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幹與列寧(3 / 3)

他有一種急於見到牛政委和杜秘書的願望,他要把這個發現彙報給他們,並希望得到他們的首肯。他再次回到食堂,卻見餐廳裏隻有政委和女廣播員正在麵對麵地坐著聊天。見他進來,兩個人都扭頭朝他看,不再聲響。

突然闖進門來的農才武傻站在了門口,他猛然覺得這個時候打擾政委是不合時宜的,他剛要轉身,卻被政委叫住了。

“列寧,你有什麼事?”

農才武的舌頭有點笨拙,懾懦著說:“有……噢,沒……沒有。”

女廣播員見他發窘,就咯咯笑道:“列寧同誌,你別吞吞吐吐嗯嗯嗬嗬的好不好,這樣一點都不像列寧。”

廣播員的笑聲終於使農才武緊張的神經鬆弛了許多,他說:“我有件事想向政委彙報。”

聽說有事情,女廣播員欲起身離去,卻被政委用手勢止住了。政委調侃地說:“坐下吧,我們一起聽聽列寧同誌有什麼想法嘛。”

農才武順著政委的手勢坐到了長椅上,就把他剛才萌生的想法一一向他們敘述了一遍。政委很認真地傾聽著,待他說完,便鼓掌道:“好好,好主意!”

當天下午,政委和杜秘書帶了幾十個人,跟著農才武就開上了山坡。他們選擇了一塊斜麵的草坡,由農才武指點,大夥有的砍去雜樹,有的鏟草皮。幹了一個下午,一幅巨大的標語完成了。“農業學大寨!”幾個黑體大字高嵌在青綠的山坡上,氣勢十分恢弘。

這又是一個發明創造。

政委一個電話打回縣裏,在家的縣領導第二天立即分頭行動,組織人員在縣內的交通幹道兩旁,所有適合鏟字的地方都鏟上了標語口號。不幾天,這一消息連同牛政委的名字一起很快出現在省報醒目的位置,新華社也及時作了報道。政委又一次名聲大振。

一天夜裏,北京又傳來了新的消息。偉大領袖毛主席說:“革命委員會好。”老人家一句話,全國上下就產生了新的革命政權,叫做革命委員會。此後不久,全國所有的群眾組織紛紛實現革命大聯合,組成了革委會,在軍隊的領導下共同掌權。很快就呈現出了一幅祖國山河一片紅的絢麗圖景。

繼省地兩級的革委會成立之後,縣革委會也相繼籌備成立。除了軍隊代表和各造反組織的代表外,一些過去擔任過領導職務的人也開始被結合進了班子,名日解放,又稱脫帽。在這個新政權裏,牛政委順理成章地當上了主任,而在六區有不少輝煌成績的杜秘書也得了個縣革委常委的頭銜,杜秘書的這個職位,多少有擔任第一把手的政委施加影響的因素。

就在這一段時間裏,不知是什麼人的一個想法,區一下子就變成了人民公社。據說其中的一個原因是毛主席曾經說過人民公社好。區的叫法太舊,是民國時代的產物。 自然地,公社的叫法也變了,叫做大隊。在成立革委會的前夕,杜秘書曾經為六區的名稱絞盡了腦汁。最後,還是政委說了一句話,終於一錘定音。政委說:“幹脆叫東風人民公社吧。東風壓倒西風,這是個真理。”

東風公社革委會成立的這一天,杜秘書又開起了萬人大會。各路人馬敲鑼打鼓從四麵八方彙集而來。此時此刻,混雜在人群中的農才武也不由自主地情緒激昂起來,儼然是自己家裏辦喜事的樣子。他故意走到紅星大隊的方陣中,與寨裏的人搭話。

“列寧,你小子氣色不錯嘛。”有鄉親開始巴結他。

農才武喜而不露地說:“革命形勢大好,而且越來越好,難道你要我哭麼?”

有人摸了摸他的頭,戲謔道:“誰說不好,啊,你看,列寧同誌的頭發又長起來了。”

“列寧,快點回大隊去吧。你不在我們悶死了。”

農才武故意板起臉道:“話可不能這麼說啊,革命需要在哪裏幹就在哪裏幹。”

“你不會調到縣革委去吧?”

他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我哪是那種料啊!”

