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再回到真實的落葉上來。北京玉淵潭公園那長長的圍牆,跟一條馬路平行。圍牆外有一片密集的樹林(可能是銀杏樹吧),每逢秋天地上會布滿金燦燦的落葉,似乎比陽光還要刺眼。我坐公共汽車路過,總覺得那兒假得像拍電影的布景。怎麼會有如此輝煌的落葉呢?有了落葉的陪襯,周圍的風景不僅沒有頹廢之感,反而顯得生機勃勃。秋天也是很富有的,揮霍著大把大把的鈔票——像一位終於認識到生命短暫的土豪。用不了多久,落葉便枯幹了。有清潔工把它們掃到路邊,堆成一堆,點火焚燒。這畫麵總使我感到悲壯。他們在燒秋天的紙錢呢。既像在掩埋什麼,又像在悼念什麼。落葉變成了火,變成了灰燼,變成了一縷青煙。
整理書架,發現一本舊書裏夾著一片樹葉。實在想不起是在什麼地點拾撿的,又是在何時夾進書裏(是作為書簽嗎)。這一片無人認領的落葉,使我認識到記憶的不可靠。記憶的落葉,名字叫做遺忘。就像落葉與樹脫離關係一樣,那些被遺忘的事情,在一個不可知的時空裏旋轉著、舞蹈著,忘記了自己的使命,像一群無人認領的迷路孩童。
東方1地理影響著人文。這是一種類似於土壤對植物的影響,潛移默化,又如同宿命般無法變更。我生長在東方,東方對於我依然是神秘的,神秘本身就是它的特征。東方擁有過最漫長的封建時期,它性格中的自閉症是經過各種勢力的衝撞才勉強打破的。太陽依然每天從東方升起,但它的心情已進入了黃昏的境界——作為其古老文明史的象征。東方是世界的另一尊神,我們是在它寂寞的神性籠罩下成長並且思考的。我相信整個東方告別了狂傲不羈的霸主時代,縱然有失落,畢竟恢複了清醒,開始邁入智者的階段——這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進步。
2西方的文學藝術是以“文藝複興”為轉折點,令世人刮目相看的。很長時間以來,東方的文明忍受著衰落的痛苦,艱難地撐持著半壁江山。內斂狀態的理智、澄明、豁達、徹悟伴隨著東方文明的自我反省,使之獲得慰藉與解脫,並構成一種類似於大病初愈後冉冉升起的美學。日本的藝術精神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川端康成在獲諾貝爾文學獎後的演說辭《我在美麗的日本》中,不厭其煩地介紹禪宗、和歌、插花、茶道、書法與繪畫,實際上是隱約批評著世界對博大深沉的東方文明的忽視——作為藝術家,他則以生活在美麗的日本並飽受東方文明熏陶為榮耀:“日本吸收了中國唐代的文化,爾後很好地融會成日本的風采,大約在1000年前,就產生了燦爛的平安朝文化,形成了日本的美,正像盛開的珍奇藤花給人格外奇異的感覺。”他還引用了西行法師的詩歌觀點:“雖是寄興於花、杜鵑、月、雪,以及自然萬物,但是大多把這些耳聞目睹的東西看成是虛妄的。”川端康成認為:“西行在這段話裏,把日本或東方的虛空或無,都說得恰到好處。有的評論家說我的作品是虛無的,不過這不等於西方所說的虛無主義。我覺得這在心靈上,根本是不相同的。”或許,東方的美學有那麼一抹虛無的色彩,但不同於頹廢,它是積極的,建立於洞察宇宙萬物後的達悟。“清風徐來,水波不興”——這就是心如止水的東方,空穀幽蘭的東方。
3我一直在想,東方是因為神秘才含蓄,還是因為含蓄而加倍地顯得神秘?過於厚重的曆史積澱使它深緘其口,除非我們透過布滿蒼苔的岩石觸摸到它隱秘的心跳——所以東方人的性格也是比較內向的。我偏愛用同樣的手勢觸摸紙張泛黃的東方的經卷,那些古老的大師們的言談舉止都已被另一個時空封存,但仍然以文字的形式輻射著我們今日之生活。他們的麵孔是典型的東方式的麵孔,他們的表情是東方的表情,溫文爾雅,含而不露。我遊覽各地的寺廟,喜歡觀察高高在上的佛像,佛的表情,堪稱最耐讀的一部古書——使我內心對東方虛無縹緲的想像獲得具體的印證。東方是有神性的,這是它的神秘所產生的原因。否則它僅僅是一種淺薄的欺騙。有了神性的佑護,人性才不會成為無源之水。
