馱娘河記(1 / 3)

馱娘河記

馱娘泉

雲貴高原南麓。桂西北高地。

這裏原來森林如海,望不到邊,大樹遮天,大白天仰頭能看見星星閃爍。

這裏的土原本是黑的,攝一把在手裏,有油從指間溢出。這裏是曾經的魚米之鄉。

連年大旱,無休止的日曬風吹。使森林燒成了灰燼,土地也變成了紅褐色。

火焰一樣的風,幹涸的河流,光禿的山巒,最後一棵仙人掌也倒下了。接連的饑渴奪走了無數的生靈。

餘下的人們聚到一起,宰殺了最後一頭牲畜,飲完最後一滴血,烤吃了最後一塊肉。頭領用烏黑的巴掌抹一下爆裂的雙唇,嘶啞地吼了一聲:“找水鑼!”

頭領說,有水就會有一切。

失明的娘對兒子說:“你走吧,找到水了你再回來接娘。”

兒子不舍,把娘背在後背說:“娘,您要是渴得熬不住了,就咬兒的肩膀,兒身上有血。喝了血你就不渴了。”

兒子背著娘離開了村子,從北向南走。他們相信,南方有大海,有海必定有水,有水必定有河流。

他們愈往南走,空氣就愈熾熱,愈濕潤。離開家越遠,雲朵就越厚重。然而,他們走得越遠,兒子的腳步就越遲緩。

娘聽到了兒子身上的河流愈流愈小,呼吸也愈來愈虛弱。娘說:“兒啊,歇一會再走吧。再走,你就走不動了。”

“娘,我看見鳥兒往前方飛了。”兒子興奮地說,“有鳥兒的地方就一定有水。”

兒子沒有停下腳步,他依然背著娘往南方走。他們爬過了三十三個山坡,越過了三十三道溝壑。兒子的雙腳磨破了,他就用雙膝一節一節地往前移。膝蓋磨破了,他又用雙手一掐一掐地往前扒。

不知不覺中,兒子背上的娘昏厥過去了。但兒子並沒有察覺,他依然不顧一切地往前爬行。

一陣暖風吹來,娘醒過來了。娘說:“兒啊,娘聞到水的氣息了,水離這裏不遠了,你就把娘放下來吧。”

“娘,我不能把您放在這裏。”兒子固執地說。

“兒啊,要是你背著娘一起走,我們娘倆都得死。要是你把娘放在這裏,你先去找到水,喝飽了再回來背娘,那我們娘倆就都有救了。”娘迸出最後的力氣,懇求地說。

兒子說不過娘,隻好把娘從背上放下來,挪到一個蔭涼處。他用石塊在手臂上劃開一個口子,湊近娘的嘴巴,讓她吮了幾口血液。娘枯井一般的雙眼窩,陡然滾出兩行晶瑩的淚珠。

兒子不敢違抗娘命,他手足並用,拚命往前爬,又翻越了一座山嶺,終於看見了山腳下一處綠蔭,便連滾帶爬地朝綠蔭奔去。

果然,綠蔭下有一縷細水泊泊而出,流出丈餘遠後又鑽進沙石裏。他用手刨出一個小窪,不一會便積起一窩清例的水。

他將身體甸甸在水窪上,猛喝了幾口水,力氣又在身上複長起來。接著,他脫下身上的衣帶,全都浸泡到水裏。然後,捧在懷裏跌跌撞撞地往山上跑去。

兒子雖說喝到了水,但是體力卻依然消耗巨大,他在上山的路上腳步漸慢,後來不得不再次手腳並用,一丈一丈,一尺一尺地往上爬。

當兒子爬到娘身邊時,娘隻剩下了一點遊絲般的呼吸。盡管衣帶裏已經擠不出水了,但是濕潤的衣物救活了娘。

後來,人們把兒子發現的這眼泉稱為馱娘泉,馱娘泉流出來的水成了馱娘河的源頭。

馱娘河,西漢稱文象水,發源於雲南省廣南縣底坪鄉壩莊村(一說阿科鄉壩美村)。源頭稱達良河,流向東北至廣西境,始稱馱娘河。

句町王

三月初三。

禹聚眾在馱娘河邊宰殺了黃牛、黑豬和山羊,然後搭起帳篷,在河灘的草地上祭拜祖先。按照風俗設宴三十三桌,三桌請父老,三桌請賓客,餘下請親朋兒孫。桌上除了三牲三禽,還有魚、米酒和五色糯米飯。這一吃,要吃三天三夜。

每年三月三的早上,禹都要在河邊搭建高台,燃上高香,率句盯九族頭領祭拜天地,拜雷神河神,拜布洛陀諸神,拜先祖。

拜完天地神靈,禹還要到河中裸浴。這是他從先王毋波身上傳承下來的習俗。先王認為,三月三春暖花開,萬物複蘇,正是男人祛陰補陽的時節。於是,先王每年此日都親自帶領家族男女下馱娘河裸泳,以強身健體。

