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日本人戰敗投降，韓雲階識時務金蟬脫殼，裝病亡故，金州城出三大殯。冤有頭，
債有主，善惡到頭終有報。國共兩黨爭奪大連，誰能爭得人心，就能立足大連。
金州城接連發生兩件大事，一是邵老四將邵老五逐出家門；二是韓雲階亡故，金州又出了一次大殯。除此而外，天興福也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老賬房掌櫃吳敬仁不辭而別，什麼口信也沒有留下，人就消逝得無影無蹤。從上到下，都有點莫明其妙。同時消逝的還有田川家的田川芳子，半老的徐娘即使是與人私奔，毫無情趣可言，沒有多少人關注。一對老鴛鴦，從此從這個世界消逝了。想當年，天興福起用吳敬仁時，郭玉鳳就說過，這個人生著死羊眼，誰也看不透他，這樣的人難鬥。此話應驗了，多年一直在暗地拆天興福牆根的人，就是吳敬仁。
邵勤儉逐胞弟出門，鄉紳百姓，有讚成的，也有嘲諷的。邵老五追隨張本政，抱著日本人的大腿這許多年，直至今日才將他逐出家門，即有點周瑜打黃蓋，也有點當婊子又要立牌坊的意味。邵勤儉耳不聽，心不煩，他捫心自問，仰無愧於天，俯無怍於地。大多金州人讚成，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
韓雲階的病故，惋惜之餘，並未驚訝。韓雲階生病已久，韓家人閉門謝客，除了邵勤儉，沒有人見到韓雲階。因為禦前會議，日本人一向器重的韓雲階竟然與日本主子大唱反調，如果不是他與日本重量級人物的交情，為韓雲介保留了官場麵子，雖然不再擔當內閣大臣，仍任命他為滿洲電業株式會社理事長。韓雲階一天也沒有到任，一直在金州家中養病。直到病故。因為謝絕探視，誰也不知韓雲階死於什麼病症。韓雲階的病逝，韓家人大操大辦喪事，殯葬儀式規模不亞於王永江的大殯，全城的吹鼓手，吹吹打打，從亡故到出殯，三天時間。韓家大殯，做給金州人看。迎來送往，熙熙攘攘，喪葬的儀式，沒有多少悲傷。金州的老人曆數城裏出過的大殯，邵家第一，王永江第二，韓雲階排在第三，三個大殯，讓人記憶深刻。
沒有人能想到，韓雲階又玩弄了一個花招。說是回鄉養病，其實他何病之有，根本就沒有病，打著有病的幌子，蒙騙了很多人的眼睛。他閉門謝客，將許多故交老友拒之門外，他想淡漠同鄉的感情，淡出人們的視野。這兩年時間，確實如此，從前飯後茶餘，大家談論的話題，總無法繞開韓雲階。他雖然算不上金州第一代的出國留洋的學子，可他算得上留學生中的佼佼者。在生意場上，他沒有做到最好，但他的思路新穎開擴，他才是第一個火磨的引進外資者，他也是東北電業的開創者，至於開發礦藏，開發森林資源，他都有過設想，有的已經付諸於實施。但是，他畢竟不是一個商人，走進官場，幾度升遷，也幾度淪落。官至內閣大臣，肩膀上也扛上了上將軍銜，雖然這是滿洲國的官職，但是，也盡顯人生之輝煌。韓雲階確實聰明過人，他的目光犀利，思維敏銳，能做到激流勇退。住進柏林會所的韓雲階雖然足不出戶，但他卻能看清形勢的發展。滿洲國的垮台，日本人的最終失敗，這是曆史的潮流，不可避免。如果要給韓雲階一個定位，他逃脫不了漢奸的罪名，他的腦子裏麵反複出現自己被押上斷頭台的場景……他不想自己有這樣一個人生結局，看著長孫韓經平，心中滋生出無限悲憫情懷。長孫的名字是他取的，經平，就是經曆平凡，不要再像他的長輩那樣，平步青雲，拾階而上。正應驗了老百姓那句俗語，爬得越高，摔得越重。葬禮吹吹打打進行時，韓雲階已經換上另外一身裝束，悄無聲息地來到香爐礁貨運碼頭，登上一艘貨輪。事先，他花錢買通了一個台灣船主，乘坐他的船直接到了台灣。接下來，他打算到日本，然後再轉道路到美國。在這次世界大戰之中，他看到了美國的國家力量和本質，他想到那個自由民主的國度去度過餘生。
滿鐵調查課的人被暗殺以後，田川野消聲匿跡多日。他變賣了所有財產，找到了黑龍會的人，先交上定金，要暗殺一個人。黑龍會的人搞暗殺，一般不會失手。隻是不知要暗殺什麼人？
田川野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名字，邵尚文……
黑龍會的人有些疑惑，田川先生的冤家對頭不是邵勤儉嗎？
