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
仿佛有一種預感,朱侃上床躺下後就接連做了一係列的噩夢。他夢得很淺,夢的內容也不是很清晰,有點亂七八糟,就像是手握電視遙控器在挑選節目,一閃即過。直到蘇海洋的電話響起,他才從夢中驚醒。
開學兩個半月了,這個學期基本上他都沒有半夜手機急響的情況,有的也隻是一兩聲氣象信息或者垃圾短信,基本上是每天晚上都能平安無事。雖說他一直都是按要求通宵開機,但什麼事情都沒發生,因而他一直睡得相當安穩踏實,時常一覺天光。在學校工作的人都曉得,像朱侃這樣的角色,被認為是和幹消防的差不離,隨時都可能會發生火警,隨時都會緊急出動去撲滅火險,不管是白天黑夜。
這個不祥的電話鈴聲一響,意味著廚房裏打碎了油瓶,他真正的噩夢來了。
蘇海洋說,書記,打擾了。向你報告個事,覃夢琴到現在都沒回宿舍。我和兩個輔導員發動同學分幾路尋找,還是找不著。
是不是跑回家了?或者去跟男朋友玩了?報告相關單位和領導了嗎?朱侃的心情驟然緊張起來。
隻報告了保衛處和學工處,校領導等你來了再說。同學說晚飯後她都還在宿舍,不像有要外出的樣子。蘇海洋歎氣說,唉,我已經布置同學看緊她了,還是讓她溜掉了。
對於蘇海洋這個副手,朱侃真的是無可指責。他已經有五年多的學生工作經驗,在全校也算是老學工了。無論抓學生思政黨建團學,還是就業推優管理,他的係統運行基本都處於良好狀態,在整個大學二十來個學院中保持處於中等水平,不上不下。他們共事幾年來,小事情小麻煩雖說不可避免,但大的安全事故還從來沒有發生過。一般情況下,以往像學生夜不歸宿這種情況,蘇海洋是不會半夜打電話驚動他的,不過這個覃夢琴情況有些特殊。
朱侃在電話上交代蘇海洋,讓他督促大家繼續尋找,特別是學校附近的樓頂和水塘。此外,務必通知家長,最好馬上從縣裏連夜趕過來。接著他迅速穿戴清楚,拎起包輕手輕腳出了家門。
不知是一種莫名的感覺作祟還是別的,朱侃第一次見到這個覃夢琴時就有種預感:這個女孩遲早要出事的,隻是出的是大事還是小事罷了。早在三年前,老朋友覃快樂把他一對雙胞胎女兒中的老大送到學校,朱侃才曉得老友藏著一雙女兒,而且這個老大確實稱得上是個妙齡美人。覃快樂告訴他,大女兒叫覃夢琴。讀的是播音主持藝術專業。二女兒喜歡唱歌跳舞但很貪玩,成績糟糕,早去了藝術學校。他剛想假裝客套一下,責怪老朋友藝考時為什麼不先來找他,讓孩子進個培訓輔導班或者讓高人稍微給指點一下。但老朋友卻搶先說明,本來事前是應該來找他指點指點的,那樣或許考得會更好一些,但是女兒卻堅持不讓他找人,她要靠自己的實力上大學。朱侃聽了忍不住仔細打量了覃夢琴一眼,果然是長得百裏挑一,完全不像是南方的女孩子,更不像一個來自鄉鎮的壯族孩子。便打趣說,老朋友啊,你長得像截炭頭似的怎麼女兒就生得這麼好呢?覃快樂笑說,說實話我當初也有些懷疑不是我的女兒哩,可是醫學已經證明了,打鐵樁一樣紮紮實實,我有什麼辦法哩。優生嘛,還一對呢。站在一旁的覃夢琴隻是笑而不語,似是早已和朱侃熟識了。她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向他伸過手輕握了一下,操一口標準普通話說,老師,相信我,我一般不會讓喜歡我的人失望的,包括您。朱侃極少見到這般自信的學生,不由得又膘了她一眼。然而,才開學不久,覃夢琴就和輔導員擰上了。原因很簡單,輔導員沒有提名讓她當班幹,導致她在選舉時隻拿到了可憐的五票。因此她感到非常委屈,因為她從小學到高中都一直當班幹。她分析說,這五票中有一票是她自己投的,其餘四票應該是宿舍裏的五位室友投的,其中居然還有一個室友沒有投給她。顯然,宿舍裏的五位室友必然有一位是兩麵三刀,是笑麵虎,陽奉陰違。所以,她感到十分的不爽。她發誓必須要揪出這個兩麵派,必須要潔問輔導員為什麼會這樣對她。因為認識朱侃,覃夢琴就徑直越級到他這裏告狀了。他當時聽了隻得好好作一番開導,然後希望她好好表現,趁早得到大家的認可。下次換屆或推優就有機會了。那是朱侃第一次領教覃夢琴的厲害,說話不依不饒的,確實自信得有些自負。
