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你的黑發的我的手,正是羅大佑為溫柔所設的比喻。溫柔正是一隻超現實主義之手對蓬亂潦草的心緒的梳理與撫慰。這句話太美了。這句話不比普希金遜色。
這句話感動得我沒辦法,簡直想罵人了。這句話我肯定終生難忘。
在知曉羅大佑這個名字之前不少年,我就聽過他創作的歌曲了。《童年》,誰都會唱。“池塘邊的榕樹上知了在聲聲叫著夏天,操場邊的秋千上隻有那蝴蝶停在上麵,黑板上老師的粉筆嘰嘰喳喳叫個不停,等待著下課,等待著放學,等待著幸福的童年……”那位不相信山裏麵住著神仙、而且口袋裏沒有半毛錢的小男孩,卻心有靈犀地等待著隔壁班的那個女孩走過窗前——這足以證明青春的清貧與富有。《童年》最令我難以忘懷的就是這個小小的細節了。當時我還以為它隻是無名氏創作的台灣校園歌曲,後來才知道它是羅大佑早期的成名作。《童年》裏閃耀的快鏡頭令人目不暇接,我把它視做追懷青春的黑白兩色的幻燈片。
我下麵要開列一串羅大佑歌曲的標題:《光陰的故事》、《戀曲1990》、《愛人同誌》、《東方之珠》、《滾滾紅塵》、《之乎者也》、《鹿港小鎮》、《鄉愁四韻》……你逐一瀏覽不知作何感想?它們出自同一人之手,它們像川端康成小說裏紙疊的千隻鶴一樣聯翩而去、雁字成行——這個人因為這一切而輝煌如富翁,他簡直是在創造奇跡。要知道,被他信手塗抹在五線譜上的這每一首歌,都插了翅膀般深入民間、被眾口相傳,簡直是在精神領域裏流通的貨幣,其價值無法評估。一位詩人,一生中如有一篇作品獲得如此深廣的讀者群——那已算莫大的成功了。而羅大佑卻以層出不窮的飽滿狀態,向天南海北輻射著情感的衝擊波——直到1993年他以《東方之珠》重振雄風的時候,才剛剛40歲啊!一位40歲的男人,碩果累累,彩霞滿天——他親手譜寫的歌曲幾乎每一分鍾,都在被不同地域裏成百上千的心靈同時詠唱著,或同時傾聽著。這些歌曲不僅進入了天女散花般的磁帶、唱片、電視、電影、廣播,更進入了心靈。這種傳播效應令我聯想到宋朝的婉約派詞人柳永,“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這並不誇張的讚譽足以證明其流傳之廣。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裏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多情自古傷離別,更哪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柳永有蘭舟催發的《雨霖鈴》,羅大佑也以《戀曲1990》詠歎過人間的悲歡離合、陰晴圓缺:“烏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臉,怎麼能夠忘記你容顏的轉變……蒼茫茫的天涯路是你的漂泊,尋尋覓覓常相守是我的腳步。黑漆漆的孤枕邊有你的溫柔,醒來後的清晨裏有我的哀愁。”可見人類最本質的情感是曆萬古而不變、一脈相承的。從報紙上得知,《戀曲1990》是羅大佑為張艾嘉主演的影片《超級殺手》所配的主題歌,而當時他與張艾嘉雖然經曆了熱戀但已勞燕分飛了。可以把它看做羅大佑獻給昔日情人的禮物。
羅大佑,一位從鹿港小鎮裏走出來的田園詩人,一位不習慣都市霓虹燈的布衣草履的理想主義者,愛情對於他屬於鄉愁的一種,而鄉愁則驗證著他終生的愛情。他寫出了海枯石爛的誓言。他沒有對時間失約,而是時間對他失約了。所以,羅大佑將是時間的勝利者。這就是羅大佑關於光陰的故事。
