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吧,我不會對您有什麼不利的行為。”他終於回答了一句,聲音冷澀。話音一落,小車已經斜出了柏油馬路,在一條凸凹不平的土路上顛簸。這是他此次回湖城後又一次駛上這條路。他在山頂上刹住車,關滅了車燈,兩個人頓時陷人一片漆黑之中。湖對岸那城市的萬家燈火也因風雪而淒迷遙遠.

“這地方您不陌生吧。”車前傳來曹桐生的聲音,他仍然稱她為“您”。打火機閃亮火苗,他點燃一隻香煙長長地噓了一聲。黑暗中,暗紅色的煙蒂在他指間不住地顫抖。

“我想您不會忘記。”他又說,“我也是!”他的聲音抬高了一些,“忘不了!”他繼續說.

車後座,傳出李路輕微的吸泣之聲。

“山下有幾孔窯,想不想現在下去看看?”曹桐生問。“已經破敗了。前些時,我曾領著鄭市長的千金,也就是您想讓她當兒媳婦的那位姑娘,下去看過了,算是舊地重遊吧,說憑吊也可以。全破敗了.我住過的工棚連房頂也沒有了,隻剩下斷壁殘垣。

“差不多有10年了吧,對,就10年。不過不是今天,是12月16號。也是這麼冷的一個天氣,天也是這麼黑,也刮著很大的風,沒有下雪。有人到工棚裏喊我,說山上有人找我,是個女的, 自稱是我的親戚。我馬上就跑著上山來了,就是我現在停車的這個地方,肯定是在這兒,我的方位感絕對不會錯!我真的看見黑暗中站著一個女人,穿著一套在黑暗中分不清顏色的衣服,用一條黑紗巾蒙著頭,戴著一隻大口罩,露在外麵的隻有眼睛,眼睛也被眼鏡遮著,當時,我是多麼多麼想看一看她的臉,可是,到現在我能記住的隻有黑紗巾,大口罩,眼鏡。多吝音啊!”

車後座上,抽泣聲漸漸粗濁。

“女人的身邊還停著一輛自行車,自行車把上還掛著一隻沉甸甸的大網兜。當年的情景我記得還清楚吧。豈隻是清楚?簡直就是曆曆在目,永遠也忘不了!永生永世也忘不了!如果我臨死的時候大腦還清醒的話,那麼,出現在大腦中的最後一幅畫麵,絕對就是當時的那個鏡頭―”

“孩子你是不是特別恨我―”

“我恨你幹嘛,你是誰?”車前座的人粗暴地打斷來自車後座的話,“我隻不過是在跟別人講一個故事,需要一個聽眾,所以請你來了。當時,當時我心裏特別特別激動,簡直就是不會跳了,世界在那一刹那完全凝固了。用不著那女人開口說話,我就知道,我盼望了18年猜測了18年夢想了18年的人已經站在了我的麵前。我不需要任何證明,我憑我的心跳憑我血管裏流動的血液的聲音我相信我的感覺絕對真實絕對不會錯!"

“但是,我已經不會說話了,連呼吸連哭都不會,我隻是一截木樁子一塊石頭,隻會靜靜的等著,等著別人來擺弄我,我就那麼一聲不吭的在那女人麵前站了幾分鍾。我終於等到她說話了,口氣是冷冰冰的,叫人寒心。如今一想起那聲音我還渾身冒寒氣。那聲音不象是人在說話,象是從岩縫裏擠壓出來的一種聲音,從千年堅冰的底層冒出來的一種聲音!

“她說,你是曹桐生吧?我沒有回答。我說過,我當時不會說話。她又說,你寫的信,人家已經收到了,也看了,幾封信都收到了。你的身世怪可憐的,但是,收信的人讓我來告訴你,你找錯人了,她根本就不是你要找的人.為了不讓你太失望,她讓我代表她來看你,她工作很忙,抽不出空,她對信中所寫的一切完全摸不著頭腦,最好你回去再問問清楚。但她看你可憐,讓我給你帶了一些東西。那女人從車把上取下了那個沉甸甸的網兜伸到我麵前,我沒有伸手接。我當時不會動!她就把網兜放在我麵前。她說,拿著吧,啊!就這一句聲音是委婉的,但馬上又變冷了。還有,收信人讓我告訴你,以後別亂寫信了,沒什麼好處的!她把這句話說得很重,特別是最後那個的字。這時候,我好像是從夢中醒過來了一樣,說了兩句話。我問:你是什麼人。那女人說:我是收信人家裏的保姆!我又問:她為什麼不來?那女人說,她為什麼要來?她隻是因為可憐你的身世才讓我來看你一趟,你別不識好歹了。好啦,就這樣,以後再不要打擾人家了,沒好處!跟著又強調一句:一點好處都沒有!這是她扔下的最後一句話,說完,她就推著自行車下山了。我聽見自行車鏈條碰撞鏈條盒的嘩啦嘩啦的聲音。我18年的夢想18年的猜測18年的盼望18年的等候,就隨著那聲音一道,越走越遠,越走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