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恐龍消失了,隻留下化石。化石是保存在地層中的古代生物的遺體、遺物和遺跡。我們可以通過化石來認識這些銷聲匿跡的古生物,就像現代人通過老照片打量昨天的自己、昨天的事物。這都是生命的記錄。走進博物館,那骨架龐大的恐龍總是居高臨下地打量著我——像審視一位陌生的客人。我不由自主放輕腳步。我曾經目睹過在廣東省南雄縣發現的一窩恐龍蛋,共有29枚,分三層排列,是世界上已知數量最多、保存最完整的恐龍蛋化石。雖然已是化石了,卻仿佛仍在孵化著一個亙古的夢境。其中的一枚是切開的,可供參觀者撫摸。但在這枚敞開的恐龍蛋裏,我們的肉眼尋找不到那失去的世界……
恐龍是地球上的昔日霸主,最終卻被自然界淘汰了。它給人類留下教訓,帶來啟示。人類熱衷於研究恐龍的興盛衰亡,是否也在悄悄地提醒自己:不要重蹈恐龍的覆轍。尊重大自然的權威,更好地保護物種,保護環境,保護地球——等於是保衛自己的家園。這樣才能保護人類自身。
恐龍要麼長眠地下,要麼則被供奉在人類的博物館裏。博物館的門票很便宜:2元人民幣。我花2元錢就見到恐龍了。對於在老師帶領下排隊參觀的孩子們來說,恐龍意味著草長鶯飛的侏羅紀公園(好萊塢電影裏的)。但對於我這個博物館裏孤獨的散步者來說,恐龍則是一部耐讀的失敗者傳記。恐龍是地球發展史的冰海沉船——或者說,是令人類引以為戒的“泰坦尼克號”。我們是站在岸上看沉沒的恐龍:重溫它的輝煌,也重溫它的危險……
恐龍給人類上了一課。大雁鳥類中間,我最欣賞的是大雁。大雁是沒有故鄉的,四處都是它的家園。它南征北戰,隻為尋找一個溫暖的所在——然而事實證明沒有永恒的春天,它隻得不斷地遷徙。和所有的候鳥一樣,它也是流浪漢出身——屬於流氓無產者吧。每當一行雁陣拖兒帶女地飛過我們頭頂,我就知道:大雁又要搬家了。隻可惜它連一件簡單的家具都沒有,肉體就是自己的行囊。大雁啊,春天的追隨者,空中的吉普賽!仿佛隻有在旅行中它才能永葆青春——你瞧,沒有一隻有落伍的可能。大雁雖是無產者,卻紀律嚴明,仿佛實行著軍事化管理。小時候看見人字形的雁陣,我總懷疑它們唱著“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在列隊演習。
它們的陣勢,一點不比接受外國元首檢閱的國賓儀仗隊遜色——領頭的那個,該是手持佩刀喊口令的指揮官吧!原則上講,大雁屬於自然界的空軍。雁陣就像秩序井然的戰鬥機群,深入敵後去執行突襲任務。它會遇見老鷹嗎?會遇見弓箭或獵槍嗎?會遇見雷電嗎?會遇見形形色色的交通事故嗎?大雁來不及回答我的問題(甚至它自己都無暇想一想這些問題),就一抹而過。我很少見到鬧個人主義的大雁,與領導意見不合掛冠而去的孤雁——大雁中間,隻有傷兵,卻沒有逃兵。
我常想,大雁老了之後怎麼辦?會不會苟延殘喘地尾隨著大部隊,邊飛邊喊著“別丟下我”?會不會用盡最後一點力氣,直到從隊列中墜落下來——它空缺的位置隨即被別人頂替了,雁陣還是那樣的天衣無縫?我可以想像大雁壯烈的生,卻無法猜測其悲愴的死。很明顯大雁是不會享受離退休待遇的,更無養老金可領,失群之後就意味著迷路、意味著死亡。大雁的集體主義,遠別於狼群或獅群。這是一群素食者的集體主義。大家所分享的不過是飄忽的春光而已。僅僅為了春光,它們整裝齊發、呼朋引伴,在藍天上組合出一個大寫的人字,移動的人字。至於真正擁有這一稱號的人類,看見那清晰的雁陣會作何感想?年少時看過一部外國童話,叫《騎鵝旅行記》。小主人公騎著一隻家養的鵝,追隨雁陣周遊世界。人字形的雁陣後麵,跟著一個小小的逗號。我也很想能做這樣一個逗號。我很想能做雁陣的編外成員。或者說,我太想了解雁陣的秘密飛行經曆。大雁去過的許多地方,我這輩子也看不到——它們活動的半徑是沒有圓心的,因而無限延伸。想起大雁,我以自己是個有故鄉的動物為恥,以自己庸俗的安居工程為恥,同時也以人類的房地產乃至國境線為恥。大雁是沒有國籍的,因而是世界公民。大雁是沒有財產的,因而擁有自由——這精神上的最大一筆財富。
