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前緣再續(3 / 3)

掌心的餘溫尚存某年某月的夏天我在北戴河參加一屆詩會,療養院廣場上空的高音喇叭,每天早晨和黃昏都要播放好幾遍蘇芮的《牽手》——也許這是播音員本身的偏愛,抑或因為這首流行歌曲在整個大陸正處於最走紅的時候?總之它像一位不顯形的客人一樣,徜徉在通往海濱的羊腸小道以及花園洋房的每一個角落,陪伴著當時在場的聽眾們的記憶。我想,不止我一個人,在返回繁華都市後喧囂的生活體驗中會偶然回想起北戴河邊樹木濃密的庭院、庭院裏散步的人影乃至恍若隔世的歡聲笑語——尤其是無意間傾聽到《牽手》那熟悉的旋律之時。那一段休閑式的偏離日常規範的生活經曆,是和一首歌緊密聯係在一起的。《牽手》是我那個夏天的主題歌。換句話說,在我牽著那個夏天的手踏上歸程的火車之前,那個鹹澀的夏天也牽著我的手走出青春的迷惘與衝動。這就是人生。

“因為愛著你的愛,因為路過你的路,所以悲傷著你的悲傷,幸福著你的幸福……”《牽手》的內容似乎頌揚了心靈之間的息息相通,它像一個畫在兩顆心之間的等號、一道感情因果公式的算術題,執拗地證明著比迢遙時空更具永恒意義的是什麼。是愛。我們在履痕處處的現實之中得出了同樣的結論。而關於愛這個龐大的命題,在穿雲破月的高音區,居然借助兩手相牽的動作得以體現。一個手勢,甚至比一千首讚美詩、一萬條愛情格言更有說服力。當兩個原本隔離的世界分別伸出各自的手,繼而在空中相握,於無聲處,預兆著多少驚心動魄的電閃雷鳴。於無聲處,我們傾聽並且訴說,真正的愛情就是無形中成為對方精神上的替身。

蘇芮唱紅的歌曲舉不勝舉,我獨獨記住了這首天涯遠足的《牽手》。牽手的動作注定是與行走或道路有關的。我頭腦裏甚至浮現出這樣的畫麵:在落木蕭蕭的西風古道,一隻手正牽引著另一隻手,而這兩隻手的主人的麵孔及身體其他部分,則被省略了——就像在風中消失了一樣,他和她,隻留下了各自的手,隻留下兩隻手相握的那份激動與安慰。這已經足夠了,足夠用來象征心靈的寄托或依賴。兩隻手,代替兩張飽經滄桑的麵孔,交流著各自的內心世界。在那一瞬間,心靈所固有的孤獨就破產了。

牽手恐怕是最具經典意味的身體語言了,它擁有最寬泛的內涵。那橫跨空中的兩隻手的主人是誰?他們的關係是什麼?可以理解為長輩對晚輩的提攜、強者對弱者的扶助,也不排除是兩位相濡以沫的情侶的可能性——有多少轟轟烈烈的愛情活劇,都是靠牽手的動作拉開關係演變的帷幕的人類的語言是古老的,但人類的身體語言更為古老。人類的語言是博大的,但身體語言更為博大,它甚至不需要借助任何辭典就能無師自通地流傳下去。聽《牽手》最好是在路上,在你腳步放慢、靈魂感到很累的時候,會擁抱住一種來自遙遠的慰藉。聽《牽手》,哪怕是在冰天雪地的冬天,你最好脫下自己的手套……

一個牽手的動作,就可以省略掉人世間所有的海誓山盟。哦,那指尖的風搖露墜,那掌心的餘溫尚存,都在演示著心有靈犀的象形文字,演示著江河入海的熱血寓言。“也許牽著手的路,今生不一定好走,也許牽著手的手,今生還會再孤獨……”你牽著一個人的手所走過的城鎮、村莊,在現實之中是沒有門牌的,但在記憶的地圖上卻勾勒著清晰可辨的路線。路還是那條路,手還是那雙手,惟獨胸膛裏跳動的心不再年輕了。一隻硬朗的大手與一隻溫柔的小手如期會合,指節纏繞,本身就構成兩個人的風景,構成被單程車票剪輯了的特寫鏡頭。人的一生表麵上是在尋找目的地,實質上則是尋找旅伴的過程,一位風趣的旅伴嘴上叼著的煙頭,甚至可能比目的地搖曳的燈火更具有誘惑力。

