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假日》沒有“床上戲”,是柏拉圖式的經典,剔除了肉欲的成分,迫使我們把注意力全集中在愛情屬於精神的那一麵。隻有精神才會戀愛,當精神戀愛比肉體狂歡還要重要,則說明它打下的烙印將更為深刻。正因為這樣,它才會“保鮮”(不僅指這部電影,還指這部電影裏的愛情)。在現代人眼中,這種戀愛的方式可能太古典了。這是一對不曾做愛的情人,一對假日結束就各就各位重新“上班”的情人,一對永遠生活在離別中的情人……或許正是這諸多因素,才導致他們的愛情永褒青春?他們的靈魂僅僅在現實中會合了一天,卻完成了可供一生享用的盛宴——而不是一頓即食的快餐。赫本拍《金色池塘》時,風韻猶存。我近期還從電視上見到白發蒼蒼的老派克。《羅馬假日》裏的男女主人公,老了的話也該是這番模樣吧?但他們還是不要再見麵為好。隻要記憶力還保持著,宴席就不會結束。所有的觀眾也不會提前退場。還有比這更好的結局嗎?存活在各自心目中,都是對方最年輕、最完美的形象。打破了它才會更加遺憾。
沒有什麼愛情,能比《羅馬假日》更遺憾的了。也沒有比它更完美的了。
沒有什麼愛情,能比《羅馬假日》更短暫的了。也沒有比它更長久的了。
在我們周圍幾乎找不到這樣的愛情。沒有比它更古典的,也沒有比它更年輕、更富有生命力的了。
赫本會老,派克會老。《羅馬假日》裏的那一對情人,卻是不會老的。
“你喜歡哪部電影?很多人常常這樣問我。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如果非說不可的話,我就借用公主會見記者時赫本說的那段著名的台詞作答:許多電影都令人難忘,要說喜歡哪一部一時也很難……不,《羅馬假日》!當然是《羅馬假日》。”這段話不是我說的,是拍有《遠山的呼喚》、《幸福的黃手帕》的日本導演山田洋次說的。但也是我想說的。看來《羅馬假日》吸引著的、影響著的遠遠不隻我一人。
因為這部電影,我甚至對羅馬這座城市產生了更多的好感。在此之前我最向往巴黎,後來卻崇拜羅馬了。我不關心那兒的曆史傳統或假日經濟什麼的,隻知道那兒有愛情的遺址——在許多人都已不相信愛情的時代。巴黎的豔遇與羅馬的邂逅是有區別的。
但是,我今生即使有周遊世界的條件,也不會去羅馬的。我怕自己的夢會被打碎。這已是我的最後一個夢了。
隻有這樣,才能對一座城市(包括在城市裏逗留過的那兩個虛構的人物)保持著充沛的想像力。
雅典與羅馬,都是人類的古老文明照耀過的名城。雅典的保護神是女戰神雅典娜,這我知道。羅馬的保護神是誰呢?我希望它是愛神維納斯——尤其在我看過電影《羅馬假日》之後。
情人這個概念,在現代社會越來越模糊了,要麼變得寬泛了,要麼變得狹隘了看了《羅馬假日》,我對情人的理解反而明朗了。
情人也是需要負責任的:對自己的責任,對對方的責任,乃至對社會的責任。當這諸多責任產生矛盾的時候,就必須做出犧牲。譬如《羅馬假日》裏的那一對情人,做出的選擇,是犧牲他們愛情的未來。《羅馬假日》結尾有公主與記者無聲的對視(在招待會上),山田洋次曾想像著公主的語氣加以注釋:“對了,你原打算給我拍照,寫獨家報道來著,後來又變卦了。那是因為愛上我了吧。我也愛你呀!我要永遠珍藏這份愛。見到了你使我得到了人生最大的幸福……”派克當時說了一句有聲的台詞:“恐怕無人會背棄公主的信賴吧。”他不僅犧牲了愛情,還自願地額外犧牲作為職業記者本已到手的一次賺錢或晉級的機會。
愛的犧牲肯定是一種損失,會造成缺憾。但愛情正是因為做出了犧牲而顯得偉大。懂得犧牲的情人才是合格的情人,才配擁有偉大的情感。他們是以犧牲的方式向愛情敬禮呢。
《羅馬假日》禮讚的是一種無私的境界,一種“大愛”。看完之後我在想:有自私的愛情嗎?自私的愛情算得上愛情嗎?自私的人,什麼時候才能懂得去愛呢?愛的犧牲幾乎無處不在,是無法逃避的問題——隻有當情感上升到無私的程度,才會心甘情願,並且視為奉獻。但說實話,這其實挺難的。
我特意選擇新世紀的一個情人節,來重溫《羅馬假日》。但願這不是一份太古舊的禮物。但願天籟般的愛情永遠不會過時。從夢露到麥當娜想談談麥當娜。卻不由得想到夢露。
夢露與麥當娜,20世紀先後出現的兩位性感女皇。在風格上她們近似於孿生姐妹——隻不過這對姐妹的年齡相差幾十歲。麥當娜是在夢露消失了很久之後才縱身跳上那空缺的舞台——卻一樣吸引了全世界男人的目光。
給人的感覺是:夢露死了,麥當娜卻要接替她活下去,並且活得更精彩。不知她是否意識到自己無形中已成為夢露在新時代的替身?也許,她就是這麼努力的。