白色恐懼症白色汙染已經造成“白色恐怖”。我想我是患了“白色恐懼症”。坐火車旅行,看見窗外漫天飛舞的塑料袋和沿途拋置的塑料泡沫快餐飯盒,我很痛心:人類為什麼要糟蹋環境呢,糟蹋環境不就等於糟蹋自己?更令我痛心的是,這類觸目驚心的現象在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幾乎每座城市周圍,都堆積了一座甚至數座巨大的垃圾山,而其中相當一部分屬於白色垃圾;這種白色垃圾即使埋入土中也不會自然降解,隻能造成對土壤的占用與毒害——很難再種農作物了。白色垃圾如此頑固、危險、難以消滅——它在和平時期也能逐漸扼住我們的咽喉。多災多難的人類在經曆鼠疫、戰爭、愛滋病之後,又遭受了白色垃圾的偷襲。這個無形的敵人,已拋下了挑釁的白手套。
在決鬥的氣氛中,我不禁責怪這類塑料製品的發明者:你們的一點小聰明,將給後人造成災難性的後果;曆史將審判你們……但冷靜想一想,科學家又是無辜的。
我真想發誓:終生拒絕使用這類塑料製品。但光靠我一人還不行,還需要集體的力量。大多數使用者都貪圖著今天的“方便”——沒去多想這會造成明天的“不方便”。
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前人享受,後人遭殃。看見攤檔上端著泡沫飯盒的食客,我好容易克製住上前勸告的衝動:別吃了——你倒是吃飽了,後人卻會餓死的。假如地裏種的全是塑料袋,到哪兒去打糧食呢?去月亮上嗎?人類在創造著精品,也在製造著垃圾。垃圾蠶食著桑田,爭奪著我們賴以生存的空間。總有一天,它會把人類逼到牆腳、逼到海裏;再以後,垃圾會把大海也填平的。如果這樣下去的話,垃圾終將把城市埋沒。即使人們從這一座座未來的“龐貝城”中逃出,也隻能在一座座垃圾山之間生存。全世界都堆滿了垃圾山。生活在一個垃圾的世界,怎麼能夠快樂?也許那時候,人們隻能無奈地以珠穆朗瑪峰、泰山、黃山、太行山等等,來命名遠近的這些垃圾山了。要再想來一次愚公移山,可困難啦。
這就是我患的“白色恐懼症”。這就是我悲觀的想像。想得壞一點,並不是壞事。大家都彎彎腰吧,動動手吧。真希望我們這一代就能做白色垃圾的掘墓人。給它挖一座核廢料反應堆那樣的水泥墳墓,再立一塊永遠的墓誌銘——海明威說過“永別了,武器”,我們該說:“永別了,白色汙染!”房屋人類對世界最大的改變,恐怕就是建造了各種各樣的房屋。從宮殿、寺廟、軍營、倉庫、作坊、校舍、商店、飯館直至現代化的摩天高樓,房屋的形式與內容似乎有著隱秘的聯係。房屋稀疏的地方叫做鄉村,房屋密集的地方叫做城市。人類越來越習慣通過房屋的建立與擴張來顯示自身的力量。世界原本是個空地(頂多覆蓋著樹木),人類就像酷愛搭積木的頑童,使它麵目全非。甚至不惜砍伐森林,來獲得建造房屋的空間與材料。舊的房屋傾頹了,又加蓋新的房屋——而且越蓋越高、越蓋越大。該怎麼製止這種愈演愈烈的搭積木的遊戲呢?如果上帝存在的話,上帝會命令他們住手嗎?至少他們也為上帝在世界各地提供了成千上萬座教堂。上帝本身就是最闊綽的房東,擁有比任何國王還要眾多的房屋——由此可見,宗教也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幾乎每座城鎮都有上帝的房產。除了敬神的那一小部分之外,人類的房屋大多供自己享用。他們越來越接近蝸牛的習性,喜歡背著自己的房屋生活——這會使他們覺得既安全又富足。他們一般都出生在叫做醫院的房屋裏,一生的時光大多是在辦公室、客廳及臥室中度過的——他們經常搭乘的汽車本身就像移動的房屋,他們習慣了在房屋裏飲食、做愛、爭吵、密謀以及工作。他們死後也要占據一套永久性的房屋:墳墓。這會使他們對死亡的恐懼有所減弱。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人類已不是自然的孩子,而是房屋的孩子——房屋是他們終生的保姆。在房屋的蔭護下,他們的身體與膽量永遠也長不大。