在一陣令人窒息的鞭炮聲中,由農才武書寫的白底紅字的牌匾掛上了公社的大門口。

經過幾年時間的革命,杜秘書終於得到了自己夢寐以求的職位。革委會成立後,革命的重點已經不是革命大批判了,生產被當作新政權的一項重要任務被提上了議事日程。隨之而來的是農才武的工作也失去了原先的意義,他的位置已不那麼重要了。這多少使他有一種英雄無用武之地之感。有幾天時間,他的工作竟無人問津,他一時無所事事,便遊蕩在一幅自己書寫的標語跟前,認真端詳每一個字,每一個筆劃。像一個老年的建築師,在遲暮之年回過頭來檢閱自己設計過的建築物一樣,心中既得意又別有一番滋味。

政委雖然肩負重任,卻沒有放棄東風公社的點,他除了到地區或者省裏開會外,其餘的時間大多待在六區。當時上級下達的指標是:縣級幹部每年下鄉勞動一百天,公社級幹部二百天,大隊幹部三百天。

工作重心轉移之後,政委帶來幾個農業技術員,在公社當地開始試種雜交水稻。 白天,他深入田間,挽著褲腿和村姑們一起勞作。不開會的夜晚,他就一頭鑽進廣播室,協助廣播員工作。政委無疑是“一二三”指標完成得最出色的縣級幹部,和山西省昔陽縣的先進人物相比也不分伯仲。公社的幹部們熟悉他,就如同自己的同事一樣,甚至一兩天不見他反而覺得空落了。

農才武發現政委和女廣播員私通的經過頗為意外。這天夜晚,他也不知吃錯了什麼食物,引起了劇烈的腹瀉,整個晚上他都不停頓地往廁所裏跑。直到黎明時分,肚子裏的東西已經蕩然無存,他才軟弱無力地鑽出廁所,搖搖晃晃地摸黑往宿舍走。這時不知什麼地方甲呀一聲響,他下意識地停住腳步,側耳細聽,卻再沒有什麼響動。他疑是自己耳鳴,剛邁兩步,又是吧呀一聲。這次。他終於聽出是門響的聲音,來自廣播站的方向。作出判斷之後,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趕緊蹲下來。果然,一道強烈的手電光出現了,光柱迅速地掃向四周。在確信沒有人之後,那個頑長的身影才邁開步走向自己的宿舍。

聽到另一扇門輕微的響動之後,農才武再也支持不住自己的身體,癱坐在地上。他認為政委無論如何也沒有理由和廣播員工作到這個時辰的,在天快亮的時候,一個成年男人從一個姑娘的房間裏溜出來,還心懷兔胎地往四周照電筒,這顯然不是什麼光明之舉。

這個驚人的發現,使農才武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個天天滿嘴革命的領導,他突然產生了一種對牛政委的私生活關注的欲望。

此後的幾個夜晚,白天無所事事的農才武開始躲在暗處觀察政委的行蹤。每天吃過晚飯,政委都到河裏去洗澡,他不會遊泳,卻喜歡像水牛一樣在河裏泡,邊不停地搓身子邊和隨員聊天。體質差的手下頂不住了,就跑上岸上來穿衣服等他。大約二十點二十分,政委準時進入廣播室。二十點三十分,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新聞聯播》結束後,就是本站自辦節目時間。政委不論是和廣播員聯合主持還是自己唱獨角戲,用的就是二十點三十分到二十一點這一塊時間。廣播室關機後,政委就煞有介事地到辦公室轉一圈,或和大家議論議論工作,或翻翻報紙,打打電話。二十三點以前,政委會回到自己的宿舍,繼續閱讀文件和材料。杜秘書懼內又怕回家,往往在辦公室待得很晚,一旦離開辦公室,就徑直回家。零點左右,政委進行晚洗漱。農才武往意到,政委洗漱時故意用牙刷把口盅撞得很響,吐水的聲音也很誇張,大概許多沒有入睡的人都會聽到。政委關門的聲音也很大,好像在告訴人們,他已經關門睡覺了。接下來政委便熄燈睡覺。熄燈後的這段時間很讓農才武捉摸不定,說不準政委什麼時間起來,也摸不準他什麼時間會打開房門。政委打開自己房門的聲音極其輕微,稍微疏忽或打個噸就聽不到他出門的聲音。

牛政委返回自己宿舍的時間也讓農才武捉摸不透,有時早些有時遲些,但最遲也不會握到淩晨五點。為此,農才武一般是目送政委進了女廣播員的門後,就撤離了監視點,回宿舍睡覺。偶爾,他也鑷手躍腳地潛到女廣播員的窗下,或透過微小的縫隙觀察或側耳傾聽裏邊的動靜。窗上的縫隙很細小,他往往隻看見裏邊某個局部,不足以分辨出哪是胳膊哪是腿。裏邊的男女多數是在黑暗中親熱的,這種時候他隻有聽覺上的刺激了。有一兩次,正當他聚精會神地貼耳細聽時,忽然有些光滑的物體觸碰到了他的雙腿,並伴有晦酶地聲響。這些響動把他驚嚇得雙腿都癱軟了。回過頭來看時,才曉得是兩條狗,正不停地甩尾擺頭向他表示親昵。

