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舊日女友(1 / 3)

第四章

夢電影夢的內容肯定比我們生活的內容要豐富。如果生活是一棵樹露在地麵的部分,夢則是龐大的根須——以黑暗為食物。夢有著鬆動的牙齒、忍耐的品性,默默咀嚼我們的經曆、記憶,它比牛還擅長反芻。當然,它也有消化不良的毛病,常常顛覆了事物的真實性。然而再荒誕的情節,在夢中也無人懷疑其確切程度——這有點像熄燈後的電影院產生的審美效果。難怪人們要把好萊塢稱為夢工廠。夢,是我們每個人都秘密擁有的好萊塢。偶爾做一個離經叛道的夢,簡直比走私軍火還要驚險。我們渾身冷汗地走出陰暗的劇場,拉開窗簾,發現外麵的世界依然陽光燦爛。按道理說,夢境隻能算是一種未經剪輯的半成品——但它卻比許多鑲嵌在鏡框裏的藝術品還要富於感染力。跟電影一樣,它大致可分為戰爭片、愛情片、武打片、倫理片、警匪片、紀錄片、科幻片、恐怖片……還有一種純粹意識流的,屬於超現實主義吧?隻是我們永遠弄不明白幕後的導演是誰——它太有天才了。夢的攝製組也很有實力,從道具、布景、化妝直到燈光效果、音響效果,簡直無可挑剔。最重要的是:演員都不用照著劇本念台詞。夢是沒有劇本的,純粹是即興演出。做了一個好夢之後,我連正走紅的美國大片都懶得看了。惟一的遺憾是:夢的票房業績不佳,永遠隻有一個觀眾——而且是一次性的,沒有重播的可能。遺憾的藝術才是最好的藝術呢。我對夢更珍惜了,經常挑選一二,在記憶中作為絕版收藏。

夢跟電影不同之處,還在於它沒有預告,我從來不曾見過哪裏貼有夢的海報。想一想也可以理解:它畢竟屬於“地下出版物”嘛。況且,不給你任何心理準備,才能產生最神奇的效果——有時候一段夢中的愛情,比《魂斷藍橋》還要令我纏綿悱惻;而無意間目睹的恐怖情景,足足能把我嚇醒——這是西班牙籍導演布努艾爾與畫家達利合作的超現實主義影片《一條安達魯狗》都辦不到的……

經典也沒什麼了不起的。至少夢本身能超越任何經典。因為在夢中,你不僅僅作為觀眾而存在,常常還能當上主角;哪怕跑跑龍套什麼的,也能滿足一番表演欲。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每個人都不是電影藝術的門外漢。我們天生就會拍電影——隻可惜,很少相互交流這方麵的經驗。假若能給芸芸眾生的夢也設一個奧斯卡金像獎,該有多好!這至少能避免許多精彩而華麗的夢境,被時光、遺忘與死亡所埋沒。在夢中,人類的想像力才真正達到了極限。夢啊夢,你才是真正的魔幻現實主義。夢是製作成本最低的電影。甚至,它連起碼的電費也不用損耗。演員也屬於義演,不收出場費的。一切都是無償提供的。看一回夢電影,連門票都不用買。這比在現實中幹什麼都便宜。在夢中購物,我從不付錢。難怪人們愛做夢呢,夢本身就是一筆不用付錢的買賣。會做夢真是人生的一大幸福:你可以去最想去的地方,見最想見的人,幹最想幹的事情……如果連夢都不會做,那又與死亡何異?夢彌補了我們日常生活中的諸多缺憾。平凡的人會夢見偉大,孤獨的人會夢見愛情,乏味的人會夢見刺激,傷痛的人會夢見和平……沒準正是夢隱秘地提供給我們活下去的勇氣與信心。夢啊,我們每個人精神上最親密的家庭教師——關鍵的是,它永遠替你保密,永遠不會出賣你的隱私。一個人一生的夢是豐富的,比他的生活不知要豐富多少倍。但再豐富,依然是有限的。如果能把全世界的夢境弄一個互聯網就好了——願意的話就可以上網,成為一個夢的網站。你可以把自己的夢貼出來,辦一個小型展覽;也可以跟別人的夢等價交換。這比看電影的挑選餘地可大多了。每個夜晚,世界各地在製造多少夢啊,多少夢在不同的環境裏分頭拍攝——缺乏觀眾的話,那太浪費感情了,也太浪費才華了。可以用化名結交一些網友嘛,反正誰也不認識誰。多看看別人的夢,沒準能幫助你了解自己——以及理解別人。還有比夢更私人化、更具真實性的電影嗎?還有比夢更適宜掩飾自己的羞怯的理由嗎?還有比夢更不需要你負責的事情嗎?夢中的電子郵件,沒準比實際的交流命中率更高呢……當然,這個一廂情願的設想,僅僅是我昨夜剛出爐的一個夢——我試探性地把它劃歸為科幻片。我製造過各種風格的夢電影,這是我科幻片方麵的代表作。