他們在空地上搭的積木,既偉大又可笑。這項怯懦的遊戲玩了幾千年,也不曾厭倦。這該算是祖傳的最古老的手藝了吧?看來人類既不聰明也不勇敢,永遠長著一顆匠人的心。在世界麵前,他們隻能靠房屋來證明自己。據說人類是從森林裏走出來的,森林原本是他們露天的房屋。可他們如今已背叛了自己的故鄉,越來越習慣在鋼筋水泥的“森林”裏生活了。所以,他們所謂的自由是有限度的——他們其實是房屋的囚徒。牧羊人恐怕由於《聖經》曾把人類比喻為上帝祭壇上的迷羊,羊也就成為帶有犧牲意味的動物,並且和人類拉近了距離。迷途的羔羊,足以用來形容某種陷入困境、期待著拯救的美。這是牧羊人承擔的責任。在人與世界之間,神是中介。而在羊群與世界之間,人是中介。神放牧著人類,人類放牧著羊群。所以,在我的想像中,牧羊人是浪漫且神聖的。人類榮幸地成為神的替身,借助其至高的權威驅逐著大地上的萬物——甚至,一舉一動可能都在無意識地模仿神的動作。從這個意義來講,整個人類都是上帝的牧童,忠誠地履行著神聖的使命。牧羊人更是如此。
遊牧,可謂人類最古老的事業之一。它與耕種、編織、漁獵一樣,帶來文明的曙光。人類憑藉種種技藝逐漸在自然界占據了王者的席位。牧羊人是威嚴的,他在日複一日的統治中成為羊群的絕對主宰。有時候僅僅一根纖細的皮鞭,足以構成他的王杖——使他自由散漫的遊牧活動近似於一種惟我獨尊的禮儀。中國古代的《敕勒歌》描繪出北方遊牧民族的生活背景:“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牧歌的情調至今仍是令城市居民羨慕的一種古老的詩意。天地之間,有青草的地方,就有生存的哲理;一個吹口哨的牧羊人,領導著雲朵般的羊群,咀嚼著閑暇的時光——同樣能體會到生命的極致。
我在陝北見過反穿羊皮襖的老漢放羊,他甚至未帶皮鞭,僅僅手持一柄小鐵鏟。每當有貪吃嫩草的羊偏離“航線”,溜到對麵的山坡,他並不上前追趕,而順手鏟起土塊遠遠地拋過去——劃著弧線的土塊總能準確地落在迷羊的前頭,它乖乖地被驅逐回來。這不失為一種偷懶的辦法,同時流露出放牧者的隨意性及其威信。他孤獨的時候就悠悠地哼一段信天遊——這確實是唱給自己聽的牧歌。自己是惟一的聽眾。如果山村的羊群僅僅是散兵遊勇的話,草原上的羊群則像一支豪華的艦隊。內蒙古草原上每時每刻都舉行著這樣的閱兵式。牧羊人大多騎在高高的馬上,揮動長長的鞭子——你分不清他究竟在放牧羊群,還是在放牧白雲。很久以後才明白:他是在放牧自我,放牧自己的靈魂。做個牧羊人是自由的,又是幸福的。自由就是他的幸福。而流浪則是他的宿命。所以遊牧民族總是率領自己的羊群不斷地搬家,不斷地遷徙,尋找著一處能夠吸引他們永久停留的地方——這種尋找注定是徒勞的。因為生活永遠在別處,家園永遠在遠方。從這個角度來認識,牧羊人已成為自身的理想所役使的對象。隻要他的理想未能在現實中獲得滿足,他就有唱不完的牧歌,走不完的旅途。他最終迷失在自己的尋找裏了。
落葉寫下這個標題,我差點打退堂鼓了。古今中外詠歎過落葉的人太多了——很明顯這已是陳詞濫調了。或許我今夜的寫作注定將是失敗的?它至少給我的超越製造了難度。反過來理解,說不定會有些許新意,陳詞濫調也是一種落葉,是人類思想與語言的落葉,簡直能聞見腐朽的氣息。把落葉抽象化,就容易描寫多了。發黃的老照片,過時的情書,作廢的車票,都是落葉的表現形式——我們的一生將有多少落葉啊。從這個角度來看,一個人不見得比一棵樹高明。或者說,人丟失的東西比樹要多得多。有些是作為垃圾拋棄的,有些是作為寶貝遺失的——遺失了再也找不回來。夜不成眠,聆聽著牆上掛鍾的滴答聲,我簡直相信那裏麵藏著一棵無形的樹,颯颯作響的是時間的落葉。時間的落葉最讓人痛心。因為你無法阻止,又無限惋惜。分分秒秒,年年月月的落葉喲,失去了養料與水分,堆積在被遺忘的角落,總有一天會被一筆勾銷。
衣裳穿舊了,破得不能再穿了,我隻能扔在垃圾堆裏扔舊衣服的時候我總有淡淡的眷戀。畢竟,它曾經陪伴我經曆了太多的事情(連小小的衣兜都像是秘密的抽屜,裝滿了喜怒哀樂)。誰會為我的往事繼續作證呢?我一生中將更換多少套衣服呀——統統是我身上飄落的樹葉。而人本身也將是曆史的落葉,不可抗拒地消失——人與落葉的區別,在於人會給自己營造一座小小的墳墓。落葉是不需要墳墓的。落葉本身就是自己的墳墓,陳列那麼一段時間,就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