料,進不了全無敵的宣委莫名其妙地就發了癲,自己扯了一張大旗,將毛體的金色大字“獨立寒秋”印在旗上。他還繡製了一隻紅袖章,表明白己的“獨立寒秋”隻屬於自己一個人。不管刮風下雨,不分白天黑夜,宣委發作的時候就扛著紅旗,在道路上好場上一邊轉圈子一邊高呼口號。這天,他見各地的造反派彙集六區,而自己卻沒有參加開會的份,於是就硬闖進來了。

惱羞成怒的杜秘書剛想命令手下去把宣委抓住,不料被牛政委阻止了。政委說:“找個地方讓他坐下吧,什麼瘋子不瘋子的。要允許人家革命嘛。”

杜秘書隻好按照政委的意見,叫馬司令在主席台前給他安排了一塊空地,讓他坐下。果然,宣委不再亂鬧了。

縣、區、公社三級走資派一起上台亮相,接受批鬥,這一創舉使牛政委既自鳴得意又興奮無比。當兼任縣革命領導小組副組長的武裝部長宣布大會開始,唱了《東方紅》,接著又萬眾鼓掌歡迎他講話之後,幾十名大小走資派就被押上台來。

走資派們被排成一左一右的兩列,呈八字狀在主席台前排開,發言者指名批鬥誰,誰就到主席台前站。這樣,在主席台就坐的人員和會場上的群眾,就可以真切地目睹到走資派們的模樣和神態。

批判的對象首先從大走資派開始。從縣裏來的造反派自然不會放過在這麼盛大場麵表現的機會,紛紛要求上台揭批。上午十點鍾開始的大會,到正午了還沒有輪到當地走資派,台下的一些人就有些沉不住氣了。稻田改成的臨時會場有些鬆軟,稻草有根,人們坐在還略有些濕的泥土上,時間長了就漸漸感到不舒坦,於是要求出去大小便的人就越來越多,不出去的也忍不住嘰嘰喳喳地開起了小會。盡管口號聲震天動地,但會場的氣氛卻越來越糟。這種時候最先難以忍受的要算那些神經有毛病的人,獨立寒秋司令宣委羅大炮就首先忍不住站起來,他邊揮舞手中舊得發白了的紅旗邊大聲喊:“列寧,列寧!把列寧揪出來!”

許多人不知底細,看見有人領頭喊“列寧”,便也跟著喊:“列寧,列寧!”頓時,整個會場便被“列寧,列寧”的喊聲淹沒了。

憤怒至極的杜秘書悄然離開主席台,吩咐馬司令和兩個手下去把宣委和他的“獨立寒秋”旗幟一起,連拖帶拽趕出了會場。

牛政委不知何故,以為是有人故意搗亂,剛想站起來下令製止。殊不知,走資派的行列裏便自動站出一個人,一直走到主席台跟前,隻見他雙手扶住高帽,先向主席台鞠躬,再向牛政委鞠躬,然後規規矩矩地站在中央,等候批判。

農才武的出現,使眾人的觀賞欲望得到了短暫的滿足,鼓噪聲倏然平息。

然而,按照會議的程序根本沒法安排到批判農才武,由於他聽到喊聲自動走到主席台中央接受批鬥,這下使杜秘書一時陷入了被動之中。他把求救的目光投向牛政委,卻見政委正瞪大雙眼,驚異地注視著農才武。

“這個人真像列寧。”這一發現令牛政委目瞪口呆,他已完全顧不上場麵。

農才武是被群眾喊出來的,既然被揪出來了就應該組織批鬥。杜秘書決心已定,便在如林的紅旗中找到了“全無敵”,而農司令也正焦急地朝他張望。杜秘書像撈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朝農司令招手,早就想出來露臉的農司令就一溜小跑過來。不等杜秘書對他作任何布置,他就徑直上到麥克風前麵,習慣性地用手指拍了幾下,又喂喂幾聲,確認喇叭正常之後,就義憤填膺地說:“無產階級革命派的戰友們,革命的同誌們:我們紅星公社最大的走資派農才武陰謀篡黨奪權,製定反革命計劃,打著紅旗反紅旗,是死不改悔的走資派……現在我們高呼:打倒農才武!打倒死不改悔的走資派!”