為了忘卻的紀念如果我在今天,在1994年7月的某一天,在改革開放大潮席卷之後中國大陸一座都市裏,想起一位叫鄧麗君的女孩,那麼,可以說,我甚至不是在回憶她本人,而是在回憶一個遙遠的時代。什麼樣的時代呢——一個勞動人民剛剛知道什麼叫流行歌曲的時代,一個少男少女放學路上哼著情意綿綿小調的時代,一個三洋牌老式收錄機與盒裝磁帶初步進入中國平民家庭的時代;也是一個禁止街頭吹口哨的男青年留長發穿喇叭褲的時代,一個把鄧麗君的歌,作為資產階級情調來對待的時代。
然而,鄧麗君摻了蜂蜜般的甜美嗓音還是令一代人的青春記憶猶新。甚至,今天的舞台上諸多以甜哥(歌)甜妹形象包裝的流行歌手,不過都是在步鄧麗君之後塵。社會也逐漸進入寬容的時代,燈紅酒綠的時代。當年鐵麵無私的霓虹燈下的哨兵,退役後或許還常到街頭巷尾的卡拉OK舞廳坐坐,用一包外煙的價錢點唱一首老歌——《小城故事》什麼的。
“小城故事多,充滿喜和樂。若是你到小城來,收獲會特別多。看似一幅畫,聽像一首歌,人生境界真善美,這裏亦包括……”這就是鄧麗君80年代初風靡大陸的代表作。她在港台海外的代表作則是《何日君再來》——因是日本侵華戰爭期間舊上海灘遺留的陳年老調,是置家仇國恨於不顧的紙醉金迷的生活寫照,遭到了我們社會主義國度的嚴肅抵製甚至批判。學校裏的老師也不讓我們唱,誰唱誰寫檢討。“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當我了解到這首歌產生的背景,便舉雙手讚成對《何日君再來》的否定。不過,這不妨礙《小城故事》本身的美學魅力及其深入人心的程度,這首從某部台灣同名電影裏蔓延出來的插曲,帶有體現傳統的民俗色彩,清新淡雅,一經鄧麗君笑容可掬地彈唱,確實給聽眾以賓至如歸的感覺。即使和今天橫行本土、無以計數的濃辭豔句、粉妝玉琢的矯情之作相比,《小城故事》依然不失清水出芙蓉的骨格,不失為一位荊釵布裙的村姑,采桑陌上贈予過往行人的村姑,人見人愛,琅琅上口……
前麵我說過:鄧麗君這個名字至少令一代人的青春記憶猶新。我是那一代人中的一個,普普通通的一個,惟一的區別在於我能夠把殘存的這份記憶用文字表達出來,喚醒更多人的同感。鄧麗君漂洋過海的歌聲如積雨雲一般登陸之時,我尚是個嘴唇上剛長出茸毛、老發愁書本之外沒什麼好玩的中學男生,沒有早戀的勇氣,沒有偷遞紙條給鄰座女孩的勇氣,但我有喜歡鄧麗君的愛情歌謠的勇氣。“甜蜜蜜,你笑得多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裏,開在春風裏。在夢裏,在夢裏見過你,你的笑容這樣熟悉,我確實見過你……”當我後來成長為一位詩人之後,有時會嘲笑其構思的簡單和內容的淺薄,但是,我必須承認:我曾經在課間休息的操場上,在毫無伴奏的情況下,像許多感傷的少年那樣孤獨率真地哼唱過這類熟稔的旋律。
一盒鄧麗君的翻錄磁帶,曾經和一本查良錚譯的普希金詩集一起,裝飾過我堆滿夢想的床頭櫃,裝飾過80年代初一位小小少年對愛情最初的朦朧認識。可以肯定:類似的細節並非僅僅發生在我一個人身上。雖然後來我長大了,愛情的概念在我腦海裏也經曆過大浪淘沙的驗證、演變,甚至我頑強得不需要傾聽愛情音樂、甚至不需要愛情也能粗糙地生存下去,但鄧麗君的歌曲之於我,恰如初次學抽煙的印象,餘溫尚存,抽絲剝繭般牽掛出揮之不去的絲絲縷縷。它帶給我生命中最初的溫柔,或對溫柔最原始的體會。