不知不覺中,窺視政委和女廣播員偷情,漸漸地就成了農才武的一種習慣,也就成了他夜生活的一個內容。他白天可以明了地觀察他們的言行,夜晚又可以從另一個側麵窺視他們。在他眼裏,這兩個男女在他眼裏幾乎沒什麼秘密可言,他們就像在透明的玻璃裏居住一樣。

男女關係不知從哪朝哪代起,一直是人們日常生活中最為敏感的話題,後來又有人創造性地把它和政治聯到了一起。通奸被與叛逆、陰謀等排列在一起而被人們所唾棄。農才武知道牛政委的私情原本是不經意的,後來是為了刺激,再後來就變得令他不安了。政委不是別人,他是全縣的最高領導,有權有勢,許多人的命運都掌握在他手裏。況且,政委還對他有恩,在他處境艱難的時候給了他最安全的庇護。盡管這種恩可能是無意中給的,但他也應該感激人家才對。出於這種認識,農才武便開始覺得,知道這件事其實是危險的不妥的。有時候他會從政委的某個不經意的眼神中感到一陣心驚肉跳。

有了這種想法,農才武有時候就想,男歡女愛本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政委喜歡女廣播員,女廣播員願意和政委睡,這都是他們兩個人的事。別人看不慣男女情事,那是別人的事,他才不管那麼多。然而,想歸想,看歸看,一到晚上,他就會鬼使神差般地蠢蠢欲動,焦躁不安。這時候,農才武就把自己的行為理解為缺少精神安慰和精神需要了。政委不在的夜晚,他仍一如既往地潛到女廣播員的窗下,觀察她入睡前的活動。

這一舉動居然又給他有了另一個驚人的發現。

這天夜晚,政委不在,公社的幹部們都分頭下鄉去了。大院裏很快就安靜下來,百無聊賴的農才武不到十點鍾就幽靈般地溜出房門。他在球場上徘徊了一會,看看沒什麼動靜,就開始了往常的那種活動。一個人睡覺之前,女廣播員的習慣是哼一段樣板戲唱段或者語錄歌,或者是輕聲朗誦一段報紙。然後,她會把自己的外衣脫掉,再把內衣脫下來,一邊不斷地審視自己的身體,一邊替換不同樣式和顏色的內衣。對於農才武來說,最具觀賞價值的無疑就是這個時刻了。盡管窗縫細小,看見的部位也不知是女人身體的哪個部分,但他仍常常被刺激得渾身顫栗。

這晚的情況卻有些異樣,他分明聽到了一個男人的聲音,而且不是他所熟悉的政委的話音。這一發現使他的心跳加速,緊張得腦子出現了短暫的暈眩。一種強烈的想要知道的欲望終於使他安靜下來,全神貫注地悉心傾聽裏邊的動靜。雖然他到公社的時間不長,但對女廣播員的情況卻也略知一二。二十二歲的她尚未婚配,也還沒有聽說有固定的男朋友。如果和一般關係的男人聊天一定不會這麼關門閉戶的吧?是誰和她有這樣密切的關係呢?種種疑問既使他興奮,又使他下決心非弄個水落石出不可。

農才武還沒看清屋內的情景,燈就熄滅了。他把耳朵貼到了窗上也聽不出隻言片語,後來,裏邊的交談幹脆就是細碎的耳語。顯然,裏邊的男女並沒有什麼歡悅,相比之下,政委給女廣播員帶來的愉悅是這個男人所不及的。

農才武離開窗下,繞到前邊。他想找個舒適一些的地方藏起來,來個守株待兔。那個神秘的男人終究要從女廣播員那扇門出來的,而且極有可能是在天亮之前出來。想著一個謎底將要在自己的眼前揭開,他就遏製不住心中的興奮,不停地搓著雙手。

他連續換了幾處地方,都覺得不合適,不是視線不佳,就是不太隱蔽。後來,他終於選中了食堂前麵的柴堆。柴堆裏有足以讓他藏身的空處。

這是一個漫長的充滿期待的夜晚。農才武先前並不打算離開柴堆,可是到了下半夜,空氣變得異常潮濕和沉悶,蚊子空前地活躍起來。有的在他的麵前飛舞,發出哄哄的叫聲,有的則勇猛地鑽進柴堆,叮咬他那些裸露的地方。他不停地揮舞雙手,驅趕那些試圖襲擊臉和頭部的蚊子,可仍然防不勝防。偶爾也有老鼠試圖鑽進他的褲管,直到鑽不進去了才自己退出來。

老天似乎也在和農才武作對,竟嘀嘀嗒嗒地下起了雨。遠天響過一陣滾雷,雨點愈來愈稠密起來。繼續待下去,他準會被淋個透濕,淋濕了會鬧出病的。他再也不敢延誤了,急忙爬出柴洞,想也不想就捂著頭往自己的宿舍跑,可跑至半程他又改變了主意。他已經耗費了大半個夜晚的時光,他不能半途而廢,前功盡棄,他太想知道那個男人是誰了。這麼想著他就跑向球場的另一端,那裏有與食堂遙遙相對的廁所。