群眾早就聽說批鬥農才武好玩,會逗笑,於是很起勁地跟著振臂高呼,等著要看好戲。

看見群情激憤的樣子,農司令就顯得異常亢奮。但他又怕農才武再給自己難堪,丟人現眼,他決定不再揭批過去曾經批過的那些問題,他要搞點新名堂。他今天最大的收獲是撿到了“打著紅旗反紅旗”這個新鮮時髦的詞句,於是就現炒現賣,決定用這條罪名置農才武於死地。主意既定,他就大聲問:“走資派農才武,我問你,你為什麼打著紅旗反紅旗?你要老實交代!”

農才武略為沉思片刻,然後作認罪狀走近那杆立著的麥克風前,說:“報告革命群眾,報告革命領導,我老實交代,我小到大總共隻扛過兩次紅旗,一次在學校讀書的時候,扛的是團旗;另一次是民兵訓練時忘記收旗了,我就去把它收回來。不過,我好像都沒有反過來扛呀!”

看見他登眉凝思,極力思考的樣子,會場上就爆起了一片哄笑聲。

杜秘書知道,這樣鬥下去會計根本就不是農才武的對手,不僅鬥不成他反而被他當猴耍,正要想個法子替會計解圍,這時候喇叭不響了。杜秘書手一揮,會計就悻悻地退了下去。

這時候,一個年輕秀氣的女子靦腆地走到主席台邊,向杜秘書報告說,擴大機超負荷使用時間太長,熱得不得了,要休息一會,讓機器冷卻一下。杜秘書急忙把情況彙報給牛政委,政委邊領首邊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女子。這時候女子已回到了她的崗位上,她正用一把扇子猛力地為那部發燙的機器扇風。

杜秘書按照牛政委的指示,找了幾個人分頭去哈喝傳達,宣布休息半個小時吃中午飯,飯後繼續開會。杜秘書轉回來時,已看見牛政委站在女廣播員跟前,關切地和她談著什麼,他猶豫了一會,還是走過去對牛政委說:“首長,先去吃午飯吧,已經準備好了。”

牛政委有些依依不舍地離開了女子,說:“這個小同誌不錯嘛。”

杜秘書附和說:“不錯,不錯。”

六區革命大批判現場會上,有兩張麵孔使牛政委無法忘懷。令他觸目驚心的是,農才武有一張酷似列寧的臉,甚至他的某些舉止也令他著迷、驚歎。政委曾經是某位戰功卓著的將軍的警衛員,將軍出眾的指揮能力和灑脫的風度使他既佩服又敬仰。他覺得將軍某些言行舉止頗似《列寧在十月》中的列寧,而自己則像機智勇敢的警衛瓦西裏,盡管離開首長多年,他自己已經茁壯成長,但列寧以及首長在他心中的位置仍然是無法替代的。那天在眾目睽睽之下,當他看到了農才武那熟悉而神聖的臉孔時,他就禁不住有些失態。

與農才武的臉孔不同,另一張臉留給牛政委的是怡悅而美好的記憶。女廣播員蛟好的麵容和在他麵前表現出的純真與羞澀都令他憐愛無比。政委喜歡女廣播員最主要的動因,是他有一個濃眉大臉漂悍粗俗的北方妻子。出生北方農村的妻子無論從涵養氣質到說話的嗓門,都和他這個江南人格格不入。牛政委原本並不多情,甚至不知情為何物,後來長期在首長身邊工作,耳濡目染,多少受到些許的熏陶,漸漸地就或明或暗地幹了一些情事。有一次,趁住院治傷的機會,他竟把首長喜歡的一個護士長搞到了,首長知道後一個電話就把他調離了身邊。數年輾轉,他才在桂西北一個邊遠的縣份混上了個武裝部政委的位置。離開首長身邊的原因對他一直是一個謎,當時首長隻說他年紀大了,不再適合幹警衛工作了,需要到基層去鍛煉成長。他就這樣糊裏糊塗地離開了那個給他帶來許多好事和機會的地方。越往下走,穿軍裝的女兵就越少,到了縣武裝部幹脆是清一色的男性兵營,他自然沒有了施展情愛攻勢的機會。地方當然不缺少女人,但作為一個地方第一把手,作為一個軍人,他不能不有所顧忌,這身軍裝是他最大的羈絆。文革一來,軍隊直接參與地方事務,和地方的同誌來往多了,那種埋藏多年的東西也漸漸地浮遊出來了。

大批判現場會開到下午四點多鍾才收場。臨走時牛政委對杜秘書說:“那個列寧隻是個小走資派,別撿了芝麻丟西瓜,把大走資派漏掉了。我看往後就別鬥他了,盡管他隻是個假列寧,但那個樣子影響革命導師的光輝形象,說不定我們還因此犯錯誤呢!”

