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我們接受印尼官員對演出節目的審查。在一個昏暗的在正裝修的歌舞廳裏,幾個文化、公安和海關的官員正襟危坐在油膩膩的長桌旁,從屋裏鑽出的一隻貓在他們的腳下轉來轉去。先審查要到中國演出的兩個印尼歌手的節目。女歌手著長衫短馬甲、黑色的喇叭褲,唱得深情纏綿。男歌手,一身質地低劣的黑西裝,華文歌唱的相當地道,當他唱起電影《馬路天使》的插曲“太陽照在我的破衣裳”時,我們熱烈地給他鼓掌。接著象征式的審查了我們的三個節目,《絹花圖》是個大型舞蹈,他們隻看了女演員轉手絹的幾個動作就目瞪口呆了。美薇和梁嵐各唱了一首歌。當梁嵐唱印尼的民歌《劃船曲》時,那幾位官員露出微笑。旁邊幾個看熱鬧的印尼人隨著音樂的節奏搖晃起來。印尼有許多很優美的民歌,這是一個多民族的國家,每一個民族都能歌善舞。最後,一位留小胡子的官員站起來講話,首先表示對我們的歡迎,同時對我們約法三章:中國古代的節目不能演,歌頌共產黨的節目不能演,對印尼不友好的節目不能演。
在審查節目期間,那幾位官員邊看邊吃,一盤接一盤的水果沙拉,在他們的刀叉聲中,被吃得淨光,全無尊嚴和禮貌。那貓還著他們腳下轉,因一無所獲而喵喵直叫。我們暗暗對這向位官員的吃相發笑。這些年在文化廳供職,經常審查節目和經常被審檢節目,從沒見過這樣的場麵,可笑之餘,甚至有幾分屈辱。後來王威威說,要不是他事先送了錢,不知道會碰到多少麻煩呢!中國的其他團組來演出,連節目單都不許印成紅色。
在獲得準演證後,我們離開雅加達去萬隆。這個城市因在1955年4月舉行過亞非會議,通過“和平友好十項原則”而聞名。敬愛的周恩來總理就是從這裏以獨具的風彩登上世界政治舞台的。我們早以心向往之。從雅加達到萬隆的180公裏路程是有名的風景大道。行前李文忠參讚一再說,這條大道美極了,既有赤道的熱帶風光,又有點像中國的桂林山水。可惜,傍晚時分,我們才從雅加達出發,剛一動身就下了雨。我們乘坐的大巴士車走出市區時,已暮色朦朧。回望這座被椰林環抱的東南亞最大的都市,在雨霧中竟像海市蜃樓般神奇。
雨滴輕柔地撲打我們的車窗。藝術團員們透過雨幕驚奇地打量一片片椰林、芭蕉樹和叫不出名字的熱帶植物,還有一棟棟淡色的別墅和遠處起伏的山巒。那黛青色的錐形山體大概就是火山了。萬隆所在的爪哇島竟有112座火山,其中活火山35座。如果天氣好,我們能看到從火山口升騰的煙霧。雨越下越大,急切的拍打車窗,仿佛要親吻和擁抱車上漂亮的中國女孩兒。夜色中,路旁閃爍著的燈光拉起一道道迷離的飄帶。女孩子們好像登上了舞台,在絹花旋轉和紅綢飛舞中,她們漸入夢鄉。在“千島之國”雨夜的第一個夢中,竟看見了家鄉滿天飛舞的雪花。
親情滿樓
情意綿綿的小雨下個不停,萬隆像天天沐浴的少婦,總是那麼清潤亮麗,風情萬種。這裏地處盆地,平均氣溫26度,清靜幽雅,四季如春,是印尼最好的避暑勝地。我們來這裏不是避暑的。“中國藝術團來了!”這消息不脛而走,我們深夜入住賓館,一早就有人送來鮮花,送來水果,院子裏已是車水馬龍。來看我們的都是當地的華僑。我們是二十多年來第一個到萬隆演出的中國藝術團。最高興的當然是華僑。他們奔走相告:“家裏來人了!”
