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音樂也許是極簡單的,但原始的音樂造就了原始的舞蹈,蠻荒年代的人們通過肢體的舒展表達了一種古老的醉意。今人的舞蹈努力繼承這種長醉不醒的意誌,但經曆了文明的修剪,如同庭院裏栽種的植物,帶有太濃的裝飾意識——它所模仿的僅僅是古人,而非自然。人類的形體自古至今並未有太大改變,隻是靈魂做慣了幸福的囚徒,缺乏突圍的勇氣了。當肉體與靈魂獲得了和解,理智與激情達成了協議,舞蹈中的野性便如水分一樣喪失,逐漸蛻變為一種禮貌的身體語言——不再有口語的粗礪,而像書麵語一樣幹淨、華麗、無懈可擊。
古人的舞蹈離我們越來越遠了,甚至它的投影,都已被文明的進程篡改。但我對許多邊遠地區的少數民族舞蹈仍保持特殊的興趣,那裏麵有城市的紳士淑女無力模仿的原始美感。舞蹈無法用文字記載,它隻能靠風俗與性格來遺傳。
我曾專程趕赴雲南的阿佤山,觀看當地族村寨的年舞——佤語叫“克繞寓”,漢語可譯作“跳歌”或“打歌”。所謂年舞,並不在大年初一這天跳,而是自初二開始,持續三五天甚至更長時間。每天日落西山時跳起,直跳到深夜乃至清晨(太陽又升起了)——確實是通宵達旦的狂歡。寨主吹起蘆笙,邊舞邊走,家家戶戶的男女老少便推門而出,跟在後麵,舞蹈的隊伍不斷擴大,最終沿著寨間小道舞向曠野……在我眼中,這是與大自然最親近的舞蹈了。
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這個永遠忠實於傳統的民族就這樣在載歌載舞中進化著。時間已在舞蹈的節拍中失去意義。這是一支從遠古延續到今天的隊伍,古人的臉和今人的臉,重疊在一起;古人的動作和今人的動作,重疊在一起……我不得不懷疑眼前這一群服飾鮮豔、表情生動的舞者,就是活著的古人;眼前的舞蹈,就是古人的舞蹈;他們通過舞蹈複古了,回到了遙遠的年代——或者說,舞蹈的他們使古人複活了。這就是原始舞蹈令我訝異不已的生命力。老照片不老每個人都有一張或一張以上的老照片——如果沒有也沒關係,至少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記憶。假若你有一本記錄著自身成長史的完整的影集,簡直堪稱記憶的富翁了。
你將比任何人更了解自己,了解自己的原形也了解自己的變化——生命的過程其實就是變化的過程,變化中有你的堅持和你的創造。更多的時候你還需要借助老照片的提醒——它相當於你的私人秘書,為你流失的諸多瞬間提供見證。還能為已逝的時光找到更為精確的象征之物嗎?在老照片麵前,我一次次地體驗到複活的感覺。印在紙上的那個人——一次次地被我的視線與呼吸喚醒。所以我珍惜這時光留存的信物——人的一生其實是一場與時光的戀愛,你我都是時光的短暫情人——惟獨記憶能使這一切成為永恒。在照相術發明之前,人類是靠記憶力使往事停步的——而所謂的攝影,其實是新時代的結繩紀事。設想你我有一天垂垂老矣,用最後的力氣查閱著過去的照片——那簡直相當於翻閱自己的一生。
漫長的一生,會在幾分鍾的驀然回首中凸現的。閱讀老照片,是一種穿越時空的回眸——怎麼可能沒有一點激動或感歎呢?喜歡保存老照片的人,是懷舊的人。懂得懷舊的人,才是真正熱愛生命的人。如果有誰棄自己的往事如敝屣——他的現實與未來,也將是可疑的。他會成為一個沒有記憶的人,一個沒有故鄉的人,一個沒有精神上的穀倉的人——記憶的空白,意味著生命的蒼白。
對於一座城市、一個國家甚至整個世界,也是如此。
記憶是它生存與發展的底片,是參天大樹的年輪。個人的曆史,可以叫做記憶;而整個人類的記憶,則構成世界的曆史。我喜歡閱讀反映我們的城市或國家往事的圖片,它們是真正意義上的老照片,哪怕是不經意間攝下的,在今天看來都應驗了命運的安排,仿佛隻有時光之手才能如此有力地按動快門。我感謝當初的攝影師以及後來的收藏者——他們無意識地完成了曆史的使命。我的生命因為老照片的存在而得以延伸——看到了許多在我遠遠還未具備視力的年代的顯像。我無形中也成為曆史間接的目擊者。我的記憶可以超越自身而與世界同步。老照片的熱心讀者,遠遠不止我一人。一個熱愛曆史的城市或民族,其實是由許多懷舊的個人組成的。懷舊是人類的一種美德。一個對曆史敝帚自珍的民族,才能擁有健康的現實,並且創造更為輝煌的未來。在懷舊的人麵前——老照片不老,老照片永葆青春,曆史本身,仍然具有心跳與呼吸,具有無窮的生命力。
地球村手記地球村人類可能越來越懷念農業文明的時代,才會把理想的家園命名為地球村——地球就像一個放大了的村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雞犬之聲相聞,漫長的國境線也變得像鄰裏之間的街道一樣簡單……我喜歡這個詩意的名字,它使我看見了已逝的某種詩意的生活及其重現的可能性。這個帶有複古傾向的名稱,多多少少泄露了我們懷舊的情結——包括對和平、幸福、閑適的渴望。否則,為什麼不將世界比喻為“地球城”或“地球國”呢?為什麼寧願以地球村的村民自封,卻不願意做地球的市民或貴族呢?在大自然麵前,人類終於低下了高傲的頭顱,開始努力恢複那曾經努力拋棄的“農民意識”,開始像愛惜自己的眼睛一樣愛惜地球。或者說,開始考慮自己的身份:究竟是做尊重自然規律的臣民,還是做破壞生態平衡的暴君?自工業革命以來,短短的百餘年間,地球就變得麵目全非了。