牛政委還告訴杜秘書,下一步他要到六區蹲點,希望六區不斷開創革命新局麵,取得更大的成績。

牛政委的一句話,農才武就此免了掛黑牌戴高帽挨批鬥的苦。杜秘書知道農才武能寫一手好字,就留他在司令部幹抄大字報和寫標語口號之類的活。為了避開會計的煩擾,同時也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農才武隻能接受這種安排。但對於許多人來說,一個受批判的對象竟然得到如此重用,也是既讓人費解又叫人嫉妒的。

從此,農才武每天就在兩個戰鬥隊員的領導下進行工作。開始的時候給他幹的是一些粗活,比如在一些牆壁上塗寫上一些新鮮時髦的標語口號。由於平滑的牆壁早被別人先用過了,留給他的多是一些粗糙不平的牆麵,有的甚至是用石塊砌成的圍牆和泥土壘成的泥牆。

塗寫標語口號要先在牆壁上粉刷一層石灰漿,使牆麵變白,然後再用黑色或紅色的油漆寫上字。兩個戰鬥隊員雖然都是農才武的領導,但杜秘書的本意是叫他們幫他幹些粗活。然而,每次拿刷子拎油漆桶的都是他們,挑石灰漿扛梯子的卻是農才武這個寫手。常常是粉刷的是他,寫字的也是他。一天下來,累得他渾身疲軟幾乎不想動彈。

牛政委說來就真的來了。政委來的那天,恰好看見農才武一個人爬在人字梯上,吃力地用紅油漆描寫毛主席語錄。政委看見他崇敬的列寧的複製品正一絲不苟地幹活,而另外兩個人則和幾個孩子在一旁玩耍,他心裏就有些窩火。農才武的美術字確實不錯,和縣城裏的那些寫手水平相當。政委看了一會就把目光移到了人字梯上,這時候的梯子正在發出一種輕微的顫抖,而發生抖動的根源竟是農才武的雙腿。機靈的政委在轉瞬間感覺到了眼前的險情,便衝過去用雙手扶住了梯子。

身在高處的農才武隻顧在牆壁上描字,全然不知下邊的情況。他是真的餓了,早晨沒吃上早餐,這段時間的身體也不太好。在家裏時多少還能聞到一些葷腥,到了區裏以後幾乎都是幹菜送淡飯,很沒胃口,身體沒進多少營養。每天早上收工之前他都這樣,餓得身冒冷汗腳杆打顫,加上濃烈的油漆味,他幾乎是受不住了。然而,他覺得自己幹的確實是一份重要的工作,雖然自己沒什麼罪過,但出於對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崇敬之情,他就覺得應當把這件事情幹好。

看見一身戎裝一臉嚴肅的政委親自給假列寧扶梯,兩個戰鬥隊員忽然間感覺到了自己的失職。想上來扶又不敢,想說話又不知該說什麼,兩人尷尬地站在一旁,手足無措。到底還是軍人機敏,隨政委來的一名幹事急忙衝過來說:“首長,我來吧。”說著雙手扶住了梯子的另一邊。

聞訊趕來的杜秘書老遠就看見了這一幕,他匆匆趕來和政委握手寒暄之後,朝上邊喊:“喂,農才武,下來歇一歇吧,快開飯了。”

農才武嘴裏應著,卻堅持描完一個字,然後才戰戰兢兢地遞東西下來,又抖抖索索地爬下人字梯。下到地上時,他已是頭昏目眩,站都站不穩,扶了好一陣梯子才站穩腳跟。當他睜大了眼睛,看見近在咫尺的政委,他竟驚得說不出話來。

牛政委以讚許的口吻說:“你的字不錯嘛。”

農才武說:“不行,離黨的要求還差得遠。”

杜秘書在一旁搭腔道:“中師畢業,他家有寫毛筆字傳統的。”

牛政委嗯了一聲,說:“你要好好學習,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自己的頭腦,這樣你學的東西才有用。”