此後發生了一些事情,都是因覃夢琴而起的。有一天朱侃得到報告,說覃夢琴失蹤了,已經有好幾天不在宿舍,也不見來上課,手機也關機了。同學和班主任都很焦急。輔導員幾次給家長打電話,覃快樂總是一味地責怪校方沒有管好孩子,還責怪了同學和班主任。後來還是朱侃親自給他打了電話,陳述利害關係,並再三追問,他才說出了一個可能的線索:覃夢琴可能去廣州看望他表哥去了。誠然,那次失蹤使覃夢琴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因為擅自離校和曠課的原因,學校不得不做出留校察看的處理。那次以後,覃夢琴似乎老實了許多,聽話了許多,但是整個人都變了,變得更加捉摸不定。用覃快樂的話說,怎麼搞的,簡直像換了個人一樣。
淩晨兩點二十五分,朱侃開車穿越北快環,從城市的東邊來到西麵的學校,蘇海洋和學校保衛處黃處長早已經在宿舍路口迎候他了。
他剛下車關上門,黃處長就湊上來說了個新情況。西湖派出所剛剛通報,他們接到報警,有人稱在西湖堤上揀到一個背包和一個信封,顯然是有人故意留下的遺物。現在派出所已經派警力趕過去現場查看,有了進一步的消息他們會及時通報。
朱侃一聽,心立馬就被提了起來。沉著臉說,黃處,我們要不要趕過去看一看呢?
黃處長說,不用過去,還是等他們消息吧。
朱侃覺得還是不妥,建議說,我們還是去學院辦公室吧,在這裏鬧哄哄的會影響其他同學休息。
三個人又鑽進了朱侃的車,朝辦公室開去。蘇海洋告訴他,已經給家長打電話了,家長脾氣不是很好。罵罵咧咧地說了一些難聽的話。朱侃說,他罵我們是理所當然的,他總不會罵他自己吧。
黃處長歎氣說,唉,挨罵也是我們的工作的一部分啊,沒什麼大不了的。上次那個溺水死的學生家長還打我耳光呢!奶奶的,我老爹老媽都舍不得打我哩。
剛到院辦公室,黃處長的電話就響了。他跑到走廊嗯嗯哦哦了幾聲,便陰著臉轉進來,暗啞地說,真是她,覃夢琴。
辦公室的空氣似乎凝固了一瞬,緩過神來的朱侃扭頭對蘇海洋說,把同學們都叫回來睡覺吧。噢,參加今晚搜尋活動的同學明早可以允許曠一節課,不考勤。
蘇海洋應聲快步出了門。朱侃苦笑說,奶奶的,這回終於輪到我們倒黴了。
黃處長遞了一根煙給朱侃,自己也銜了一根,又把兩根煙一一點燃了。他狠吸了一口,故作超然地說,喃,毛澤東說,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一般情況下,一所學校每年死一兩個人很正常的。不過你們還好。這麼多年才出了一個覃夢琴,算是好運氣了。我和你不同啊,學校四五萬人口,四五十個大小單位,每非正常死亡一個人基本上都要牽涉到我們處,想逃都逃不掉。上次那個跳樓的男孩,那個腦漿濺得讓我一套好西服都扔掉了。還有上周從美國回來跳樓那個老頭,他為什麼不在帝國大廈跳,嗯!偏偏要回到他媽的他兒子家跳?哎呀,保衛處就像是他媽抓毒蛇的人,蛇再大再猛也得衝上去,最後吃蛇肉喝蛇湯的肯定不是我們。
朱侃似乎沒有在意黃處長都說了些什麼,憂心忡忡地說,你不曉得的,我不曉得該怎麼麵對這個家長,他和別人不一樣。
為什麼呢?黃處長不解。
因為她家長是我老鄉,老同事,老朋友啊!朱侃哭喪著臉說。
那又怎麼樣?人死不能複生。難道他能把你生吞活剮了不成?黃處長安慰說。
我寧願讓他吃了剮了,那樣心裏還好受些吧。現在要是他女兒真的死了,我要自責一輩子,難受一輩子的。朱侃說。
朱書記,你還以為我說的是假消息啊?嗯!我還有空半夜三更編假新聞造謠騙你?以我的經驗,這個孩子的戶口八成要被往銷了。黃處長又狠吸了一口煙,緩緩噴了一圈一圈煙霧,說,酶,家長他要是曉得你這麼難過,我相信他也會諒解你的。將心比心,大家要是都能換位思考事情就好辦多了
