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輯 答友人問
我為什麼選擇散文詩
——訪王幅明
時間:2007年5月3日
地點:鄭州市
采訪人:趙宏興,以下簡稱趙。
被采訪人:王幅明,以下簡稱王。
趙:王老師你好!你在百忙中抽出時間來接受我的專訪,十分感謝。
王:你犧牲休息時間,大老遠從外地趕來,也不容易,我們都是出於對散文詩的共同熱愛。
趙:現在關於散文詩的理論專著出版的多了,但我們有理由去溯源,看看過去的理論研究情況,以便於我們對後來的散文詩理論進行梳理。這就不能不提到你的散文詩理論專著《美麗的混血兒》,這本書是1993年由花城出版社出版的,是最早研究散文詩的幾本專著之一,對散文詩的發展起到了推動作用,其中一些新觀點,解決了散文詩的一些問題,如“散文詩是美麗的混血兒,有詩的內涵,比詩自由比散文緊湊”等,當時,你是在什麼情況下選擇了對散文詩的研究?
王:先說說這本書的情況。這本書在當時來說,可能是最早的散文詩理論研究專著之一了,同時還有王光明和徐成淼的書,應該說對散文詩的發展還是起到了一定的推動作用。當時為什麼影響能有那麼大,一是得力一些散文詩作家的推薦,如著名散文詩作家郭風就寫文章在《人民日報》發表,軍旅詩人紀鵬撰文在《文藝報》發表,當時我給馮驥才寄過一本,他看了後回了一封信,認為這本書是對散文詩研究的開創性之作,並馬上向我約稿,在他主編的《文學自由談》發表等;還有一些香港的新加坡的海外刊物,也給予大力的推薦。
還有就是散文詩本身的需求。當時的散文詩創作與理論研究的確有些脫節,上世紀80年代中期散文詩形成了一個熱潮,很多雜誌和報紙都大量發表散文詩,但散文詩的理論卻顯得缺場,之後,我的《美麗的混血兒》出版了,當時還找不到更好的比喻來形容散文詩,把散文詩用“美麗的混血兒”來比喻,得到很多散文詩作家的首肯,它比較簡潔地說出了散文詩的特征。
我為什麼選擇對散文詩進行研究?
首先還是緣於對散文詩的熱愛。我對散文詩的熱愛自中學時代就開始了,我在初中讀書的時候,在學校的圖書室裏看到一本《世界文學》雜誌,裏麵有紀伯倫的《沙與沫》,我看了非常喜歡,就把紀伯倫的散文詩全部抄在了本子上。紀伯倫的散文詩給了我很大的影響。如今,我在散文詩的創作和理論上取得的一點成績,都來自於紀伯倫的作品。影響我一生的座右銘也是來自紀伯倫的,《沙與沫》裏有這樣的一句話:“在任何一塊土地上挖掘,你都會找到珍寶,不過你應該以農民的信心去挖掘。”我永遠記得這句話,實際上我就是以農民的信心來對待我熱愛的事業的。還有一次,我去安徽采訪一個畫家,他說過類似的話,他說,如果是種子,撒在任何的土地上,都會發芽的。他說的這句話與紀伯倫說的話有異曲同工之處,說到底就是要做一顆會發芽的種子。
開始時,我對散文詩的熱愛是感性的,後來讀的散文詩多了,就萌發了創作的念頭。對散文詩的創作,感到迫切需要理論來指導,這時就發現散文詩理論的薄弱。我最早的嚐試就是對散文詩進行鑒賞。當時我看到唐詩宋詞的鑒賞讀本非常多,受到啟發,我就做了一些對散文詩名作的鑒賞,積少成多,就出版了《中外著名散文詩欣賞》一書,每篇作品之後,都配有賞析文章,這些文章又是獨立的。鄒嶽漢認為這是中國當代最早正式出版的散文詩賞析編著。他還把該書作為理論看待了。這本書現在看起來是膚淺了,但在當時影響非常大,發行量大,多次重印,有兩家出版社出版。《人民日報》、《中國青年報》等都發了書評書訊。那時我還不到四十歲,後來黃河文藝出版社的社長劉彥釗見到我,感概地說,沒想到你這麼年輕,讀了這麼多書,我還以為是一位老先生哩。