午飯的時候,農才武的菜碟裏破例鋪了幾片肥肉。不用說,這是牛政委的到來給他帶來的變化。他還往意到,食堂炊事員給他打的飯也比以前多了。

牛政委給農才武的印象是沒多少架子,他最大的特點是喜歡找人談心。他除了不開會和下鄉之外,所有的空閑時間就是逐個地和人談話。政委的這個愛好使農才武深受感染,以他的身份和現狀,能和政委在一起交談多少使他有些受寵若驚。在別人眼裏,一個批判對象竟然能和堂堂的武裝部政委促膝談心,真有些不可思議。然而,漸漸地大家就習慣了政委的行為,因為政委對每個人的熱情似乎是同等的,即便是和婦女主任或是通信員,大家都覺得政委談的都是有關革命的話題,都是一種領導者慣用的調查研究。

牛政委的到來也使農才武寫的標語多了一些新的內容。以往農才武寫的標語很具戰鬥性,火藥味十足。什麼“革命無罪,造反有理!”“將革命進行到底!”或者“打倒XXX”,“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之類。政委親自擬定了一些新的標語口號。比如:“抓革命,促生產,促工作,促戰備!”“要鬥私批修!”“川打倒帝、修、反!”

政委還加強了刷寫標語的力量,農才武隻負責描出字樣,塗漆由另兩組人幹。這樣就大大加快了進度,不到十來天,區直單位所有的牆壁幾乎都變了顏色,到處都彌漫著油漆刺鼻的氣味。

區直各單位的牆壁都被寫上了標語口號之後,農才武以為可以歇一口氣了,不用再去幹那種既危險又繁重的活了。然而,他想錯了,每一天都會產生新的標語口號,通過紅色電波從首都北京傳向祖國的四麵八方,不斷更新、層出不窮的標語口號琳琅滿目,令人目不暇接。為了讓這些時髦的宣傳品及時地在革命群眾麵前得到展示,政委和杜秘書決定把全區的五類分子和部分民兵集中起來,從各村寨收集木板和竹子,在路邊或空曠的地方搭起了一排排大字報棚。和以往的大字報棚不一樣。這些是被用來書寫標語口號的。

這樣,六區又出現了一種人為而時尚的景觀,一時成為了六區人茶餘飯後的熱門話題。革命群眾隻要走出家門,就會被這種景致占據了整個視野。走在路上,他們也被這一道道人工的巷道牽引著。在一些空曠的地方,巷道還有意在那裏繞彎子,折來繞去的,人走在裏邊就像進了迷宮一般。

閑暇時,農才武也會徜徉在自己描繪的風景中,每當看到自己塗寫的熟悉的字體,就會感到一種莫名的興奮。一個人漫步在自己造就和描繪的風景中時,他的心情是別人無法體會和理解的。但有時候他也會停在某幅標語前啞然失笑,此時此刻,他就覺得這是一種真正的遊戲。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耗費掉這麼多的油漆和墨汁。

和聲名顯赫的牛政委、杜秘書一樣,他也成了鎮上的著名人物。許多孩子和老人都知道這些標語口號出自他的手,他走到哪裏,總有人在他背後悄聲說:“看呐,列寧來了。”“這標語就是他寫的。”熟識的人就很大聲地和他說話,仿佛這也是一種榮耀。

漸漸地,農才武在杜秘書和政委眼裏也像是自己人一般說話了。他出色的工作以及唯命是從的態度深得他們的賞識。有時候,農才武也會被叫去辦公室幫忙。每天夜晚,辦公室總是燈火通明,人們加班夜戰,一片忙碌景象。被列入加班行列的人多是革命組織中的筆杆子,他們分別擔負著接收廣播、刻寫、印刷和裝訂冊子等事務,有些人還趕寫各種材料。辦公室常常給人一種當地革命心髒的感覺,在辦公室工作的人自然高人一等。以往,農才武隻有站在遠處偷覷一會的份,裏邊的情形就無從知道了。現在,當他也成為辦公室的一個成員時,多少也會有一些自豪感流露出來。有時他甚至多麼希望村裏那些批鬥過他的人親眼看見他在“心髒”裏工作,那樣,他們會很驚訝很嫉恨的。有了這樣的想法,不管白天的工作多累,但到了夜晚他都會和別人一樣忙到深夜。

