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林青霞近年來拍古裝打鬥片較多,我偏愛的是《新龍門客棧》,該片有“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蒼涼悲壯。林青霞習慣於女扮男裝,如雲黑發塞進斜戴的鬥笠,麵部的表情掩飾在半明半昧之中,布裳皂靴,腰懸寶刀,遠遠望去便是風塵仆仆、眉清目秀的少年英雄。她不動聲色地闖進荒野的黑居,解下腰刀往桌麵上一拍:“老板娘,拿酒來!”然後穩如泰山地坐下,對劍拔弩張的險機暗算充耳不聞。一語不合,冷眼旁觀的她又拍案而起,“唰”的一聲拔刀相向,很有點《水滸》人物彈鋏而歌的氣勢。
其實林青霞是演瓊瑤的言情片起家的。她被星探從人海茫茫的大街上拉出來,一舉成為《窗外》的女主角。那位白裳黑裙的女學生,在一場與老師的早戀中體味到情天恨海的高深莫測。這種體驗也伴隨著逐漸走紅的林青霞一道成長,從《在水一方》、《我是一片雲》到《一顆紅豆》,相當長的時期內林青霞都是以天真爛漫的純情少女形象出現在“伊甸園”內外的。“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直到十幾年後她出演三毛的《滾滾紅塵》,才真正獲得了飽經滄桑的成熟。因為那裏麵至少充斥著兵荒馬亂中的悲歡離合,以及物欲橫流所無法磨滅的刻骨銘心。
雖然如此,我還是極喜愛重溫林青霞早期演的瓊瑤言情片,將之作為青春的紀念冊來對待。那畢竟保存著青嫩欲滴的山盟海誓,以及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絲風片羽,適宜於在燈火闌珊的露天涼台上端著葡萄美酒夜光杯來耐心品味。“月朦朧,鳥朦朧,簾卷海棠紅”,望斷秋水的伊人有著天青色的心,仿佛生來就是為了風景如畫的人間真情而存在的。數十部瓊瑤小說的女主角,都可以用現實中林青霞的形象來代替,因為二者在氣韻上頗為相似:披肩長發,明眸皓齒,清水洗出來的歡顏以及略帶點憂鬱的美麗……我簡直不敢正視林青霞燦爛的笑容,因為那一瞬間,我的心會很軟。在滾滾紅塵中,一闋牧歌會喚起我們心靈被雨洗後的感覺。
我從來不關心林青霞的年齡,因為真正的美麗不會衰老。重看一遍《窗外》,我便會覺得她仍然以18歲的狀態,生活在此刻的我們這個世界上。林青霞能使時間造成這樣的誤會。哪怕等到我也蒼老的時候,我還是會這樣想像林青霞——一位白發如霜的老人,想像著永遠年輕的林青霞……
胸有青山人不老要想了解梁家輝很容易,多看幾遍《情人》就可以。這部纏綿悱惻的影片取材自法國女作家杜拉斯的同名小說,描述一位金發碧眼的白人少女和一位華裔男青年在炎熱混濁的湄南河畔的異國之戀。原著帶有明顯的自傳色彩,據說是杜拉斯追憶少年時期隨家庭流落東南亞的模糊記憶,以及記憶中那段閃電般初戀的浮光掠影。不管怎麼說,黑頭發黃皮膚的梁家輝登堂入室了,典型的東方美男子形象,在兩旁的攤檔掛滿熱帶水果的舊時代街景中悠哉遊哉。著一身漂白的西裝,拎一隻沉甸甸的牛皮箱,在背風的牆腳站住了,雙手籠著擦燃火柴,皺緊眉頭如滿懷心事般點燃嘴上的半截雪茄,麵部的表情忽明忽暗……一副小商人的派頭,卻掩飾不住神態中蒼白文弱的書生氣。簡單而遲鈍的動作,透露出梁家輝輕描淡寫的演技。