田川野說，我的對手是邵勤儉，可我不想讓他死了，要讓他活著。應該讓邵家最有魄力，最有能力，最能威脅到大日本帝國的人去死，邵尚文是邵勤儉寄予厚望的人。讓邵勤儉親眼目睹天興福的希望之星身首分離，死無葬身之地。讓邵勤儉悲痛萬分，看著自己鍾愛的侄子死於非命，讓他生不如死，讓他的精神經曆一番淩遲酷刑……
邵尚文在亞細亞火車上，便被人跟蹤。幾經周折，到了中蘇邊境，就要與同誌們會合，他要率領這些同誌到蘇聯，是為蘇聯紅軍出兵東北做準備，就在他與同誌們會合的地點越來越近時，黑龍會的人下手了，凶手沒有開槍，而是使用刀子，刺死了邵尚文，割下他的頭顱後，便消逝在黑暗之中。
完成暗殺之後，殺手將邵尚文的頭顱親手交到田川野的手裏。經過辯認，這顆泡著福爾馬林的人頭，確實是邵尚文。田川野把餘下的銀元全部付給了黑龍會的人。
當天晚上，一直等到下半夜，金州城已經睡熟了，田川野派人將邵尚文的頭顱懸掛在邵家大院的大門上。
天蒙蒙亮的時候，早起的老管家推開大門，猛一抬頭，看到這顆死人頭顱時，大叫一聲，頓時魂飛魄散，栽倒在地上，暈死了過去。
看到侄子的頭顱，邵勤儉一忍再忍，他想吞下從胸腔湧上來的血，可他沒有忍住，殷紅的血水從他的口中噴濺出來……一把鏽跡斑斑的鈍刀，活生生地剜下了他的心……他想哭泣，可他的嗓子已經腫脹得沒有了縫隙，發不出聲音來了。他想再看一看自己最為中意的侄子，可他的眼睛紅腫得像兩隻血桃子，什麼也看不見。死吧，讓侄子邵尚文牽著自己的手，一起踏上通往死亡之路……
家裏人簇擁在邵勤儉的病榻前，他吃不下任何食物，隻能喂他一些水喝。隻喝水不吃東西怎麼能行，入夜時分，夏荷花解開衣襟，她想擠些奶水滴進丈夫的嘴裏。可隻是一廂情願，已過中年的女人，哪裏還有奶水。這倒提醒了邵家的侄媳婦們，她們擠出自己的奶水，讓潔白的奶汁沁入當家人的心田。當家人要活著，他不能死，他閉上眼睛，天興福就會垮塌……
邵家的老老小小，男男女女都守候在門外，等著當家人蘇醒過來。一團陰雲從西海灣上空席卷而來，人的心情更加壓抑。伴隨著隆隆的雷鳴，銅錢大的雨點叭嗒叭嗒地摔打到地上。一會兒功夫，地麵上的雨水彙集成了水流。砸落下來的雨滴變成了一個個水泡。邵勤儉的小兒子邵尚禮大聲地唱起歌謠來……
天上下雨地冒泡，老黑山上戴草帽。
趕海娘們腚朝天，大門洞裏放大炮。
孩童稚氣的歌謠聲，衝擊著邵勤儉的耳鼓。邵勤儉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霧氣，大海退潮了，是個大潮汛，潮水退出有幾裏遠，邵勤儉赤著腳，踩在柔軟的沙底，朝著海平線走去，他覺得自己已經走出很遠很遠，可前麵仍然一望無際。他走啊走啊，實在有些走不動了。海上下起了大雨，無遮無掩的大海，連個避雨的地方也沒有。小時候，每逢遇到海上下雨時，雨水追打著趕海的女人們時，他就跟小夥伴們齊聲大嗓地唱這首歌謠……天上下雨地冒泡，老黑山戴草帽。趕海的娘們腚朝天……他從很遠的地方走回來了，隻覺得很累，渾身軟綿綿的……
夏荷花看到邵勤儉睜開眼睛了，她大聲地喊叫起來，當家的醒了，當家的活過來啦！
邵勤儉大聲說，我不死，我也死不了……
乙酉年八月，天氣雖然炎熱，但是，早晚已經有了秋天的涼意。日本兵敗如山倒，蘇聯紅軍出兵東北。蘇聯貝加湖方麵軍司令伊凡諾夫中將率領二百五十名空降兵降落到旅順土城子機場。同一天，雅曼諾夫少將率領二百五十名空降兵在大連周水了機場降落。駐旅順的日本守備軍司令小林中將向勞軍投降。緊接著，蘇聯近衛軍坦克第六集團軍部隊抵達大連地區，勞聯太平洋船隊空降兵機隊在旅順降落。幾天時間，集結於旅順大連地區的蘇聯紅軍達到了一萬餘人。隨同蘇軍一起進駐旅大的，還有東北抗日聯軍的戰士，他們有的已經當上俄語翻譯官，佩戴軍銜。邵勤儉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的女兒邵尚儀也回來了。邵尚儀一身戎裝，顯得很精神，她為進駐大連的蘇軍擔當翻譯，親眼目睹了日本關東軍土崩瓦解的過程。父女相見，邵勤儉老淚縱橫，他懇求女兒，別再離開金州，守著爹爹……邵尚賢說，等到家鄉徹底解放了，女兒再也不離開爹爹，再也不會離開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