據說,癡人才說夢呢。我卻對夢津津樂道。這說明我夠傻的。還有像我這樣的傻子嗎?大家不妨認識認識。我的夢你肯定愛看,不敢自稱大手筆,但確實是大場麵、大動作——醒來之後,我每每對自己佩服得很。會做夢的人,即使閉目養神的時候,也能大飽眼福。雖然我還隻能算是業餘水平。如果夢電影紛紛公諸於世的話,那些職業導演們該失業了。

露天電影在武漢讀大學時,常看的是露天電影。學校有專門的露天電影場(兼作開會用),以矮矮的圍牆跟教學區隔開,銀幕懸掛在主席台上,中間的操場可容納數千人——後麵是個山坡,也砌成梯田的形狀,我們戲稱之為“包廂”或“加座”。新生入校,每人發一隻小板凳;後來才知道,是用來看電影的。每逢周末,食堂門口便貼出電影預告的海報。賣飯菜票的窗口兼賣電影票——係五分硬幣大小的塑料片,三毛錢一枚。這是80年代的物價標準。晚上六點多鍾,校園裏的條條大路通往電影場——三五成群地走滿了手提小板凳的學生。早早地去了,為了搶占有利地形。看電影畢竟是當時學生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早到的人們,圍坐在空地上打撲克,或者聊天、嗑瓜子。

我也總是提前守候在那裏——隻要緊盯著入口處,就能見到各個係最漂亮的女生。因平常不在一起上大課,一般每星期隻能見到她們一麵——就是看電影的時候。半年的電影看下來,我心目中的校花已評選出前十名。有激動的時候:英文係的某某恰好在我身邊坐下來,無意識地陪我同看了《兩個人的車站》。也有掃興的時候:新聞係的某某挽著一個男生,並肩走進電影場,使我散場後直想學銀幕上的寅次郎吹口哨……這構成我看電影之餘的一點私心雜念。

現在想想,很可笑,又很值得懷念。

一般要等到七點左右,天才能黑下來。這是露天電影所需的條件:必須得到夜色的協助。當山坡上的放映機把光束投在銀幕上,蒼白的幕布便獲得了生命力,吸引了所有觀眾的眼神。人聲鼎沸的電影場頓時變得安靜,等待著某個事件的發生。這時顧目四望,操場乃至後麵的“梯田”上,密密麻麻地坐滿了人。多少年之後,他們跟我一樣,不會忘記看露天電影的情景,甚至還能回憶起當時看過哪些影片,在怎樣的季節,怎樣的天氣……大學時代,我整整看了四年的露天電影,風雨無阻。按每星期兩部計算,至少也有兩百部吧——幾乎每次都是一部進口片和一部國產片相搭配,就像買好煙需搭一包次煙。雖然也味同嚼蠟地看過一些平庸的影片,但有許多好片子令我們曲終人散後仍然興奮不已——譬如有一年冬天趕上聯邦德國電影周,縱然快期末考試了,我還是堅持數日,把《莉莉瑪蓮》等六七部西德電影一網打盡。回到宿舍一描述,令幾位從教室晚自習回來的好學生遺憾了一夜。第二天他們考的分數還不如我高。