他終於和那位早熟的法國女孩相遇了——仿佛命運刻意製造這種邂逅,在湄南河渡口駛出的一輛風塵仆仆的老式公式汽車上,他們被安排在最後一排座位,並且憑著一見如故的心靈感應相互試探。他不易察覺地伸出自己的右手,輕微地(仿佛無意地)抵觸她擱在座位上的左手。然後就是手的特寫:一隻手漸漸由謹慎變得大膽,一點點地握住另一隻落葉般瑟瑟顫抖的小手;另一隻手也漸漸作出了反應,像安置在草地上般溫順地張開了……
然而這兩隻手的主人、這兩位萍水相逢的異國男女,都佯裝渾然不覺,扭轉頭看兩邊車窗外的風景,暗自克製住內心的膽怯、激動與驚喜。匠心獨運的這一連串鏡頭,栩栩如生,使我聯想到茨威格的小說《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那裏麵也刻畫了一位賭徒的擱在牌桌上的手,在一擲千金、勝敗未卜之際神經質地痙攣,牌運扭轉後又如魚得水,靈活生動地伸向堆積的籌碼……可見在所有注重體現內心世界的藝術品中,手都是有表情的,甚至,是有思想的。如果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的話,受潛意識支配的手,則是屋頂上的天線,敏感且易於動搖。這就是手勢的魅力——哪怕旁觀者永遠不可能認識全麵。
梁家輝就有這麼一雙會說話的手,蒼白,纖長,骨節輪廓優美,仿佛天生是用來彈鋼琴或握羽毛筆的。在《情人》中,他充分發揮這雙手的特長,用它來獻花或求愛、撳打火機、拎旅行箱,甚至在潮濕悶熱的熱帶夏夜中撫摸法國女孩稚嫩的麵龐——套用一首流行歌曲來說,叫“穿過你的黑發的我的手”。梁家輝天生擁有一雙情人的手、令所有懷春女性夢寐以求的懂感情且富於成熟男性魅力的手,它缺乏指點江山的力度,卻適宜於熟練地推開異性虛掩的心扉。手上長眼睛。
梁家輝的形象也是最佳的情人形象,接近於《飄》中的白蘭度、《複活》中的聶赫留朵夫抑或莎士比亞筆下的哈姆萊特,是那麼一種內心籠罩著陰影的憂鬱型白馬王子。對這種身世複雜、性格孤僻綜合的神秘男性的魅力,這世界上好多女人欲罷不能、飲鴆止渴——它至少算一杯容易暈眩的調和後的雞尾酒。梁家輝穿什麼服裝都好看,一舉一動都與眾不同,很顯城府、很有風度,哪怕隨手撩一下滑垂的額發,這個動作仿佛都有十公斤的份量。他麵相沒脫離英俊威武那一類(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偏偏長一雙招蜂惹蝶的桃花眼,橫看豎看都顯得風流多情。於是一眸一笑都流露出心有靈犀、春暖花開的味道來。這樣的男人不適合做情人,誰做情人?年少時讀萊蒙托夫的《當代英雄》,裏麵的別巧林鬱鬱寡歡、玩世不恭,對滿世界事物皆冷漠鄙夷——據說體現了俄羅斯文學中“多餘人”的形象。有時看梁家輝飾演某些沉默寡言、心事重重的落魄男性角色,便覺得兩者氣質上很接近,都有種冷眼旁視、孤僻不羈的態度。梁家輝的身材、舉止都散發出陽剛之氣,但偶爾的一瞥卻莫名地傳達出幾分陰柔之美。但梁家輝和那類單薄柔弱的奶油小生大相徑庭。
日前看了演繹《水滸》中逼上梁山那一段的香港武打片《英雄本色》,海報上大書特書:“梁家輝走出情人之後,方顯英雄本色!”他扮演豹子頭林衝,確實剛柔並濟,從操練八十萬禁軍,到誤闖白虎堂,都正氣凜然、不亂分寸,和配角花和尚魯智深站在一起,相映成趣。隨著劇情的跌宕起伏,他屢遭謀陷後終於怒發衝冠,十步殺一人,刀刀見血,一發不可收。梁家輝身上的陽剛之氣也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揮,胸橫丈八蛇矛槍,紅纓如火,力挑華山。麵對仇敵他濃眉倒豎、豹眼圓睜,仿佛一聲斷喝便傾覆出仇山恨海,便能使對方頓作灰飛煙滅……