一股濃烈的糞臭撲麵而來。在鄉下,農才武習慣於到野地裏拉大便,野外的空氣清新,令人舒暢。來公社後到野外去不容易,隻好硬著頭皮蹲茅坑,他一點都不習慣。現在,為了認出那個神秘的男人,他隻好鑽進這個臭不可聞的地方。借著昏蒙的燈光,這裏仍可以看見女廣播員的房門,院子裏的一切依稀可辨。

廁所裏的蚊子也很猖撅。外麵下雨,蚊子也找地方避雨來了。在廁所裏他更容易對付蚊子,除了舞動手臂,還可以跺腳。大概他的體味在這裏也沒什麼特殊的吸引力,蚊子也隻是瞎撞他,沒怎麼叮他。

雨下得極有耐心,點點滴滴敲打在瓦上,在芭蕉葉上。在漫長的等待中,農才武的思緒亂糟糟的,一會是女廣播員,一會是那個神秘的男人,一會又是政委。此時此刻,那個還蒙在鼓裏的政委在幹什麼呢,他會和他的妻子睡在一起嗎?想過別人,他也會想想自己。想想自己這樣的舉動多少有些無聊,即使知道這個和女廣播員鬼混的男人是誰,他又能怎麼樣呢?知道了又有什麼意義呢?可以彙報給政委麼?能向組織檢舉麼?……這些問題都使他陷入了短暫的迷惘中。如果這些天他都能像以前那樣有活幹,甚至加班加點,他是不會有精力來對這類事情發生興趣的。公社革委成立後,每個崗位都配齊了工作人員,自然輪不到讓他這樣的人幫忙了。杜秘書和牛政委都忙於別的大事,暫時無暇顧及他,致使他一時淪為“待業人員”,整天無所事事。以前的他從來不幹這種偷偷摸摸的事,小時候也沒有,小時候他看見大人們在河裏洗澡,不論男女,他都覺得不忍目睹。而他現在不僅對女人的宿舍偷窺,還懷有不明確的目的來監視別人,甚至是掌握自己命運大權的人。這些事情像一件攝在他的手裏的爆炸品,分量不斷加重,隨時都會爆炸。

在長久的等待中,對麵的食堂已經有了燈火,那是早起的炊事員準備做早餐。再過一會,就會有人到廁所裏來,這裏他是不能久待了。

農才武幾乎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女廣播員的宿舍門口。按常規,她也該起來準備開機廣播了。每天早上,她是和食堂炊事員同時早起的。就在他幾乎對那扇該死的門絕望之時,門終於打開了。

首先出現在門口的是女廣播員,她沒有開燈,門裏黑洞洞的。她彎腰探頭站在門前很響地刷牙漱口。當她轉身進屋後,一個男人的影子從那個門洞裏走出來了。令農才武始料不及的是,那個男人竟徑直朝廁所這邊走來。當男人的腳步聲咯咯逼來,距離廁所隻有十來米時,他終於看清了那人的麵孔。

杜秘書從容地走近廁所,驚得大張著口的農才武急中生智,趕緊找了個裏邊的位子蹲下來,佯裝大便,嘴裏還吭吭味詠的,杜秘書小便完後就迅速離開了。農才武又站起來觀察,發覺杜秘書並不回家,而是朝往鄉下的一條小路走去。晨曦中,杜秘書身上的那頂草帽比他的身體顯眼多了。

這時候,廣播室裏傳來了《東方紅》激越的樂曲聲。

這一天,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碰酒的農才武傾盡了囊中僅有的幾元錢,買來了一瓶烈酒。然後爛醉如泥。

無意中闖入牛政委、杜秘書和女廣播員的情感禁區,使農才武陷入了惶惶不安之中。他是唯一知道詳情的人,可又不能告訴任何一方,這是多麼痛苦的事情。尤其是政委,他是一個走在明處的獵物,而杜秘書則是藏在暗處的槍手。隻是獵手沒有膽量將他擊斃而已。

事情的發展愈來愈離奇,而農才武始終無法回避。這個星期天的夜晚,佯裝下鄉的杜秘書不到十點鍾就殺了個回馬槍,悄悄回來和女廣播員幽會。正當兩人要行事之時,外出開會的政委竟不願和家人共度周末,連夜趕回到了公社。

或許是杜秘書和女廣播員的判斷發生了偏差,或是杜秘書執意要和政委明火執仗。聽到政委座騎在院裏停下的聲音後,他依然我行我素,仍沒有撤離的意思,害得聽窗的農才武在那裏為他們一陣幹著急。根據他的推測,外出幾天的政委連夜趕回來是奔女廣播員來的。而不識時務的杜秘書竟也不肯讓位,難道女廣播員真敢不給政委開門!