第一個來看我們的是黃天順先生。他是福建漳州人,已在印尼生活了幾代了,他以經營紡織業為主,還開了一家“情滿樓大酒店”,還有一個高爾夫球場。黃先生是位儒商,原來是華僑學校的教員,教語文和曆史。他發現孩子們總是記不住中國的曆史朝代,特意編了一個朝代歌,孩子們學會了這首歌,也記住了中國曆史。他特別喜歡音樂,會拉小提琴,在當地還組織了一個40多人的樂隊,很有影響。60年代政府實行排華政策,解散了華人學校,他被迫下海經商,又幹成一番事業,成為當地的僑領,政府也對他高看一眼。在去演出現場的路上,黃先生給我們講了他的經曆。還打開轎車上的錄音機,放了好幾首華文歌曲,都是黃先生自己唱的,漂亮的男高音,高吭嘹亮,聲情並茂。他對我們說,是這些歌曲伴他渡過風雨飄搖的歲月,它們像暗夜裏的晨辰,給他明天的希望。窗外雨聲淅瀝,那歌聲久久縈繞。我們聽懂了一個老華僑的心。
當晚的演出就在黃先生的情滿樓酒店舉行。寬敞的大堂的中間位置搭起一個大台,周圍擺了五十多張圓桌,黃先生請了當地的軍政要員,坐在中間最顯赫的位置。其他華僑朋友都一家家地團團圍坐在預定的桌子旁。他們紛紛起身向難得想見的友人們問好。隻有通過這樣的形式,大家才能相會。每個人都著盛裝,大家都像過節一樣高興。王威威還在大堂的前廳搞了一個中國畫展,展出的都是當代中國名畫家的作品。先看中國畫,再吃中國飯,最後看中國演出,這是一個名副其實的“中國之夜”。它讓萬隆的華僑和每個藝術團的人都難以忘懷。
身穿紅色旗袍的主持人王瑩款款走上舞台,笑盈盈地說:“我們從遙遠的中國那白雪飄舞的北方,來到春意盎然的“千島之國”這細雨蒙蒙的萬隆,我們帶來了青春,帶來了美麗,更帶來了祖國的問候和深深的情義!”這時全場掌聲響起,許多人的眼裏閃著淚光。當12個年輕的舞蹈演員穿著繪有牡丹的粉色衣褲登上舞台,輕巧地旋轉起綴有銀色亮片的手絹時,大廳裏一片驚讚。節目一個接一個地演下去,每一個都引發他們的一段回憶。“腰鈴和單鼓舞”、“高蹺舞”,那火爆熱烈的場麵,不正是家鄉的春節和元宵節才見到的。“船歌”不正是故鄉門前那條小河邊那幫鄉妹子的故事。藝術團最年輕的13歲的舞蹈演員陳珊珊在騰格爾的歌聲中,用身體語言描述了粗獷奔放的“蒙古人”的生活,竟讓許多人想起兒時詠唱的《敕勒歌》――“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演出的高潮是梁嵐和張美薇唱的“一條大河”和“洪湖水浪打浪”。沒想到印尼的華人和每一個中國人一樣熟悉和喜愛這兩首歌,開始她輕聲合唱,後來竟一起大聲地唱起來。這是兩位歌唱家從藝以來最激動的演出,唱到最後兩人都是熱淚盈眶。我在大堂的一角麵對著觀眾站著看完了這場演出。不用看節目,隻看觀眾的表情,就知道一切。開始還不托底,後來被這熱烈的場麵感動了。我特別留意那幾位當地官員的表情,開始還有些矜持,甚至裝出幾分冷淡,但後來和所有的觀眾一起鼓掌,一起露出真誠的笑意。我們的藝術征服了所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