因為有這本書作為基礎,後來,我不管是在哪裏看到關於散文詩的片斷,都把它摘抄下來(那時沒有複印機),做了大量的筆記,包括去圖書館查閱資料,有了這些積累,我就萌發了寫一本專門研究散文詩理論的想法,初稿叫《散文詩的技巧》,後來,在花城出版社出版時,改為《美麗的混血兒》。我在這本書的後記裏寫道,這本書的出版,一方麵是出於靈感,一方麵也是出於對散文詩的責任感。
趙:你在《美麗的混血兒》一書中曾說“理論來源於實踐,又服務於實踐,但如果把理論看得過重反而不利於實踐,”而社會卻普遍認為,是散文詩理論研究的弱勢,直接導致了散文詩文體的弱勢,如柯藍認為,五四時期散文詩繁榮是因為當時一批作家對散文詩進行了係統的理論研究和翻譯,但五四運動以後,散文詩的創作沒有在理論研究的指導下進一步發展,理論不能更好地指導和影響散文詩,導致了上世紀三十年代中國散文詩走向了衰落。
王:散文詩本身就是一個反叛的產兒,是對詩歌和散文的反叛,衝破了一些舊有理論的束縛,產生出的一個文體,所以,真正把理論看得過重反而不利於散文詩的發展,就是這個意思。但創作是需要理論的,沒有理論是不行的。我也搞書法,我搞書法就是先從理論開始的。按說我從事書法的時間不長,但內行的人還是認為我的書法在河南作家裏是不錯的,因為我有理論作指導,成功要快得多。理論是從實踐中提煉出來的,它可以指導實踐,但散文詩的理論不管中西方都是薄弱的,散文詩的薄弱肯定有理論脫節的原因,但肯定不是決定因素。
趙: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散文詩在還沒有成熟的時候,不要被理論所束縛。
王:現在,不能說散文詩就是一個很成熟的文體,散文詩永遠都是在探索之中,既然是在探索中,那就不能被理論所束縛,說這是散文詩,那不是散文詩,這就不利於散文詩的發展,因為它本身就是一個邊緣性的東西。就像一個混血兒一樣,你說是遺傳母親的多一些還是遺傳父親的多一些,很難說清楚,理論隻能作為一種參考,不能作為一種規範。
趙: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應形勢的需要,又掀起了一股散文詩熱,散文詩的理論專著也陸續出版,但這些理論大都建立在對當代新詩的分析與研究的框架上,少有散文詩本身的理論特點,這是否影響了散文詩理論的發展。
王:應該說近30年來,散文詩的理論有一個了不起的進步,出版的散文詩理論專著有二十幾本,西方關於散文詩的理論我們一本還沒有看到,這首先要肯定。那麼理論為什麼還沒有起到重要的影響作用,是因為理論專著發行量少,這個當然不是散文詩理論的悲哀了,其他文學理論都是這樣,很多有學術價值的專著,需要的人買不到,寫的人又苦於賣不出去,這就是矛盾。下一步就是能通過活動和交流,把這些理論觀點傳播出去,讓這些理論起到作用。當然,這些理論書的學術水平和實用價值不能一概而論,讓讀者自己去鑒別和選擇吧。
趙:《美麗的混血兒》已出版多年了,這麼多年來,你對散文詩的理論有沒有新的思考?