正如農才武所料,政委在到達之後大約隻有一小時,就敲響了女廣播員的門。

一陣陣輕微而有力的敲門聲似聲聲木棍,擊打在農才武的腦門上,響震如雷。他聽到了屋內的響動與慌亂。令人心懸的緊張持續了大約三分鍾,房門終於開啟了。黑暗中,一切歸於平靜,他似乎又感覺到了政委的氣息。此時此刻,藏身床底的杜秘書的感覺無疑會強烈得多。

一個人鬱鬱寡歡,經常地喝醉酒。農才武不是做給人看的,但政委和杜秘書都覺察到了。他們都意識到,這段時間確實把他給忽略了,他應當得到適當的安排。於是,兩個頭頭一合計,就把他送回到紅星大隊,交給了會計。會計是大隊革委主任,紅星大隊的這片天地已牢牢接在他手裏。見自己的對手回來,他恨不得趁機再踩他一腳。可是,送他回來的不是別人,而是頂頭上司,即便是做做樣子也要先把上司哄走再說。於是,會計就馬上做出了一種歡迎的姿態。

杜秘書說:“經公社革委研究決定,也經過牛政委同意,農才武同誌任紅星大隊革委會副主任。過去的問題就不要再糾纏了,大家要向前看,努力共同把革命工作做好。”

會計表態說:“我代表紅星大隊革委全體成員,熱烈歡迎農才武同誌回來工作。請上級領導放心,我們一定以更優異的成績向公社革委彙報。”

農才武實在無話可說,他覺得這天地實在太小,兜來轉去,他和會計又坐到一起來了。人世間什麼東西都可以變,但最不容易變的就是仇恨,仇恨是最不容易淡化的東西。在這一點上,會計不會輕易地就忘記對他的仇恨,他更不會忘記過去的那些仇恨。隻要有時機,仇恨就會被延續、被激化。

送走了杜秘書,農才武扛著鋪蓋回到家裏,連續睡了兩天。

見農才武好好地回來,還當上了大隊革委副主任,家裏自然既感到安慰又高興,我曾祖父農寶田親自布置農家的叔伯兄弟,每家設一次便宴給他接風。令眾親戚們驚愕不已的是,他的酒量已有了突飛猛進的進步,一躍而成為我們農家的新酒王。

喝酒多了說話就沒多少遮攔,嗓門也開大了。農才武乘著酒興,說了一些諸如自己是筆杆子,公社那幫幹部寫字不如他好,他和政委和杜秘書又如何如何好之類的話。真是隔牆有耳,這些話竟被前來偷聽的會計的一個兄弟聽去了,並迅速傳到會計那裏。會計一麵打電話向杜秘書彙報,一麵摩拳擦掌,表示要找機會收拾他。

過不幾天,會計差人搞來幾斤酒肉,還從河裏捕了幾斤魚,在大隊部給農才武接風。農才武看見陪吃的都是會計和他的幾個小兄弟,心裏就老大不舒服。他知道紅星大隊現在是會計的天下,不是心腹會計是斷然不會拉進班子的。更令他氣憤的是,這夥人幫氣十足,一律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相稱,會計自然是老大,原來的團支書現在的民兵營長農小毛已升到老二的位置。

麵對這幾個敵手,農才武知道這餐酒免不了又是一次交鋒。考慮到日後還要共事,他是沒什麼理由拒絕了。出門之前,家人再三告誡他少喝些酒,免得出事。他想,自己也是久經考驗了,按現在的酒量村裏沒幾個人能搞得倒他,於是就從容不迫地出現在這個不同尋常的酒宴上。

一上座就每人一碗酒。會計雙手舉起酒碗,熱情洋溢地說:“來來,熱烈歡迎農才武副主任回來一起工作,幹!”

會計帶頭來了個碗底朝天,其他人也一飲而盡。農才武也不猶豫,一口氣就把碗底翻了上來。

吃了幾口菜,剛說了幾句陰陽怪氣的話,會計就給另外幾個人使眼色。樓鑼們心領神會,開始拿起酒勺子對農才武輪番轟炸。

我們桂西北人喝酒的方式有些特別,喝過見麵酒之後,每個人就不再使用單獨的酒碗。桌上擺有若幹盛滿酒的大海碗和若幹勺子,然後你敬我,我回敬你,一對一地喝,周而複始,其他人就坐在一旁邊吃菜邊看熱鬧。其實這是一種很公平的喝法,然而,當一個人陷入幾個人的包圍時,吃虧的肯定是那個人。

“來,列寧,聽說你在公社給我們紅星大隊爭了麵子,我敬你一杯。”老二農小毛先站了起來,酒勺也伸了過來。

“雙杯,雙杯,好事成雙嘛。”會計說。

農才武沒有拒絕,連飲了兩勺,又回給對方兩勺。

“列寧,你小子真有福氣,聽說你和牛政委好得可以摸他的卵泡了。你,你了不得啊!來,敬你兩杯。”

農才武不接,說:“人家是領導,對誰都一樣好。我可不敢摸他卵泡呢!”