瑪麗蓮夢露有句驚世駭俗的名言:“我寧可作為性感明星揚名世界,也不願一生默默無聞。”相信這也會是麥當娜的信條。頂多句型上會略有轉換:“我不願一生默默無聞,所以必須作為性感明星揚名世界。”麥當娜不僅如願以償地成為夢露第二,還成為了她自己。
即使同樣是舉世公認的“肉彈”,夢露帶來的僅僅是視覺上的爆炸,麥當娜還額外造成了聽覺上的爆炸。一個男人,不僅要變成瞎子,而且必須變成聾子,才可能完全抵抗麥當娜的誘惑。麥當娜,有點像萊茵河上裸體唱歌的水妖羅累萊了。聽了她挑逗的歌聲,水手們會翻船的。這不是一般的“肉彈”了,簡直是一枚會唱歌的魚雷。
1955年,百老彙豎起了一幅高52英尺的宣傳畫,是夢露用手按住被風掀到腰部以上的裙子的照片(微微露出了白色的短襯褲)。這被史家稱為“美國女性性解放的一幅活廣告”:“成千上萬的女人們知道,她們追求性欲和享樂的時代來臨了。這是夢露的人生巔峰……美國人從來沒有如此狂熱地去愛一個女戲子。也許夢露麵臨的正是一個性解放的時代,而她無疑就成了這個運動的領頭。”麥當娜也出過裸體的寫真集,引得世界一片嘩然。她在各種形式的表演會上,載歌載舞,做著要麼極其誇張、要麼又富於性暗示的挑逗動作。近年來中國有些所謂的美女作家,開始提倡“用身體寫作”。其實人家麥當娜,早就致力於“用身體演唱”了——而不僅僅用嗓子,抑或用靈魂。所以聽麥當娜的歌,最好選擇影碟(實況轉錄),單聽唱片會大打折扣。聽大多數歌手的曲目,可以閉上眼睛作陶醉狀;而聽麥當娜,則必須睜著雙眼——甚至恨不得多長出幾隻眼睛來。這是一種睜著眼睛的陶醉。或者說得更準確點:這不是簡單的陶醉,而是真實的亢奮。
從夢露到麥當娜,婦女解放的運動似乎進行得更徹底了。夢露是無知地擺脫了束縛,麥當娜卻絕對是自省的。麥當娜是幸運的,她不僅擁有夢露的美貌,而且還有一副得天獨厚的好嗓子。她略帶沙啞的嗓音某些時候甚至比裸體還要性感。所以她以音樂來教唆,不妨墮落——愈墮落愈快樂。她旗幟鮮明地要做墮落天使:寧願放棄天堂,也要試探一番地獄的深淺。這至少可以證明,沒有自己不敢做的事情。
我的朋友南嫫,曾以“跳不完的脫衣舞”來形容婦女解放:“談到女權運動、女性解放,中國女人是從脫衣開始的,先是放了纏足,又長衣換短衣,厚衣換薄衣,一件一件地脫,脫到今天,和全世界穿得最少的婦女基本沒什麼兩樣,也就是說,中國女人也穿著比基尼在沙灘上大大方方地漫步。這些形式是至關重要的,女人的思想解放就是從解放身體開始……”中國的女人,如今已接受了夢露——這就很不容易了,還能再接受麥當娜嗎?我估計在她們眼中,麥當娜遠遠不如唱《泰坦尼克號》的席琳迪翁親切。麥當娜更像是洪水猛獸。當然,能不把麥當娜當做外星人已算不錯了。在別的國家其實也如此。麥當娜曾想像夢露那樣過一把電影癮,飾演阿根廷的國母——庇隆夫人,遭到了阿根廷民眾的激烈反對:他們怎麼可以忍受一位蕩婦來再現他們心目中的聖女?那部影片我看了,覺得麥當娜還是挺有表演天賦的,至少她身上也有著很純潔的一麵……沒準她一貫表現性開放的言論、姿態(包括那一台台宣揚性感的演唱),才是某一種意義上的表演呢。她必須以傳統道德的女叛徒自居,才可能獲得自己在這個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上的發言權。不管怎麼說,麥當娜超越了自己,也超越了同時代的所有婦女。
其實當年夢露不也是如此嗎?女人常常隻能以攻為守。否則就有可能退到海裏去了。
歌星裏終於也出現了夢露一樣的人物。麥當娜和夢露,都把女人的脫衣舞跳到了公眾場所(而不僅僅局限於私人臥室),並且都跳到了極致。隻不過聽覺中的脫衣舞,可能比視覺中的脫衣舞還要難跳:需要用音樂,甚至用自己名字作為符號,去調動別人的想像力。幸好男人們這方麵的想像力越來越發達,所以麥當娜還是有市場的。她成了音樂領域標新立異的一個名牌。夢露曾經是好萊塢最肥的一棵搖錢樹,替好萊塢整整掙了三億美元,可惜36歲暴死之後,所剩的個人存款僅夠支付自己的喪葬費。在這點上麥當娜要比夢露聰明,她首先是自己的搖錢樹,她的命運肯定不會像夢露那麼慘。她成名之後即錦衣玉食、香車豪宅,最近又喜得貴子,好像又要嫁給一位比自己年輕得多的新郎……從夢露到麥當娜,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女人也大大地進步了。同樣是作為女性的急先鋒,麥當娜似乎比夢露還要諳熟“賣藝”的涵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