王:很遺憾,因為我工作較忙,對散文詩的理論研究中斷了若幹年,但我一直關注著散文詩的理論研究,我認為那些普及性的理論已經過去了,應該要對老中青三代作家進行更深入的個案研究,研究他們成功的原因,有些散文詩人寫的很好,關鍵就是缺少理論的研究。
當然,有的人怕研究的成果出不來,不想去研究。說到這兒,我想以後能不能搞一個散文詩出版資金,對一些有價值的學術著作進行資助出版,因為作家們大多不富裕,要靠他們自己去拿錢出版,也不現實。
趙:有人提出散文詩要革命,因為陳舊的觀點影響了散文詩的發展,其他文體都經過革命,唯有散文詩沒有。你是怎麼看待這個問題的?
王:我讚成。一是對散文詩的認識上要革命。一些編輯本身對散文詩了解的很少,經常把一些抒情小品,當作散文詩來發,這些東西不管是從藝術上還是從內涵上都缺少一種令人回味的東西。有些人誤認為這就是散文詩了,反而把一些深刻的東西不看成是散文詩。從這個角度來講,我讚成散文詩要革命。
二是從散文詩的創作上要革命,比如散文詩的語言,散文詩的語言和詩的語言有相通的地方,也就是說,它是多度的,不是一度的,比如說,一般的散文,它說這個瓶子可能就是瓶子的本身,如果用散文詩來說,這個瓶子可能就不是瓶子了,可能是象征,或者是暗示,這樣,語言的度就不一樣了。它不是平麵的東西,而是立體的,給人提供的是豐富的信息。
還有,要革命,就是要打破散文詩是一個短小的東西,不能寫大題材的誤解。高爾基的《海燕》,不是表現了一個很大的題材嗎?“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這樣的句子多好,對革命起到了推動的作用。現在的散文詩我感到小資情調多了些,給人以振奮和激勵的東西少了點。
我們呼喚和期待大的散文詩作品和作家。
趙:散文詩發展到如今,應處在什麼樣的位置上?這樣可以使我們能對散文詩有一個清醒的認識。
王:和其他的文學形式相比,散文詩還是寂寞的,就差沒被遺忘了。
散文詩處在一個不顯眼的位置,被評獎遺忘,被官方遺忘,沒有把它看成是一個獨立的文體。但從散文詩本身來說,無論從作品的數量還是從散文詩作者的隊伍,都處在90年來最好的時期。我們有公開出版的《散文詩》和《散文詩世界》兩種影響很大的期刊,30年來出版了幾百部散文詩集。這些都是了不起的成績。近期,又有了《中國散文詩》等多家散文詩網站。
還有幾個大學的教授都在研究散文詩,這在過去是沒有的,是很寶貴的事情。寂寞不一定就是壞事,有些寂寞反而能更加促進自身的完善和思考。
趙:具體到散文詩的文本,有人說要向詩靠攏,有人說要向散文靠攏,有人說以三五百字為宜,這些要不要厘清,還是就是一個混合物最好。
王:我主張還是一個混血兒好,前麵我已分析過了。
散文詩不宜規定字數,散文詩的長短要根據作家自己的創作風格決定,不能硬性要求。長短無關緊要,隻要大家認為是散文詩就行了。
近些年,有一些散文詩作家在嚐試長篇散文詩的創作,如彭燕郊、鍾聲揚等人,而且取得了成功。我認為單篇的東西不宜過長,可以分成一組一組來寫,這樣可以體現散文詩的特征。
趙:有人認為說散文詩是獨立的文體還不如說散文詩是跨文體更有利於它的發展,如果承認了這一點,我們就可以在小說裏,戲劇裏,散文裏,詩歌裏都能找到散文詩的影子了,跨文體也許就是它的生命力。
王:我認為還是獨立有利於散文詩的發展,其他文體裏也能找到散文詩的影子,那畢竟不是散文詩。如雨果的《悲慘的世界》裏,有一些片斷我們可以當作散文詩來讀,但獨立出來與散文詩的味道就不一樣了。屠格涅夫的《門檻》、魯迅的《過客》,在形式上的確是戲劇小品的,但它不能上台去演出,它雖然借鑒了戲劇的寫法,可內涵還是詩意的。這不一樣,借鑒是借鑒,但它本質上還是散文詩。
趙:前麵我們已經說到了散文詩的地位,散文詩有沒有地位問題?這是大家都關心的,沒有地位就像在外交上弱國沒有發言權一樣,但地位的建立又要從那些方麵做起?