一桌人就浪笑。會計解圍道:“沒摸卵泡,就喝一勺。”

農才武就接了一勺。接下來是老四老五老六。他根本沒有進攻的力,也沒有招架之功。三輪下來,他的肚子裏也裝進了差不多一大碗酒了。雖然是從供銷社進來的酒,度數不高,但由於連飲了幾天接風酒,這些酒已足以讓他半醉。況且,這餐酒還遠沒到結束的時候呢!

看見他的一雙眼慢慢地潮濕,眼神愈來愈變得呆滯,說話變得語無倫次,舌頭發僵,會計和幾個小兄弟就得意地擠眉弄眼,爭著使招讓農才武多喝酒。

這餐接風酒最後終於不歡而散,吃著喝著農才武就感到某個地方憋得有些脹痛,於是就摸出門外去排泄了一番。待他跳姍回桌,卻發現老四正往另外幾個勺子倒白開水。對方竟然如此卑劣,而且被他人贓俱獲。陡然間,一股血氣膨脹著他的全身,沒等對方有所反應,他就衝過去揪住了老四的衣服,罵道:“操你娘的,原來你們是這樣整我啊!”

會計覺得理虧,趕忙過來勸阻道:“算了算了,列寧,何必當真呢!罰老四喝酒還不行麼?

農才武往桌上陣了一口:“流氓,牛鬼蛇神!”

罵畢,酒力便全麵發作,他雙腿一軟,就頹然坐到地上。這天晚上,農才武是由會計的幾個小兄弟抬著回家的。

大隊部原本是農才武在位時搞起來的,可現在是會計和一幫兄弟占據,他極少到那裏去。很長時間沒幹農活了,他想去田野裏看看。田野裏沒有人影,稻苗墨綠墨綠的。他戴了一頂草帽沿著田埂走,一直走到山腳下的一間屋子跟前,才發現社員們都集中在這裏了。這裏是生產隊的農具倉庫,倉庫前麵有一片一個籃球場寬的土坪。社員們正在土坪上鋪上一層混凝土,使之成為一個堅實的曬場。

農才武來到的時候,社員們正圍坐在空蕩蕩的倉庫裏聽生產隊長說話。見他進來,隊長如釋重負地說:“大隊幹部來了,歡迎幹部講話。”

倉庫裏就爆起一陣掌聲。

農才武茫然地看看社員們,又看看隊長問道:“大白天的要我講什麼?”

大夥覺得他又開始幽默了,便和他說笑話逗笑。

“你們看,人家幹部是到了晚上才講話哩。”

“列寧你酒夠了吧?我們想聽你學列寧講話呢。”

隊長怕鬧下去誤事,就嗬斥道:“大家嚴肅點,現在是批判會。”

“批判會?”農才武簡直被弄糊塗了。“你們這是批判會呀?”

隊長麵露難色地指著中間站著的水煙筒,說:“鬥它呀。大隊革委要我們一天開一次批鬥會。抓革命,促生產。大家覺得沒什麼可鬥,就把水煙筒拿來鬥。”

農才武不解:“水煙筒有什麼可鬥的?”

隊長說:“水煙筒誤工時,大家一個接一個歇著抽煙,活幹得少。這不是破壞農業學大寨嗎?”

農才武被弄得啼笑皆非,他攤開手反問道:“那大家停工下來鬥水煙筒不就更誤工嗎,笑話!大家做工吧,這種批鬥會以後少開點。以後休息時間可以念念報紙,關心國家大事。”

他覺得上級的精神在下麵貫徹執行時走樣很大,就一個一個生產隊地去檢查糾正。

由於應付以會計為首的大隊革委下達的批判任務指標,許多生產隊絞盡了腦汁,想方設法尋找批鬥的對象。有一個生產隊甚至把一個經常在被子底下放屁的丈夫也揪出來批鬥,說是消除資本主義的流毒,令其妻子無地自容。而另一個生產隊則把一個整天嘿嘿笑的憨包仔拿出來鬥,原因是他老到牛圈裏用手摸母牛的那個東西,罪名是傷害耕牛,破壞農業學大寨……

農才武想不到,自己離開了很長一段時間了,農村裏還是這樣來理解階級鬥爭,還以這樣荒唐愚蠢的方式來進行革命大批判。他多次和會計談起這些事,會計是始作俑者,他希望他能自己去扭轉過來。可會計都以種種理由拒絕和他配合。會計的偏見和固執令他頭疼不已。

