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神秘的來客(3 / 3)

每一個古老的法術都會有許多年輕的傳人。我是其中之一。我也因之而獲得了成百倍於自己的勢力與能量。存在與虛無,是博大的命題。包括有時輕得仿佛什麼也沒有了——都是一種力量的體現。這即是米蘭昆德拉所謂“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正如古典的文人大多因病弱而耽於幻想,我亦是因為生命之輕而成為幻覺的囚徒——但在這特殊的地獄中,有著絕對的自由。所以詩歌帶給我的實際上是一次精神的解放。詩人都是成功的越獄者——使超越自我的過程成為最驚險也是最完美的藝術。我在幻覺中飛行,飛過城市的屋簷,飛過修辭的峽穀乃至你們的夢境,投下輕得幾乎沒有重量的陰影——即使你在夢中擊落了我(遍地都是文字的殘骸),也無法擊落我的幻覺——它擺脫了我,依然在我的頭頂飛行。

我就像一個把地圖懸掛在天花板上的旅人,仰著脖子打量屬於自己的風景,以及將由自己的替身去完成的路線。幻覺的路線是畫在天空的,與行雲流水為伍,我不過作為其設立在地麵上的坐標而已。詩人永遠在詩歌之外存在——他既是幻覺的主人,又是世界的局外人。而這裏所說的世界正是他的詩歌所創造的。要麼暴露我,要麼把我藏起來,盡可能地別讓其他人發現——這就是我對世界的懇求。否則我無法享受到真正的自由。自由在眾人之外,在物質之外,甚至,在時間之外……

稻草人稻草人每時每刻都在做夢——甚至它本身就是對夢的最佳比喻。空洞的眼窩,僵直平舉的手臂,神情恍惚的臉……這是一位因腳步過於沉重而停留於原地的夢遊者。我從沒有指望稻草人會帶來蘇醒般的驚喜,我知道:它從誕生的那一瞬間,就成為你我的替身;它被樹立在寂寞的田埂上,就成為夢的標本。驚動了它的沉思冥想,無疑是一種罪過。

在中國的廣大農村,隨處可見稻草人的存在。作為農民們手工捆紮的原始作品,它忠實地模擬著人類的動作:頭戴草帽,手執蒲扇,目視遠方……這做夢的哨兵,給那些企圖啄食穀粒的麻雀造成了錯覺與誤會。稻草人,農業社會的編外人員,在田野上拉著無聲的警報。它肩頭承載著人類對和平與豐收良好的願望——我是將其作為吉祥物來看待的。一種幸福的征兆。

塞林格寫過一部風靡世界的小說,叫《麥田裏的守望者》——如果把這詩意盎然的標題作為謎語來猜測,謎底應該是稻草人。隻有稻草人才能不知疲倦地在麥田裏無限期地守望。至於它守望著什麼以及守望的對象何時到來,不得而知——這是人類無法理解的忠誠與等待。稻草人僅僅為了等待而活著。最終又因為等待而死去。它的一生是一個盲目擴張的夢。

它等待著鳥類來築巢嗎?不,鳥類是它的敵人。它等待著收割者嗎?可在收割之後,它的威信會像神像一樣被推倒。那麼,它是在等待另一個稻草人?不,這更不可能。

每個稻草人都是孤獨的化身。我們隻能如此假設:它是在等待著自己——等待靈魂返回肉體,等待自己從漫無涯際的夢中醒來。這種等待注定要落空的——所以,這是一種苦澀的等待。

如果我看見有稻草人守望的田野(哪怕它經曆了收割業已荒蕪),這塊田野在我眼中,是有生命力的——至少,它保留了做夢的權利。從黑夜到白晝,從春播到秋收,從貧瘠到富有,稻草人構成時間的坐標。它是真正的地主。大地上做夢的主人。稻草人全身上下都帶有寓言的意味:諷刺與幽默,誇張與保守……

作為人與自然的中介,稻草人的夢境,是秘而不宣的。稻草人的身體,是我觸摸過的最概念化的身體——可是這枯燥的身體卻能孕育出千奇百怪的夢。它的想像力是經得住時間考驗的。它給懷孕的田野以及祈禱著豐收的農民以安全感。這一切肯定都是它夢境的一部分。稻草人以做夢來自娛自樂——否則,該如何打發那漫長的寂寞與空虛呢?有時候,稻草人會夢見不該它夢見的事物,譬如愛情。夢見服飾鮮豔的青年男女手挽手從田埂上走過。它肯定有一種悲哀的感覺。它悲哀地發現:自己既不是男人,又不是女人,僅僅是個稻草做成的人的仿製品。它比別人少了點什麼——一顆心。它會幼稚地問:誰把我的心摘走了?快還給我!我明白了:整個秋天,你伸著手臂是為了索取什麼。愛在哪裏呢?你執拗的雙手之間,隻有風來回穿梭。