那一代年輕人,都是這麼長大的。在相對今天而言貧瘠單調的文化環境裏,在樣板戲、假大空的英雄進行曲暫時退場的空缺的舞台上,在舉國上下幾乎產生不出一首堪稱純粹的表現人性的愛情詩經典之作的情況下,一支鄧麗君的歌,居然能使我們硬朗的體魄萌發出閃電般掠過的溫柔,使我們理解到花前月下這個中斷了多年的個人化風景,並不再將之視若恥辱,不能不算一種沙漠裏才可能誕生的海市蜃樓般的奇跡。在鄧麗君之後,才有了李穀一的《鄉戀》,蘇小明的《軍港之夜》,才有了大陸流行歌壇之發韌的新星音樂會,才有了一個社會對流行歌曲的認識與接納,才有了今天。
如果我在路上遇見一位同齡人,遇見一位很明顯是和我在同一個年度的課堂裏長大的青年男子或女士,如果我問他鄧麗君是誰,如果他表情茫然地回答不知道,那才是笑話。
但是我對下一代、甚至再下一代的年輕人就不敢保證,不敢保證他們確實傾聽或癡迷過鄧麗君的歌曲。哪怕他說得出梅豔芳的生辰八字、偏愛的食物或顏色之類。梅豔芳對於他們已經算有點古老了。鄧麗君之於他們,該屬於史前或公元前的世紀了。真是天上一日,人間一年。
據說1994年的春節聯歡晚會本擬定邀請遠在海外的鄧麗君(以圖昔日重來?),但鄧麗君以年老色衰、不忍讓老歌迷失望為理由婉拒。我覺得這一戲劇化的事件本身就優美如一闋青春的挽歌,當然,它是憂傷的。
我注意到鄧麗君近些年已退隱江湖並封鎖消息了。至少她已不再在任何公開的鏡頭前露麵了。這一舉措並非真的希望她那個時代的歌迷忘卻她,而是為了讓大家更妥善地記住她,記住她一生中最年輕最美的瞬間——並虔信它會持續到永遠。她小心翼翼保護著自己的美麗,是為了幫助人們保存好各自對她的記憶——不要讓歲月的冷雨淋濕了。她心疼我們的記憶,我不禁也心疼她的苦心。歲月啊——這一切美麗的敵人,在它天涯海角的追捕中不可能有漏網者。鄧麗君清純的容顏正遭受著歲月的磨損——我們風塵仆仆的心靈不也同樣如此嗎?好在鄧麗君在我們心目中猶如一張舊照片,雖然邊緣泛黃,但那擁有著青春之象征的歡顏依然生動、依然清晰可辨。它的底片保存在哪裏呢?十幾年前那個特定的鄧麗君確實在大千世界裏已無跡可尋了。甚至目前定居在澳洲的現實中的鄧麗君,已不過是她的青春的贗品。
我確實不敢保證下一代、再下一代年輕人會如我輩一般在記憶裏為鄧麗君牢固地保留著一張空椅。漸漸地,他們會不知道鄧麗君是誰——這是歲月的必然規律。哪怕曾經有一個遙遠的時代,“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有鄧麗君的歌聲”(這句評價非我杜撰,而是摘自十年前的一本出版物)。那又能怎麼樣呢?我是昨天的聽眾。為給今天和明天的聽眾提供方便,我特意從一份發黃的舊報紙裏查找出鄧麗君的簡曆,原文照錄,作為本文的結尾——也算是“為了忘卻的紀念”吧。因為忘卻是無法避免的,所以紀念也是徒勞的,但對於所有喜歡過鄧麗君的人來說並不算失去意義的舉動……
鄧麗君原名鄧麗筠,1953年1月29日生於台灣雲林縣。天生一副好歌喉,5歲時就參加歌唱比賽得獎,中學畢業後步入歌壇,因歌聲甜美、舞台形象活潑多姿很快就成為歌迷的偶像。1974年鄧麗君到日本歌壇發展,以一曲《空港》風靡東瀛,奪得當年唱片大賽的新人獎。1979年鄧麗君赴美學聲樂,1984年重返日本,在日本連續三次戰勝當地歌手,獲電視台播外大獎最佳女歌手的稱號,成為東南亞和日本最受歡迎的歌星。鄧麗君身高1.64米,有一張秀麗可人的娃娃臉,性格開朗活潑。她的情歌,令人銷魂蕩魄,被公認為聲音最甜美溫柔的女歌手。隻要細心地計算一下,就會發現她是中外樂壇裏擁有最多歌迷的一位歌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