看露天電影,夏天要帶好扇子(有的人甚至還預備了風油精或蚊香),冬天則要戴上帽子、係上圍脖再裹上軍大衣——全副武裝的架式,即使這樣,電影場裏仍不時有跺腳的聲音。記得看《戰地浪漫曲》時是個陰天,放到一半時下起雨來,有的退場了,大多數人則撐開自帶的雨傘,躲在小小的傘下繼續看。偏偏那天我沒帶傘,又不忍心離去,隻好手搭涼篷,在傾盆大雨中繼續關注男女主人公的命運——他們若知道的話,會感動的。這就是我為一部電影付出的代價:淋得像個落湯雞。它同時又證明:這確實是一部好電影。好電影應該使人們做到哪怕聽見了空襲警報,也必須看完了再鑽進防空洞。因為它已使你進入了別人的命運,忘卻了自己,更忘卻了外麵的世界……

又有幾個人,能經受住這樣的考驗?或者說,又有幾部電影,能經受住這樣的考驗?

這些年來,坐在豪華的劇院裏看電影,我再也找不回看露天電影的那份激動。是我變了,還是電影變了?抑或,環境變了?人類坐在自己的建築物裏看電影,是居高臨下的,是清醒的——因而無法自己欺騙自己。而坐在星空下,空地上,置身於真正的夜色中,他與電影之間是平等的——將之視若別人甚至自身的命運。露天電影,能較輕易地喚起人們內心的某種醉意——它仿佛不是放映給渺小的人類看的,而是為博大的天地放映的。天地是隱形的觀眾。電影是天地之間的幻像。難怪有部外國片叫《天堂影院》,又有部國產片叫《天堂來信》,電影似乎在傳達天堂的消息——天堂是沒有屋頂的。看露天電影,比在屋頂下觀看要痛快!朝鮮電影70年代最著名的異國之花——不是紫羅蘭,也不是櫻花或鬱金香,而是金達萊。因為那時候所能看到的進口片,主要是朝鮮電影,而金達萊堪稱朝鮮的國花。在許多朝鮮電影中,都出現過漫山遍野的金達萊盛開的鏡頭——簡直相當於某種宣傳民族精神的儀式。而在更多的描寫抗美援朝戰爭的國產片中(如《偵察兵》、《奇襲白虎團》、《英雄女兒》等),也不乏金達萊的影子——作為中朝兩國人民友誼的標誌,是血染的風采。在當時中國人心目中,兄弟鄰邦的三千裏江山,似乎隻盛開著一種花。一種比金子還要貴重的花。

70年代的朝鮮電影,最著名的應該算《賣花姑娘》。

賣花姑娘是個長得像金達萊一樣的姑娘——金達萊是苦難與美麗的象征。那時候看《賣花姑娘》真是傾城出動,一點不亞於現在看美國大片《泰坦尼克號》。舉個例子:我當時還在讀小學,全校師生都按班級排隊步行到市中心的電影院看包場。不問男女老少,看《賣花姑娘》都事先預備了一條手絹,看到傷心處劇場裏哭聲一片。那個年代的人真重感情啊,心真軟啊。況且置身於那樣的大背景下,誰若無動於衷,則顯得太沒心沒肺了——容易被懷疑為思想有問題。那時候中國的街頭還沒有出現鮮花店,但電影院門口的商店裏,手絹倒是挺暢銷的——隻有在欣賞這一朵花時可以大動感情,而不會被批判為黛玉葬花式的小資產階級情調。金達萊是一株來自異國的“苦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