終於熬到了秋天。晚稻剛收割完畢,上級就來了指示,一批農業學大寨的工程項目將要在冬天上馬,紅星大隊將抽調百餘名青年民兵上水庫工地。上級還指名抽調農才武帶隊,他不由分說就又打起了背包,開赴工地。

農才武他們去的是一個水庫工地,距離農家寨近百公裏。這是所有上馬工程中的重點工程,據說政委也坐鎮那裏,共集結民工萬餘名。

工地處在一個深山峽穀裏,一條小河溝從桂西北最高的金鍾山脈流下來,到了這裏居然形成了近百畝的野甸,蘆葦雜草生長其中,極為茂盛。這地形極似一隻倒置的葫蘆,水庫的地址就建在這狹小的葫蘆嘴上。壩址下遊便是民工的駐地,兩溜工棚沿著河溝彎彎曲曲地往下延伸。一條新開挖的簡易公路傍著河床蜿蜒而上,直通壩首。

進入工地的民工都自動編入民兵建製。指揮部為師,下設若幹個團營,一個大隊通常是一個連。每個連都有一個武裝排,相應地,全師就有一個武裝團的建製。武裝民兵在整個民工隊伍中是最風光的部分。列隊時他們排在前麵,出工時槍不離身,無論白天晚上都輪流站崗放哨。農才武不太懂軍事,就被安了個營副教導員的頭銜,通常隻需點頭附和教導員和營長連長的意見就可以了。這樣也使他免去了一些麻煩。

令農才武不解的是,別的大隊還同時帶了一些黑五類分子到工地來,一方麵隨時接受監督和批鬥,一方麵強迫勞動改造。紅星大隊沒有地富反壞右分子,所以上級沒有這樣的安排。工地上的氣氛令人振奮,高音喇叭不時播送旋律激昂的革命歌曲,鼓舞人心的消息不斷傳播。遠離家鄉,特別是離開了那個詭計多端的會計,農才武覺得有了一種全身心的解放。

安營紮寨後的第三天,廣播裏傳來了通知,叫農才武立即到指揮部去一趟,指揮部領導有事找他。在趕往指揮部的路上,農才武反複琢磨著廣播員那甜中帶膩的聲音,愈品味愈覺得耳熟。心想這聲音真是有七八分像東風公社的廣播員呢。

到了指揮部,還沒等他進門,就看見隔壁間的女廣播員朝他探了探頭,還朝他做了個鬼臉,見到老熟人,還真有些親切感。看來,政委後來居上,把杜秘書的心愛之人給奪定了。

果然是牛政委召他來的。政委說搞宣傳的人手不夠,要他暫時來幫一段時間的忙,主要的工作還是幹老活兒,在工地上書寫一些大幅標語口號。僅幾天時間,農才武就和幾位縣裏來的高手一起,在水庫工地的醒目處相繼書寫了幾幅大字。其中,“水利是農業的命脈”、“農業學大寨”、“路線是個綱,綱舉目張”等都是大家非常熟悉的毛主席語錄。最使大家看了就拚命的是“奮戰一百天,堅決完成壩首填方任務!”和“愚公移山改造中國!”的標語。在工地上寫字,農才武才覺得自己是真正的吹鼓手,看見螞蟻般忙碌的人群,他恨不得就融入他們中間去幹個痛快。

萬餘人生活在一個狹窄的空間裏,最不容易解決的問題就是吃了。米是大家自帶的,最大的問題是菜。這年月取消了自留地,社員沒地方種菜,自然沒有菜吃。然而,菜是不能沒有的,指揮部四處采購,終於驚動了上級。但是上麵也沒有蔬菜,而是調撥來了一車車的黃豆。

長時間食用黃豆,誰也想不到會出現一些副作用。曾經有一段時間,夜晚偷跑回家的人越來越多,路途遠的就請假。一部分民工要麼睡眠不足,要麼缺勤,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戰鬥力。隻有農才武和一些年長者才知道,這種異常現象的罪魁禍首就是黃豆。

黃豆豐富的營養使年輕的男人們焦躁不安,甚至想入非非。一些小夥子起床後不能挺直腰杆走路,都做出一副肚子疼的姿勢,並將一隻手搗進褲袋裏。農才武曉得,要解決這部分人的問題是想辦法消耗他們的體力,使他們通過體力上的疲勞而把過剩的精力耗掉,於是他別出心裁地組織了一個青年突擊隊,專門利用晚上的工餘時間加班,挑燈夜戰。