先王毋波是句盯九族的驕傲。漢昭帝始元元年(公元前八十六年)夏,益州廉頭、姑增、樣柯談指、同並等地二十四縣起兵反漢,漢軍久攻不下,遂求先王支援。先王念漢武帝劉徹為人口碑不錯,天下皆敬仰俯首,於是毅然率領九族支持朝廷平亂。先王亦因戰功顯赫而被封為一國之王。句盯,從此名蓋西南諸方國,成為朝廷忠良。

禹是毋波的長孫,父輩都犧牲在了前線。江山落到禹的手裏時,八族的頭領都不服氣,要和他比武。

八寶族頭領擅用雙斧,禹以布條纏之,禹贏。

底好族頭領善於使槍,禹以鐵鍋抵之,禹又贏。

西平族頭領劍法詭異,禹以牛角擊之,禹再贏。

德峨族頭領好使棍棒,禹以馬尾鞭縛之,禹又再贏。

剝隘族頭領愛打水仗,禹以潛水時間超長而勝之。

老山族頭領強於火攻,禹以巫術高超取勝之。

金鍾族頭領弓弩了得,禹以彈弓精準而超之。

八達族頭領喜愛攀爬,禹以跑步速度快而退之。

禹十六歲隨父王征戰,殺敵無數,若是沒有武藝,禹早已是別人的刀下鬼。和先輩相比,禹比的不是冷兵器而是智慧。比武之後,其餘八族頭領不得不俯首稱臣,把禹推為九族之王。而禹稱王後幹的第一件事,便是把國都從石山區搬到了馱娘河邊。

每年春天,馱娘河水減河瘦,兩岸稻田種不上秧,河床行不了大木船。禹率領族人在河上築壩蓄水,建水車抽水灌溉。戰時,禹能戰且戰,不能戰即扒開水壩,乘船而下,敵人也奈何不得。

禹還四處搜羅冶煉兵具銅器的人才,在山腳下打造刀槍,用於裝備部隊,鑄造銅鼓銅棺,用於安葬先祖烈士。

午時許,祭司一聲吃喝,眾人歡騰。

禹親自指揮來自九族的九十九麵銅鼓,一起演奏句盯古樂。然後,帶領九族歌手,演唱山歌。喝米酒,吃五色糯米飯。樂此不疲。

魚王

魚王姓劉,小名劉獺,意思是抓魚像水獺一般厲害。他全名劉誌六。現年四十五歲。

魚王怕黑,喜歡在大白天打魚。河邊人都曉得,水裏邊遊動的魚是看得見水外物體的,若有動靜,哪怕是一隻小鳥,魚都會馬上躲藏,像人這麼大的物體就更不用說了。

一年中的大多數月份,馱娘河水都是清澈的,隻有在一些深潭,水才變成了深綠色,看不見底。

大白天,深潭裏的魚都會離開洞穴,或到水淺處覓食,或浮遊到水麵,尋找一些食物。到了晚上,大多數的魚是看不清楚物體的,隻憑感覺和嗅覺在水裏遊動,一不留神就遊進捕食者的嘴裏。

從某種意義上說,魚王在大白天捕魚是比較公平的。對魚而言,它們躲避逃生的機會比晚上大多了。對魚王而言,他需要的是更多的智慧。

老人們說,最早在馱娘河上捕魚的人並沒有工具,那時候的人都像熊一樣徒手抓魚。後來,人們學會了用漁叉叉魚或用刀斧砍魚。再到後來,人們又學會了做魚籠,架魚梁,設魚牢,安魚罩。到了魚王這一代,人們使用最多的工具便是漁網。

從魚王的爺爺的爺爺那輩開始,劉家就會做漁網了。在馱娘河畔,漁網的製作技術可謂一絕,過程頗為繁雜細致。秋天,魚王要選上好的棉花,除去雜質,經過脫脂,漂白,洗滌,幹燥等工序,加工成纖維柔軟細長,潔白而富彈性的棉花,再紡成均勻細小的棉線,用於編織成長短大小不同的漁網。織好後的漁網,還要等到過年殺豬或者端午節宰牛時,用熱乎乎的生血浸透,曬幹,蒸熟,再曬幹。這時候,漁網才算是製成了一半。

漁網的另一個重要部分是網腳。馱娘河漁網的網腳多是用銅鑄成的,人們在澆鑄網腳時,在黃銅中加入少量的鉛錫,就製成了經久耐磨的青銅網腳。每到夜晚,數隻獨木舟燃起火把,在河上圍漁,兩個漢子一前一後站在船上,居尾的漢子撐篙,站在船頭的漢子手裏提著自製的漁網,威風凜凜。頭船一聲吃喝,眾人齊聲應和。船頭的漢子奮力一甩一拋,漁網便帶著風噢唆地在數丈開外綻開,銅鑄的網腳在水麵砸起一朵朵浪花,帶著漁網迅速下沉,再靈巧的魚也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