4我喜歡比較:西方有《荷馬史詩》,東方有《詩經》,西方有吟誦著《神曲》的但丁,東方有弘揚了《楚辭》的屈原,西方有巴爾紮克的《人間喜劇》,東方有曹雪芹的《紅樓夢)……唐詩宋詞不僅是東方永遠的文學遺產,也是世界的瑰寶。還有兩千多歲的孔子——這東方的聖人,他的思想融會進整個中華民族的血統,一定程度上取代著神的位置,曆史造就了這個肉體凡胎的神。“半部《論語》治天下”,是中國的一句古老的俗話。在東方,理性淩駕於萬物之上,理性也淩駕於感性之上——因此在東方人眼中,大自然與心靈溝通,萬物都是有靈性的。發掘人與萬物的息息相通之處,正是東方藝術精神之所在,以及東方藝術家的努力方向。
5東方,在我理解中是一個帶有時間概念的地理學詞彙。它本身就擁有特殊的時空,容易使人聯想到古典、傳統、封閉、保守——並通過這一切達到自足與圓滿。東方既表現為現實,又是世界極富於生命力的一個回憶。作為東方的藝術家,我們哪怕是在表達東方的現實,也等於豐富或強化了世界的記憶力。我熱愛東方特殊的美,也努力認識東方特殊的美學:心靈可以包容萬物——所以這種認識注定將從發掘自己的心靈開始。這也是認識世界的捷徑。作為一個停留於世界的記憶中的藝術家(哪怕采取行進的姿勢),是多麼幸福的事情。我既是現實的觀察家,又是記憶的忠實記錄者——錯亂的時空反倒使我的雙重身份達成一致。讚美詩藝術是對時光的挽留——哪怕這種挽留注定和其他形式的挽留一樣,是徒勞無益的。但我們並不因此而鬆開自己握住紙張與筆的手,握住靈魂的武器的手,握住餘溫尚存的分分秒秒的手。山,依靠著我們的肩膀一夢千載,河,透過我們的指縫繼續在流;我們一遍又一遍捕撈的,永遠是自己的影子。我們放跑了什麼,又留住了什麼?也一遍又一遍地構成隱約的犯罪感與嚴酷的拷問。其實這種挽留本身,比它所挽留的事物更有價值。它泄露了一個人對生命、對美所持的態度。
美從什麼年代開始誕生?這是無法正麵回答的問題。可以肯定的是,從美降臨人世的那一瞬間起,讚美者就產生了,讚美詩就產生了。我是其中的一個人,我的詩是其中的一首。魔鬼糜菲斯特與神打賭,說能把浮士德誘離真理之路。果然,當一向沉迷於書籍與煉金術的浮士德遭遇古希臘的海倫,便忘卻與魔鬼的協約,情不自禁地呢喃:“美啊,請為我停留一刻!”事實證明這是一個能使人變成石頭、也能使石頭變成人的咒語。這也是最原始的讚美詩。美無跡可尋,美又無處不在,與美狹路相逢,我就是浮士德,就是一位受蠱於語言魔法、結結巴巴的笨拙讚美者。哪怕對美的禮讚,是通過挽留的意願來體現的——瞬間的持續,已堪稱成功的挽留了,不亞於永恒。
由於童年生活在鄉村的緣故,心靈是喝井水長大的,我熱愛風景。風景永遠是我最本質的感動。我不知用風景這個詞,是否適宜指代具象化的美,但風景確實是美巡遊世界所披掛的物質外衣——換句話說,美若是靈魂的話,風景就是其寄托的肉體。剖析美的靈魂、美的概念,那隻是美學;而癡迷於美的肉體、美的一眸一笑,才形成讚美詩。這就是藝術與哲學的區別。任何風景都是美的一部分,而美則是全部風景、所有美麗事物的總和。所以我哪怕僅僅目睹莽莽鄉野升起的一縷炊煙,都會不由自主“啊”地感歎一聲——仿佛它是我靈魂繭殼裏抽出的若隱若現的絲。“啊!”是所有詩人在美麵前最通用的口令。
我充滿驚詫,這一聲“啊!”簡直陌生得不像我發出的,而是內心深處有一個小小的人兒、小小的聲音在呼喊,在提醒我。另外的聲音。不要嘲笑詩人愛麵對大好河山“啊”的一聲——類似於歌劇演員誇張的舞台動作。在那一瞬間,他是失控的。他用手掩住口,生怕周圍無關的行人注意,但還是按捺不住黑暗隧道裏日出一樣噴薄的感歎詞。那一瞬間,他被照亮了。他背叛了自己也背叛了人群。他為了吐露內心的太陽而踮起腳來。