此舉無疑受到上級的讚許,廣播裏不時有表揚紅星大隊的聲音,而女廣播員又似乎對農才武他們事跡的稿件特別傾注了情感,因而聽起來特別動人。一些缺少鋪蓋而烤火過夜的人,也迅速加入到加夜班的行列中。而那些找不到竅門的連隊卻依然有人不停地偷跑,最終指揮部不得不動用武裝民兵查夜設卡,采取嚴厲的措施以阻止那些夜逃的人。

冬季的來臨使民工們的食物結構發生了變化,青菜源源不斷地從縣城或更遠的地方運來,黃豆效應也漸漸地消失了。工程進度隨著嚴冬的真正寒冷而逐漸變慢,這時候用來築填的表土已基本用完,接下去將動到更深的而且堅硬的土層,於是取土時就不得不采取爆破的方式。

這種土法上馬的水庫填土,一般是先在壩址上清除那些疏鬆的虛土,然後一層一層地鋪平泥土,再一層層地碾壓,直至築成高壩。這樣的土壩需要大量的泥土,而泥土是用人工一鋤一鏟挖出來的,運土則是靠人挑肩扛,最機械化的就是使用獨輪車了。

爆破取土才搞幾天,就出了大事故,而且就發生在農才武的這個隊伍裏。其實,事故發生的當時農才武並不在現場,而且直接的責任人也不是他。紅星大隊民兵連長同時也是副營長的農小毛,自作主張把另外一個大隊的一名壞分子借來排除啞炮,結果被炸死了。事情就這樣簡單。但事後農小毛推托了責任,硬說這件事情曾經和農才武商量過。農才武有口難辯,最終被指揮部通報批評還挨了個黨內嚴重警告的處分。

倒黴的事接踵而來。盡管農才武在水庫裏出盡風頭,盡管這時候他已經是大隊長,但在百裏之外的會計仍然沒有放過他。許多人都知道,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發生了一場批判鄧小平的運動,名叫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處心積慮的會計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農才武:他反對並且嘲諷革命大批判,叫廣大革命群眾隻幹活不革命,議論上級領導,喝酒醉打幹部……總之運動來了,農才武該修理修理了。於是會計差人帶著公社革委的介紹信來到工地,準備把農才武帶回去批鬥。

恰好牛政委回縣裏開會,別人做不了主,來人隻好先住下,等政委回來。女廣播員在第一時間知道了消息,她竟有些替他著急起來。她對農才武一直頗有好感,就憑他那副像列寧的麵孔她就應該保護他。於是,她就悄悄溜出了指揮部,把消息透露給了農才武。他害怕自己會像武鬆那樣被人在路上暗算,就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在森林裏。

會計派來的人找了好幾天仍不見農才武的蹤影,隻好俠俠而去。一個星期後,他才從森林裏鑽出來,但批鬥的事已不了了之。

可是,壞消息還是不斷傳來:農才武唯一的兒子患了重感冒,不幸被一團濃痰堵住氣管,憋氣而死。

兒子的死訊影響了農才武後半生的整個人生狀態以及生活方式。他從此一蹂不振,整天酗酒,逢酒必喝,逢喝必醉,逢醉必亂。後來,上級把大隊改成了行政村,競選村長時,農才武黯然落選了。他從此告別了二十多年的村幹部生活。

現在,我堂叔農才武已經是個不可救藥的慢性酒精中毒患者,任何人都對他沒有了約束力。他依然嗜酒如命,依然喜歡罵人,喜歡擺老黃曆。我曾經和他飲了幾次酒,發現他飲酒的姿態很特別,喜歡蹲在鄉村的矮桌邊,也不坐凳子。每飲了一口酒後便口中念念有詞,多是文革中流行的毛主席詩詞或者《詩經》和《增廣賢文》之類的句子。當他滿臉和顏悅色地頻頻朝人點頭,身體搖搖晃晃,不知底細的人就遞張凳子給他,他就開口吟誦:“巡天遙看一千河,坐地日行八萬裏。有酒何必坐凳子!”

醉酒後的農才武在村道晃蕩時,就有些頑童大聲地逗他:“列寧,列寧,瓦西裏。列寧,列寧,瓦西裏!”這時他就持著胡須,作仰天狀歎道:“哈哈,龍遊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嗚呼,哀哉!”

回到家,他就會老病複發,又打又罵又砸,把驚慌失措的老婆女兒統統趕出了家門之後,用極其難聽的語言辱罵她們。村裏唯一可以和他親近的,是一個外號叫瓦西裏的人,此人八十年代中期當過幾年村支書,後來因多生了一個孩子。違反了計劃生育政策而被撤職。也許是和農才武同病相憐的緣故,他甘願當列寧同誌的瓦西裏,終日醉眼迷蒙。

有幾次,我曾祖父農寶田曾試圖從別人手裏獲得槍械,並惡狠狠地說要親手崩了農才武那個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