如果有毛主席的最新指示發表,還要立即組織召開群眾大會進行傳達或者遊行慶祝。這樣的夜晚總要忙到兩三點鍾,可大家仍然勁頭十足。

農才武後來的工作主要是刻寫傳單或戰報,這種活不僅要求字體工整,而且要細致得沒有錯誤,否則將會授人以柄,輕則招致不滿,重則上綱上線。偶爾,接收廣播的杜秘書也會叫他去頂替一陣子。電台在重要新聞廣播之後,都要以記錄速度重播一次。這種活通常是杜秘書自己包攬,別人無從插手。他把這麼重要的活讓農才武幹,多少令人有些意外。但在幹活的時候,農才武總覺得身邊或身後都有人在盯著他,不時朝他指指點點。他知道,這些人盡管不幹活或少幹活,他們都在行使一個使命,那就是監督他。

加夜班都有宵夜吃,一人一份。麵條是牛政委從縣裏特批來的,總務總有辦法弄到一些葷菜,或雞或鴨或狗肉。至少也有雞蛋或者幹魚,正餐吃不到的東西夜餐都給上了。總務因而時常得到政委和杜秘書的表揚。

這天深夜,農才武最後一個吃過宵夜,又到廁所裏蹲了一會。當他走到球場邊時,忽然聽到一聲門響,待他剛判斷出響自何方時,一道手電光倏地亮了起來,並朝四周掃射了一番。他急忙蹲在地上,對方沒有看到他。幾條狗正在球場上玩耍,警告性地朝手電光汪汪地吠了幾聲。手電光匆匆地繞過球場的另一端,消失在宿舍那邊。

從院內唯一的路燈昏黃的光線中,農才武終於辨別出那是牛政委的身影,典型的軍人姿態和頑長的身材是政委的獨有標誌。當農才武確認政委剛才出現的地方是廣播站的門口時,他的身體不由得驚出了一身冷汗。

牛政委到六區蹲點後不久,農才武就發覺政委和女廣播員常在一起聊天說笑。但他從來都沒有想過,他們之間除了工作以外還會有別的關係。政委長期在部隊服役,早把鳥鳴般的江南語音丟到了腦後,取而代之的是一口純正的普通話。就憑他好聽的語音,很快地便和女廣播員混熟了。很顯然。因職業的關係,政委的普通話把姑娘征服了。

女播音員是省城人,卻是個講粵語的地方,說普通話時免不了帶有濃重的口音,時常還會鬧出一些笑話。盡管如此,在我們桂西北,她也還是占有語言上的優勢。在六區這樣一個小地方。作為一個廣播員她還是能夠勝任的。她畢業於糧食學校,曾一度被分配到糧站工作。因有一副比當地人出色的嗓音和一口比當地人說得好的普通話而被杜秘書賞識。杜秘書掌權後就把她調到廣播站來了。

政委除了經常和女廣播員交談,糾正她的發音外,還深入到廣播室裏對她言傳身教。令人感動的是,政委竟然擔當起了播音員的角色。親自播讀稿件,和女廣播員一唱一和。

他們廣播的內容多是被稱作“最高指示”的毛主席語錄,還有上級下發的宣傳材料以及報紙。也有來自本區的革命動態。有時候,政委也會來一段即興講話。總之,廣播站是政委日常最常去幾個地方之一。

政委身體力行,親自給廣播站撰稿,親自參加播音。這一切,人們都把它看作是和開會、寫標語一樣,是政委對思想政治工作的極大重視。所以,當政委和女廣播員關在播音間裏,待上幾個小時也不會有人懷疑他們有什麼別的內容。

農才武是個天真的人,這天深夜他看見政委從廣播室出來後,他也僅僅對政委的行為感到有些吃驚而已。而且他還對政委的手電光照不著自己慶幸萬分。他知道政委可能是和女廣播員利用休息時間工作到深夜的,政委這種廢寢忘食的工作態度真叫人感動。

夜遇政委後的第二天中午,農才武手端飯碗,站在球場邊,邊看幾個年輕人玩籃球,邊朝遠處的山巒眺望。忽然,他被一縷嫋嫋升騰的青煙吸引住了。這是一幅農民們勞作的圖景,生產隊的社員們在開墾新的荒地,一片片的灌木和草地被開挖成一塊塊醒目的耕地。

社員們排成橫隊,奮力地揮舞手中的鋤頭,他們身後是參差不齊的土地。從遠處看去,那些不停地在地裏挖掘的人們,就像是正在大地上寫字作畫一般。看著看著,農才武竟興奮得吃不下飯了。他想,農民們可以在山坡上寫字作畫,我為什麼不可以在山坡上寫標語口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