你空洞的胸膛裏,燃燒著一團看不見的火,幽暗的火。你是在以做夢來取暖,以夢的幻滅來填補那命中注定的空白……寫到這裏,我說不清是我理解了稻草人,還是稻草人理解了我。

衣衫襤褸的稻草人,兩袖清風的稻草人,在我夢見它的同時它也夢見了我。也許,稻草人是我的替身?也許,我是稻草人的影子?露天的吻在有暖氣的房間裏呆久了會覺得鬱悶,就去家門口的團結湖散步。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湖水已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因為氣溫偏低的緣故,公園裏很清淨。我正懷疑是否隻有我一個遊客呢,遠遠地看見湖對岸有一對青年男女模糊的身影。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正相互擁抱著,像兩隻耳鬢廝磨的水鳥。

我沿著環湖的曲徑走了將近半小時。這半小時裏,他們的姿態幾乎沒有改變。他們來得比我要早,也就是說他們的擁抱已持續了更長的時間。在寒冷的天氣裏這樣站立著,不感到累嗎?不感到冷嗎?我開始替他們抱怨了:公園設計得不夠合理,偌大的湖畔居然沒有一隻可供小憩的長椅。

但他們可能毫無怨言。能在鬧市裏找到這麼一個不受幹擾的小環境擁抱一會,他們就很滿足了。

奇怪的是,他們幾乎一動不動。難道這是新樹立的一尊雕塑嗎?我的眼睛有點花了。直到走得很近了,我才相信那確實是一對活人,大學生的模樣。他們不僅在擁抱,而且在接吻呢。他們的呼吸蒸發淡淡的白霧,給湖畔的冷風景帶來了一縷溫情。

這個吻可真夠長的。沒準是他們一生中的頭一個吻呢。否則不至於如此投入、如此專注、如此戀戀不舍。甚至都顧不上挪動僵直的身體。可以想像出他們正緊閉著雙眼,盡情享受著寒風中的這一點溫柔的感覺。這個吻打開了一個別人無法理喻的世界。

我的出現並沒有驚動他們。他們可能已放棄了視覺與聽覺,隻剩下了舌尖的一點觸覺。雖然如此,我還是放輕腳步,繞道而行。沒有比驚醒一對接吻的情侶更不可饒恕的罪過了。

他們是我在這個冬天遇見的最幸福的人了。雖然他們沒有自己的溫室——隻能選擇露天的吻。但這個暴露在寒流中的吻,或許他們一生都難以忘卻呢。這也是一個無法冷卻的熱吻。我有點嫉妒他們了。我開始意識到自己老了。我努力追憶著自己年輕時吻過的對象,以及當時的場景與心情。我不也曾經是這樣嗎——擁抱一個女孩的時候就像擁有了另外半個世界,甚至都不敢輕易鬆手,生怕她會像鳥一樣飛了……我無意識地咂了咂嘴。

今天的公園,是為他們開放的,也隻有他們會不怕冷。他們以一個細致的熱吻跟整個冬天角鬥著。他們贏了。

我估計他們即使被凍僵了,成為兩個冰人,他們那熱烈的舌尖也會像火焰一樣在對方的口腔裏跳躍……這個充滿靈性的吻,似乎使他們身體的其他部位都失去了知覺。此時此刻,還有什麼能轉移他們的注意力呢?我甚至都不敢回頭多看他們一眼。我怕他們會像影子一樣消失。

該怎樣證明這不是我的幻覺?我希望世界的聚光燈都籠罩在這一對接吻的情侶身上。他們使生活中的許多內容都黯然失色了。還有什麼比年輕更好?還有什麼比愛情更純粹?對於一個人來說,還有什麼比一生中的初吻更富有爆炸性或爆破力?

湖畔佇立的他們,雖然像雕塑一樣一動不動,說不定正細心體會著心靈的一次地震呢。

至少,作為過客的我——受到了震動。

我來了又走了,小心地繞過這一對忘我的情侶。仿佛承認他們才是這座公園真正的主人。他們有權利享受自己清貧而又華麗的青春。甚至我善意的回避,都充滿了祝福!睡蓮之美睡蓮僅僅告訴我們:夢並不是人類的專利,甚至植物也會做夢。而且植物的夢境,似乎更為圓滿、完整,絲毫不怕受到外界幹擾——因為沒有誰能讀懂它的所思所想。