從電影院走出來我有盛夏三伏喝了一杯冷飲的感覺。我探視到梁家輝的另一麵——這不是一般的演技可以替代,英雄的血性與氣概自古便可歌可泣。和那些酷愛拋頭露麵的紅星們不一樣,梁家輝除了著意在影視作品中更換角色,似乎不太介入市聲塵囂,於是形象氣質上總保持著朗目的清輝,“大隱隱於市”,“是名士自風流”,用魏晉風度來形容梁生的超凡脫俗亦不為過?奈何虞姬蝶舞衣在目前這個年代觀看霸王別姬的故事新編,難免有時空倒錯、朝花夕拾的味道。陳凱歌執導的電影《霸王別姬》,正是以舊瓶裝新酒的方式,使線裝書裏的人物獲得了靈魂的延續。山河依舊,國風悠悠,張國榮把台前幕後的虞姬演活了,我想誇獎他一句:這近似於靈魂的表演,一個陰差陽錯而又刻骨銘心的靈魂的剖析與再現。靈魂是沒有性別的,隻有性格永恒。於是“虞姬”不僅僅作為姓氏而存在,這兩個字足以概括一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愛情悲劇,可歌可泣,萬古常青。
由於對那種奶油小生式的麵孔懷有成見,以前我沒很重視風流倜儻的張國榮。事實證明這是我主觀上的錯誤。一個影星的真正魅力,在於能召喚你透過其麵孔而進入其靈魂。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張國榮的內心氛圍是很有些孤僻清冽的,因而他飾演的程蝶衣(虞姬),舉手投足都透露出深入骨髓的那份陰柔之美。在影片中,在西楚霸王的陽剛之氣麵前,虞姬的形象以柔克剛,遊刃有餘地占據了輝煌的位置——甚至其自刎的結局都令人聯想到化蝶或鳳凰涅之類的傳說。看完這部戲便會發現:虞姬的魅力喧賓奪主,而力能扛鼎的霸王反倒退居為配角。說不清究竟是“霸王”別“姬”,還是“姬”別“霸王”——正如詩學中關於蝶夢莊生抑或莊生夢蝶的討論。
如果沒有氣衝鬥牛的霸王,虞姬柔弱的羽翼將無枝可棲,而混淆於世俗的煙塵;但如果沒有虞姬的冰心玉壺、明鏡高懸,霸王不過是一介赳赳武夫,令人斷腸的英雄淚亦無處拋灑。可以說是四麵楚歌中的虞姬之死,促成了真正的霸王這個概念的誕生——失敗的英雄、多情的烈士、玉碎宮傾的帝王。於是他兵敗垓下的慷慨悲歌乃成為絕唱:“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虞姬是霸王致命的傷口、永遠的疼痛。
恐怕基於認識到這一層辯證關係,張國榮(程蝶衣)才能忘我地投入於虞姬的角色,以一種唯美的態度麵對霸王並審度自身——霸王是虞姬的世界,“霸王”在現實中的墮落無異於虞姬世界的毀滅。張國榮穿上花團錦簇的戲裝,就是京劇中的虞姬,霓裳雲袖滴水不漏;而置身戲外,他扮演的名旦程蝶衣,仍然是虞姬在實際生活中的替身,程蝶衣對段小樓的失望實則是對一種藝術精神的苛求。從虞姬到程蝶衣,中間有一段艱難的心理蛻變,張國榮巧妙地把握住角色的更替,把主人公的雙重性格塑造得淋漓盡致,一招一式都頗顯匠心。尤其他的眼神,在不同的對象麵前簡直能變換溫度:麵對段小樓無法掩飾住內心如火的仰慕,而和菊仙交鋒時又冷若冰霜,更多的情況下則處於惶惑與矛盾中,深不可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