在港台歌壇的紅男綠女中,蘇芮一向給我以沐風浴雨、鉛華洗淨的感覺。在好多人以假嗓吟唱的浮華世界,她卻是以心靈引吭高歌的,帶有杜鵑泣血般的聲嘶力竭、破雲裂帛。蘇芮算得上是這個時代屈指可數的性格歌手了,以至她哪怕唱最清新快樂的歌都會渲染出生命本質的憂鬱——我簡直不知這來自她的聲調還是我的聽力?譬如這首《牽手》,百聽不厭,但每聽一遍我的內心都要遭受一番席卷而來的暴風驟雨。也許這因為:心心相映的牽手在整個生命中不過是一些溫暖美麗的瞬間,大多數情況下,我們作為逆風而行的路人,已習慣了把怕冷的手揣進自己的衣兜裏——孤獨是永恒的……

《牽手》實際上吟詠的是人類一種很廣泛的愛、一種人際之間的脈脈溫情。但如果從狹義來理解,僅僅把它當做一首愛情歌曲來傾聽,我會很偶然地聯想到德國詩人阿阿斯特爾的一首僅有四行的短詩《潮濕的手掌》——據說無論男人還是女人,在愛情中手心都是潮濕的;至於是否潮濕,除了自己之外,隻有牽他(她)的手的那個最親近的人才知道。抄錄下來,作為結尾:每當我伸手和他相握,他總有一雙潮濕的手掌。這麼說他總是有一雙潮濕的手掌,不:每當我伸手和他相握。落馬的射雕女郎從客觀上講,名人之死造成的是社會的損失,將使我們記憶中為其所保留的位置永遠呈現空缺的遺憾,不管留下了何等繁複的疑問與謎團,對於將之視若仰慕對象的心靈而言都不啻是一闋如泣似訴的哀歌。近期的新聞媒介爭議朦朧詩人顧城的毀滅,我不禁聯想到三毛的自殺,乃至1985年在演藝圈內外轟動一時的翁美齡之死。應該承認這種聯想是跳躍性的。因為他(她)們本身並不具備必然的關係,惟一的共性僅表現在他們都是從事藝術活動的名人;但在世俗的衡量標準中,藝術家與藝人是有區別的,因而翁美齡的香消玉殞除了宣判一個為情所累的淒豔故事之外,幾乎不存在上升到理論角度進行分析或評價的必要。

十年不到,果然大家就幹幹淨淨地忘掉了《射雕英雄傳》裏那位一笑就露出兩顆小虎牙的天真活潑的“俏黃蓉”我們忽略了,他(她)們的共同之處還在於都采取了自殺這種極端的方式退出讀者或觀眾的內心舞台。名人的自殺至少表明他(她)們對榮譽、地位之類芸芸眾生孜孜以求的事物的滿足與留戀,已低於尋找寂滅與超脫的願望。比一般的悲劇更沉重的是,這簡直是一種不可理喻的悲劇。

1985年5月14日,香港,翁美齡在她的豪華別墅裏服用了強烈的藥劑,並且打開浴室裏的煤氣……據報載死因是由於和男演員湯鎮業戀愛的失敗。沿街為其送葬的人群中大有流淚者。不到十年,當時的流淚者淚水已幹,當時的漠然者依舊漠然。嬉皮士作家王朔說過:“死算什麼?我們連死都不怕,還怕活嗎?”早就不是林黛玉的年代,“花開花落兩由人”。人去樓空的淒清寂寥,也掩蓋不住人走茶涼的生存法則,翁美齡的巧笑情兮、美目盼兮不久就伴隨疏遠的波紋消失了。少男少女們又開始興高采烈地擁戴新的偶像。“成吉思汗,隻識彎弓射大雕”,誰還有閑情逸致感懷翁美齡之死、感懷時光的失誤所造成的小小的一箭之仇呢?“依稀往夢似曾見,心內波瀾現……”今天連對《射雕英雄傳》裏紅極一時的主題歌耳熟能詳者都不太多了。