王:因為這麼多人熱心於散文詩的事業,我認為有一個地位的問題,有了地位才能有利於這個文體的發展。如果從散文詩所取得的成績上來說,散文詩應該要獲得比現在更好的地位才對,因為許多作家都是憑著散文詩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如泰戈爾、聖瓊佩斯等,包括有一些詩人和作家,他們獲獎的作品裏也有散文詩,如西班牙作家希梅內斯的《小銀與我》,就是散文詩,也是散文詩的驕傲。這本書在西班牙發行好幾百萬冊,也影響了我國的一些散文詩作家,好幾位作家都談到過受到這本書的影響。魯迅影響最大的是小說和雜文,但我從一些評論上看到,魯迅技巧最成熟、藝術性最好的作品是《野草》,而《野草》就是一本散文詩。
(王老師:地位的建立從那些方麵做起?請補充一下,謝謝。)
承認不承認散文詩是獨立的文字樣式,並不重要,關鍵是承認散文詩作家、理論家和編輯家做出的曆史性貢獻。有些作家選擇散文詩作為終生創作的主要樣式,創作的最高成就,在讀者中影響最大的,也是散文詩。如柯藍、郭風、耿林莽、李耕等等。我們首先要承認這些作家的貢獻,承認了他們的貢獻,也等於承認了散文詩的地位。目前河南文藝出版社與中外散文詩學會正在聯合舉辦一項活動,即紀念中國散文詩90年暨當代優秀散文詩作家作品評選頒獎活動。活動在今年四季度舉行。係列評獎和出版《中國散文詩90年》一書的目的就是要彰顯散文詩作家的業績,讓全社會和文學界了解這些業績,作為一種參照,引起應有的關注,給中國當代散文詩一個恰當的定位。
趙:中國散文詩創作的代表人物,早期的有魯迅、劉半農等,當代的有郭風、柯藍、耿林莽、李耕、許淇等,他們都為散文詩的繁榮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但新生代的散文詩作家隊伍還有沒有形成?這關係到散文詩的梯隊問題。
王:已經形成,但具體說出名字還有點困難,的確有一些中青年作家寫出了不少優秀作品。由於散文詩的現狀,他們默默無聞,隻有在小圈子裏有一點影響。
新生代需要總結,需要進行個案的研究,需要梳理,這也是我編選《中國散文詩90年》一書的初衷之一。散文詩的梯隊肯定是存在的,不是脫節的。有一些中青年作家的作品沒有受到重視並不是說他們不存在,而是理論界需要作這方麵的彌補。
趙:今年,你開始主編一本《中國散文詩90年》,消息一刊出,在散文詩界就產生了很大的影響,這是一個了不起的事情。我認為散文詩的發展需要一批熱心的人來做事,否則便會很艱難。在這裏你能提前說說這本書的編輯情況嗎?
王:這次編《中國散文詩90年》,就是想把大家優秀的作品拿來作一次展示吧,過去有一些散文詩作家寫得好,隻能在小圈子裏傳閱,不能產生更大的影響。
在這本書裏,我盡量把這些中青年作家都收入進來,《散文詩世界》、《散文選刊》等雜誌刊登了征稿啟事,我也寫了近一百封信給我了解的散文詩人,但肯定有一些散文詩作家看不到這些信息,肯定還有一些遺漏,這是毫無疑問的。消息刊登後,我收到了不少作家來信,談對散文詩的看法,談他們的感動,也促進了我,我力求編一部合格的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