朱侃想說點什麼,又找不到詞,就指沙發說,嗒,坐一下吧。
噢,我得到保衛處去等他們。看是什麼情況一會再向你彙報。黃處長說完轉身閃出門走了。
朱侃雙腿一軟,一屁股坐到沙發上。
覃夢琴終於出事了,而且是朱侃始料不及的大事。他記得,覃夢琴第一次被處分後,他還把她叫到辦公室作了一次長談。剛坐下來她就申明說,她並不想入黨,她曉得他是管學生入黨的事。她擔心他叫她來是想讓她入黨,所以她要先申明一下,免得大家浪費口水。他告訴她,她已經不可能在大學期間入黨了,請她放這個心,他不會在這件事上難為她。她聽後舒了一口氣,說她才不想入什麼黨,因為他父親也是黨員,時常幫人家辦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收受人家小思小惠,就連老母雞也收。她很鄙視她父親這種黨員,所以她發誓不想入黨,什麼黨也不入。朱侃聽了並不生氣,這種偏見他聽得多了,尤其是這麼樣的一個女孩子。外表看起來很純淨,很悅目,但內心卻是這麼幼稚,這麼淺薄。朱侃用手指著自己腦袋告訴她,他除了管入黨之外還管思想政治工作。沒想到她聽了後一臉錯愕,她無法相信大學裏還有人專門去管別人的腦袋,管別人的思想。為此她和他爭辯了好一會。她說她想什麼怎麼想別人怎麼可能知曉,整個學院一千多顆腦袋他又如何管得了管得過來呢。他覺得和她再爭辯下去,結果將會更加荒謬,於是急忙轉入了正題。
朱侃不想一下子就從正麵去談她被處分這件事,生怕她受不了刺激。於是改口問她為什麼要選擇讀播音主持這個專業,她聽了立即眉飛色舞起來。她說她最崇拜電視播音員和主持人了,尤其非常喜歡那些偶像派名嘴,他們舉手投足都能讓人著迷讓人眩暈。她還反問朱侃,難道播音主持人不是很好很高尚的職業嗎。他凝視著她那雙美麗灼亮的眼,對她說其實南方人學播音沒有多少優勢,主要是方言問題。可她並不認同他的說法,反駁說書記你真是孤陋寡聞了,南方人怎麼了,南(寧)普(通話)又怎麼了?廣西籍的播音員名嘴在央視就有好幾個,比如文清,比如歐陽夏丹,還有那個小矮人阿丘,他們都不比北方人差。她還認為她的普通話是宿舍裏最棒的,在班上比河北的黑龍江的同學也差不到哪裏。對她而言,語言不是問題,相貌更不是問題。就連鸚鵡都會說人話,一個人還怕學不好普通話麼。
麵對這樣一個自我感覺特別好又能言善辯的問題學生,朱侃真的不想再繼續這樣的談話。便直截了當地問她,既然她條件這麼好,那為什麼要違反校規吃了這麼重的處分呢。他告訴她,因為這樣的處分,她必須要多讀一年才能畢業,而且推優評先之類的權利也喪失了,對她而言後果將相當嚴重。他以為,他的陳述會給她帶來些許的難堪和懊悔,然而卻不是這樣。她淡然一笑說,她早已料到會有這樣的結局,但她並不後悔。她說像他這樣的告誡,班主任和輔導員已經說了很多遍,耳朵都快起老繭了。她曉得自己這樣做並不合適,但她不想連累別人,包括他這個父親的朋友。話說到這個份上,朱侃覺得談話已經沒法進行下去,於是站起來要親自送她出門。她緩緩地站起來,叫他不要把她在學校的什麼情況告訴她母親,因為母親有心髒病,也不要把什麼都告訴她父親,她認為她父親並不值得她敬重。聽了這話使得他不由也大吃一驚。
這時。蘇海洋進來說,學生們都回宿舍了,兩個輔導員正趕過來。書記,我覺得覃夢琴她不像是要選擇走這條路的人吧?
我也這麼想,可是她這個人太讓人捉摸不定了。朱侃歎氣說,她好像什麼都懂,都看透了,又好像什麼都不明白,不清醒。喃,現在的人怎麼這樣呢。
她一直很強勢。甚至很孤傲,幾乎不把輔導員班主任放在眼裏。而且,動不動把你搬出來嚇唬人。唉,這種學生真是難管啊!蘇海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