我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影迷。我是誰?不過一個為稻梁謀的專欄作家而已,做點文字遊戲換酒錢。但在這裏我要說,我還是很真誠地懷念翁美齡的,僅僅因為十年前一個漫長的夏天裏匆促地看完跨度達數十集的電視連續劇《射雕英雄傳》的緣故。穿著兩旁綴滿辮子的古裝笑傲江湖的黃蓉這個嬌嗔的形象,生機勃勃,令人憐惜,常喚起我日常生活中對一本精美的小書愛不釋手的感覺。真無法相信作為其扮演者的弱女子翁美齡,會以類似於虞姬自刎的腕力,為一樁遭遇了十麵埋伏的失敗的愛情而玉碎宮傾。翁美齡有著須眉男兒都無法想像的勇敢與固執,翁美齡又是悲哀的,她最終居然成為愛情的犧牲品。正如“莫斯科不相信眼淚”一樣,燈紅酒綠的年代,紙醉金迷的港埠,又有多少人真正地相信會有重於泰山的愛情?又有多少人勇於相信、敢於相信,而不怕承擔其沉重的代價?翁美齡相信了,而且支付了,支付了她小小生命裏所能擁有的。這是我欽佩她、並加倍地為之惋惜之處。我沒做過紅樓夢,但我要為她寫一首《葬花曲》。在大家都忘掉翁美齡的時候,我很懷念翁美齡——你不知道,那個含嗔帶笑的黃蓉有多可愛!她是翁美齡留下的我所認為最昂貴的遺產了。

電視連續劇《射雕英雄傳》取材自金庸的同名武俠小說,由於男女主人公“傻郭靖”與“俏黃蓉”一唱一和、成高山流水之勢,整部影片在刀光劍影之餘,便帶有海誓山盟的言情色彩。沒有比翁美齡的表演更接近於身為東邪黃藥師之女黃蓉的本色了,機靈活潑,八麵玲瓏。寫到這裏,我眼前又浮現出黃蓉以丐幫掌門人自居、拎一根打狗棒走街串巷的驕傲的背影。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黃蓉如今走到哪兒了呢?

生活中的翁美齡遠無雲遊的黃蓉那麼輕鬆。她活得累多了。沉浸於對翁美齡在浴室裏擰開煤氣閥的那一情景的想像,我仿佛傾聽著一闋來自縹緲天國的《天鵝之死》:冷峭的湖泊,枯澀的蘆葦,易碎的心,以及拍岸驚濤中的依依回首……愛情居然能使一個女人毀滅——我本以為那隻是《安娜卡列尼娜》裏的故事,然而翁美齡的驚鴻一瞥證明了這一點。

安魂曲終人散盡,一顆心在水泥地上徹底摔碎了。大家能忘記就忘記吧。在我們的生活中,一個影星也確實算不上什麼太重要的人物。更重要的事情,和更重要的人物,多著呢。

甚至我寫這篇文章的動機,都不是具體地談論翁美齡之死,隻能說她為愛情而自殺的這個事件震驚了我。我隻是在回憶現實中發生過的一個平凡的女人之死——在愛情麵前,女人是平等的,都會恢複各自的平凡與天性,翁美齡也不例外。

日出東方,惟我不敗俗話說風雲莫測、紅顏易老,但林青霞自拍《窗外》出道以來,高踞台灣影後寶座已悠悠18年矣!這18年裏,世界上發生了多少事情,大浪淘沙,彈指一揮間,檣櫓灰飛煙滅。“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裏船”——林青霞卻能保持18年江山不變,獨步花叢依然故我,真可謂深得命運之垂青。前些天從電視上見到對她的現場采訪,回眸一笑依舊百媚生,令人間粉黛頓失顏色。或許,時光銼刀盡管無情,但在傾國傾城的一代美人麵前也望而卻步了。

據說香港東區海底隧道通車之際曾轟轟烈烈舉行過慶賀典禮,遍邀曆屆港姐、亞姐“嘯聚山林”,濃妝豔抹各有千秋,紅粉軍團所向披靡。輪到林青霞一襲雲裳姍姍來遲,橫掃千軍如卷席,令記者們的鎂光燈趨之若鶩,在場的鶯鶯燕燕頓受冷落。讀這段消息使我聯想到林青霞主演的《東方不敗》,海戰之後的水麵上千帆競渡、群鷗翔集,真正決勝負於百裏之外的巾幗英雄反倒棄絕浮名,退隱桃源,一曲絕唱隨風而逝:“日出東方,惟我不敗!”她真的希望被世界遺忘嗎?在她忘掉這個世界之前,或許勝券在握,這個沒有對手的世界就近似於虛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