這就是讚美者的故事。這就是露天廣場上唱詩班的隊列與台詞。或許這個世界上的所有讚美詩都千篇一律,最終都可以簡化成一個字:“啊!”而這個字足以衍生為無數次靈感,創造無數位詩人。或許所有讚美詩都是同一首詩。
那是怎樣一個瞬間呀,漫長、鬆弛、衝動與焦灼,廊柱間隱蔽的樂器使黎明的邊緣呈現青銅的反光。我困守大風起兮的北京城中,端坐十六層高樓之上,透過比世界的指甲蓋還要小的一扇窗口,俯瞰街道上螞蟻般的車輛與行人,以及冥冥之中司掌著人類命運的紅綠燈。當這首詩的標題被斜射的光柱放大在紙上,喧囂的更喧囂,寧靜的更寧靜,我聽見第一個醒來的人“啊”地做了一次深呼吸,第二、第三個人也分別喊了一聲,如此繼續下去……我可能隻聽見一個人所發出的詠歎,其後此起彼伏的不過是持續在城市峽穀間的回音,震耳欲聾。這使我無法判斷黑暗中唱詩班的人數,也難以分辨那一張張熟稔或生疏的大師的麵孔。在那一個倉促的音節中,受驚的時光停頓住腳步,世界原形畢露。
此時此刻,隻有上帝的手能擰緊清規戒律的瓶蓋,誰也無法阻止人類從喉嚨裏放出美麗的魔鬼。幻覺詩歌給我帶來的是類似於煙草所製造的輕微的幻覺。在那一瞬間,我是神的兒子。在天地之間,在人神之間,我是文明的半神,是人間的英雄。這就是我對詩人這個概念所做的理解。我在煙霧迷茫中超低空飛行,貼近現實,而又不與現實保持一致。幻覺提供了現實之外的另一種可能。我知道,它首先幫助我超越了自身——從世俗的軛下獲得解脫,放縱的語言開始恢複其必要的彈性。我懷疑自己是一個在城市頭頂走鋼絲的江湖藝人,或者說,是那位麵容模糊的江湖藝人在代替我行走,步履維艱,心驚肉跳——這種遊戲無法排除冒險的成分,正因如此,它才不失為一項高尚的遊戲。如同王家新所說:“詩人創造了一個世界,為了在其中消失。”又到了該我消失的時刻,我轉身的動作就是對世界的敬禮。寫作所虛擬的是一種告別的感覺。真正的情人是因為告別才偉大起來。撫摸與傾訴,還有被動的吻……這一切都是詩歌教會我的。
每位詩人的一生都是一部抽絲剝繭的變形記。巧妙的手,笨拙的心,最原始的美感莫過於這種生命的本能。
我必須繞過燈塔才能找到黑暗,必須製造障礙才能實現驚險,所以我揮灑的都是一些奢侈的時光,我把書卷乃至整個世界都作為先賢的遺物來看待。包括我最愛在黑夜運用的文字,都像經曆過無數次擦拭的青銅器皿,邊緣呈現黎明的曙光。那是神最先抵達的地方。我也是最先通過它感受到神的體溫。
我請求你,蒙住我的眼睛——讓我在黑暗中猜測,周圍發生了哪些變化。猜測本身就是一種想像。我的想像力都是黑夜培養的。紙上的羽毛,空氣中的翅膀,蜜蜂的螺旋槳,以及所有靠嗬護就能獲得成長的事物,不再需要其他養料。我是聞著花香而找到回家的路。通過想像,人類獲得了成百倍於自己的勢力與能量。並進而敬畏自身。這就是想像所創造的神,以及神的糾紛。而詩歌作為最富於想像力的事物,最初肯定產生自對神的讚美,抑或對人的訓誡。它證實了我所說的那種輕微的幻覺的存在。
在煙草、語法、宗教與情欲之間展開的一次無害的旅行。葉芝的名言:“同別人爭辯產生雄辯,而同自己爭辯產生詩歌。”想像本身是人類與自身所進行的曠日持久的沉默的爭辯,能力因之而得到提高。我估計在懷疑論者身上,最發達的部分就是警惕與想像了:因為警惕而想像,因為恐怖的想像而加倍地警惕……詩人首先是情人,世界的情人。
他同時又是世界的懷疑者——這是一種愛所造成的詩化的懷疑。我所討論的這一切,都與人類的幻覺有關。
葉芝同樣還說過:“我不得不克製一種激情的憤怒……一個人的藝術不是從自己靈魂裏的鬥爭創造出來的嗎?美不是對自我的一場勝利嗎?”沒有任何幻覺是可以脫離隱晦的激情而存在的。在詩歌的陶醉中,詞彙不過是製造幻覺的道具——如果你承認每個詞彙背後都埋藏著一道古老的風景。那麼,就用手中的鐵鍬去挖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