睡蓮的可貴之處在於:使夢境由虛無變為一種存在。我們目睹的睡蓮,永遠是夢的載體——而無法想像它醒來的狀態。

如果你遇到一座有睡蓮的池塘,就能逐漸看見自己——屬於精神的那一部分,在鏡中顯現。哦,原來它一直像花朵一樣半開半閉、半夢半醒,漂浮在另一個不可捉摸的世界。睡眠是貧富、愛恨、生死之外的第三重境界——而這隻有睡蓮的體重才能夠勝任。穿梭於明鏡內外,我們笨拙地模仿著蓮花的開敗。而睡蓮對這一切都渾然不覺——在夢境中放逐自我,沒有誰能比它更徹底的了。惟獨睡蓮,能夠使時間停止,使波浪停止,使心跳停止,使呼吸停止——在養精蓄銳中擴張自己的勢力。整座池塘(包括池塘上籠罩的寧靜),整座天空,乃至整個世界,都仿佛是它越做越大的夢境。

假若池塘裏沒有睡蓮——即使有其他水草,也會缺乏某種必要的宗教感。我想說的是,睡蓮超凡脫俗,甚至它的睡態都孕育著某種宗教感,而隻有宗教感才能製造那份亙古的寧靜。睡蓮的出現,使周圍的環境不再真實,烘托出夢幻般的色彩——這肯定是它長期修煉的結果。

水麵上漂滿睡蓮(像一群沉默的祈禱者維護住內心的自尊),是多麼神聖的景像。整座池塘都像是露天的教堂,公開著那一向不為人知的秘密。喧囂來自於寧靜,運動來自於靜止,沉醉來自於清醒,神秘來自於含蓄——天地萬物,莫不如此。

人類自稱善於造夢——可在長醉不醒的睡蓮麵前,是否相形見絀?和睡蓮一樣酷愛做夢的還有蝴蝶。因為人類出了個莊子,所以蝴蝶夢赫赫有名:“是我夢見了蝴蝶,還是蝴蝶夢見了我?”蝴蝶似乎天生就做著哲學家的夢。

相比之下睡蓮則寂寞得多、清貧得多,它做的夢也大都屬於村姑一類吧?在遠離城市與人群的地方,在水一方,睡蓮攬鏡自照、自我欣賞,做著與其他人無關的夢。我們夢見的永遠是別人,或另一個自己;隻有睡蓮永遠在夢境中欣賞著本色的自我。我想,在這個世界上,自戀者的夢才是最純粹、最本質的夢:它為自己的幻想而美麗著,它為自己的美麗而幻想著……

睡蓮又是個永遠停留在原地的流浪漢。它在夢中流浪著。這恐怕跟它安家於水上有關。水為它提供了博大的生存背景。水甚至還托起了它的夢境——可見它的夢境比它的體重還要輕。睡蓮的睫毛半開半閉,它從來就沒有好好打量這個世界。它仿佛僅僅擁有睡眠就足夠了,睡眠是它的糧食、它的宗教、它的旅行、它的愛情和它的寫作素材,換句話說,睡眠就是它的一生。我還從來不曾見過如此揮霍生命的現象:夢境就是它的現實。睡蓮啊睡蓮,在原地流浪著,在自己的體內流浪著,在夢裏麵繼續做著夢——它的夢是循環的流浪,它的流浪是一個循環的夢。睡眠意味著它的誕生,也意味著它的死亡。睡蓮在夢中長生不老。

這肯定是一種令睡蓮無法自控的力量,一種比死神還要強大的力量!睡蓮因之而放棄了反抗,也因之而放縱了幻想,隨波逐流,成為夢的標本。睡蓮在夢中解放了自己。這種力量並非僅僅針對睡蓮的(甚至睡蓮也僅僅是個比喻),它同樣會出現在你我之間,比蜜還要甜,比酒精還要熾烈,比愛情還要繾綣——在類似於慵懶、疲倦、昏迷的感受中,我們的肉體被麻醉了,精神卻逃亡般地漂浮起來,貼近天空,貼近水麵。與其說我們被這神秘的力量製服了,莫如說這種力量恢複了我們的自由——而且是超自然的自由。人類的集體夢境注定比整個人類的曆史要豐富得多、輝煌得多。每個人的睡眠都是一座高深莫測的池塘,在與現實接壤的水麵上,或許漂滿了一層又一層的睡蓮——記錄著夢的實現或幻滅。

我凝視著鏡子裏的自己——由模糊到清晰,由年輕到衰老,由浪漫到理智,像一朵霧氣彌漫中的睡蓮浮現出來。每天醒來,我都要照一遍鏡子——而每次入睡,我又忘卻了自己的姓氏與容顏。這注定是一麵時光的鏡子,濤聲依舊,水流不息,帆影點點。我說不清自己是誰:是一個人,抑或一朵睡蓮?我仿佛在鏡子裏幽居了一世。我仿佛在水麵上漂泊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