古人所仰望的天空,肯定比今人所見的要藍得多、透明得多。隨著大工業的全球化發展,空氣汙染已成為困擾人類的問題,大氣層已變得像混濁的眼球。而且太多的生物種類從人類的視野中永遠地消失了,還有些正在或將要消失。人類在製造了眾多的城市之餘也製造了大量的沙漠。我總擔心有一天,不是農村在包圍城市,而是沙漠在包圍城市我們發現:生活在設備齊全的城市裏,並非總能感到快樂而安全。於是,那遙遠的牧歌時代又成為一種誘惑。
現代人的神經太緊張了,所以才加倍地渴望尋找到自己的度假村,渴望去名山大川旅遊,渴望住在郊區,渴望不設防的社會交往……直至渴望地球村作為一種理想的實現。這實際上意味著鄉村的回歸,意味著對田園詩式的生活的憧憬:森林比樓房更重要,陽光比燈光更重要,風景比繪畫更重要,生命比財富更重要……
城市民謠總是給人以仿真的感覺,我更樂意傾聽一闋原始的牧歌。把鄉村改造成城市很容易,而把城市尤其是把整個地球建設成一座和睦的村莊,則要困難得多。正如讓一個農民變成一個商人很容易,而讓一個商人恢複一顆農民的赤子之心——則要困難得多。地球村,地球村。我喜歡這個詩意的名字。在地球村裏,做一個合格的村民並不容易,起碼應該培養一點“農民意識”:節約水電,珍惜糧食,熱愛和平,膜拜土地與天空,拒絕浪費與謊言……這所謂的“農民意識”,其實是我們遺忘了的傳統與美德。我願意做地球村的普通村民。我希望在自然與真理麵前保持永遠的謙卑。動物園動物園是城市裏容易被忽略的角落。哪怕它建立在市中心,估計也不會有誰天天拜訪。世界千變萬化,動物卻大同小異——各地的動物園雖然建築形式有別,內容卻千篇一律,演來演去就那麼多角色。一年甚至一生,看那麼幾回就足夠了。這是大多數中國人的邏輯,逛動物園的大多是外地遊客,要麼就是孩子,以及他們的家長。孩子是動物園的忠實觀眾,因為他們的小腦袋中裝滿了童話——而童話的主角大多是動物。動物園在孩子們眼中肯定是個魔幻的世界。
我已不是孩子了。我又沒有自己的孩子。可是我卻愛逛動物園——並且為自己找各種理由。從小到大我一直認為,逛動物園比逛商場好玩。逛商場會使我熱愛生活,逛動物園卻會使我熱愛生命——生命是何其偉大啊,造物主是何其偉大啊!現在我雖然算個讀書人,仍然覺得:
逛動物園甚至比逛書店還要好玩。因為動物是天書,無字天書,百看不厭——與之相比,我們那些機器印刷的書籍顯得蒼白而缺乏生命力。即使在一個不識字的文盲眼中,動物也是美麗而神秘的,能喚醒人的想像力。譬如想想我們的祖先如何跟它們相處,我們今天又該如何跟它們相處。動物園是城中之城,是人類社會中合法存在的小小的動物王國——動物園裏的居民,是城市的編外人員。
看電視,我最愛看趙忠祥的《動物世界》——個離我們幾千甚至幾萬公裏的世界。逛公園,最愛逛的是動物園——這裏有最博大的時空縮影,或者說,是世界的標本。在飛禽走獸間漫步,我會有一些奇怪的想法。究竟是我陪伴著它們呢,還是我需要它們的陪伴?為什麼注視著它們——尤其是一些瀕臨滅絕的物種,我會有深深的擔心。
我擔心有一天,它們野生的數量會比各地動物園裏飼養的數量還要少。
我擔心有一天,在野外已看不到動物了,而隻能到動物園裏來看了。
我更擔心,動物園裏的猛獸,已退化得不像猛獸了,動物園裏的飛禽,已飛不起來了。那我們再去哪裏看它們?我最擔心的是,一代又一代之後,孩子們再來逛動物園,動物園已變成一座化石館或標本館了。後人們就像我們談論恐龍一樣,談論獅子、老虎、大象……趁著它們還在人類的視野之中,趁著我的擔心還隻是擔心,還是多逛逛動物園。
拜訪恐龍我喜歡去自然博物館拜訪恐龍。確切地說,我拜訪的是恐龍的化石。
在生物進化的迢遙長途,不斷有掉隊者。現存動物的種類雖然有一二百萬種,但比起滅絕的種類卻微不足道。從動物出現至今,滅絕的種類估計有幾千萬種,甚至上億種,而每一種動物都有一部曆史。其中最著名的,是恐龍。在人類的時代之前,有過恐龍的時代,隻是早已是地球上的往事。中生代是爬行動物的全盛時期,當時由於恐龍的大發展而被稱為“恐龍時代”。恐龍的拉丁文原義是“恐怖的蜥蜴”,起源於三疊紀的槽齒類動物,它們統治整個中生代的大地長達1.4億年之久,真是一個漫長的王朝。然而恐龍消失得突然,簡直是不辭而別。在6500萬年前,曾在整個中生代稱王稱霸的恐龍突然滅絕了。滅絕的原因目前還沒有確切的答案。科學家們認為是由多種因素造成的。譬如食草恐龍的主要食物——裸子植物的大量絕跡。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恐龍失去了它相適宜的生存環境。我喜歡猜這個謎:恐龍滅亡之謎。它令我思考並且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