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詩人的“交鋒”,使武漢的黃鶴樓比其他城市的古跡擁有了雙倍的光榮。
我在武漢讀大學時,常喝的當地名酒就叫“小黃鶴樓”。我從這酒裏麵也能喝出詩的味道。這是從唐朝時就窖藏了的詩之酒。生活在黃鶴樓腳下的武漢人,是有福的。沾了唐詩的光。
武漢其實還有其他名勝,譬如漢陽有座琴台,是紀念伯牙與子期這一對千古知音的。但都不如黃鶴樓的典故確切黃鶴樓,畢竟有詩為證——白紙黑字地寫著呢。客觀地說,李白也稱得上是崔顥的知音了。雖然他們在黃鶴樓麵前並未琴瑟相和。李白的罷筆,既出於對創作難度的敬畏,但也挺有風度的。一個出類拔萃的大詩人,能心平氣和地承認別人的勝利,多不容易啊。李白的那兩句詠歎,雖然不算一首完整的詩,但也造就了一段佳話。
隻是,詩人的氣質,在武漢人的性格中似乎並未得到遺傳。公眾認識的武漢人,有著商人的精明頭腦,卻沒有太明顯的藝術細胞。或許,藝術與商業是相矛盾的。做個詩人需要大智若愚,而武漢人太聰明了,心裏像有杆秤似的,看什麼問題都很清楚。雖然不至於缺斤短兩吧,但也承受不了太多的“輕”——他們的心靈似乎天生就很務實。
務實的九頭鳥與務虛的黃鶴,也是相矛盾的。它們畢竟不是同一個種類。黃鶴這個古典的意象,承載著一首唐詩、一個神話而一去不返,就像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人去樓空,我輩瞻仰的不過是神話的遺址。作為理想主義坐騎的黃鶴,業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白雲千載,來去如風。隻把一座空洞的樓閣,留給了今天的武漢人。
黃鶴樓曆史上幾經毀壞修複(據說有一次還緣於火災),有一段時間甚至蕩然無存。那美好的傳說並未因之而泯滅,它在空白與充實之間持續著,像藕斷絲連的殘夢。在舊址上重建的黃鶴樓,縱然金碧輝煌,也不過是其往日的替身。設若流浪的黃鶴迷途知返,可否辨認出兩者的區別?
從廢墟與灰燼中一次次複活的黃鶴樓,確實有幾分鳳凰的精神。它已構成武漢的一個文化符號,一個古老的圖騰。我們也許無法證明它的存在有多麼重要。但隻要這麼想一想就可以了:假如沒有黃鶴樓(包括它的典故),對於武漢的文化來說,將是一筆怎樣的損失?
武漢人,還是不要簡單地把黃鶴樓當做一件曆史的贅物——以為它跟今天的生活已毫無關係。
武漢人,還是應該瀟灑一些,飄逸一些,浪漫一些。登高才能望遠。更上一層樓吧。
我敢保證:即使再蓋一百座豪華的商場,全摞在一起,其價值也抵不上一座黃鶴樓。
因為在全中國,黃鶴樓隻有一座。它是屬於武漢的。
一筆隻能用天文數字來計算的文化遺產。
我離開武漢已好多年了,但從來沒有覺得:離黃鶴樓很遠。對於黃鶴樓,我甚至可能比許多當地人更感到親切。至少,我還保留著當初的感覺,和當初的視野……西藏的誘惑必須承認:西藏是最能喚起我想像的地方。它能給予我多麼豐沛的想像力,則證明它本身具備多麼強烈的誘惑力。想像西藏的時候我總體會到某種特殊的激情。在這座星球上,能夠使人產生這種詩意的想像的事物已經不多——世界正變得越來越工業化、城市化或世俗化。而西藏最多地保留著人類的傳統:傳統的生態,傳統的文化和傳統的美德——它最能驗證我們對那牧歌的時代的回憶。這簡直是一闋沒有太多修改痕跡的天然的田園詩,接近於神曲。這自然與西藏的曆史與地理位置有關:它是世界屋脊上古老的花園,一座空中花園。它在我心目中的高度一點不亞於它現實中的海拔。西藏是需要仰望的。作為一個長期生活在平原的詩人,仰望西藏使我覺得很幸福,在仰望中我可以同時感受到人類的往事與今昔——西藏是一個容易讓人懷舊的地方。我對西藏的想像接近於精神戀愛。我離西藏很遠(我居住在北京,沒有確切計算過距離西藏有多少公裏),但西藏卻離我的理想很近:一方沒有被工業與商業汙染的淨土,一塊有著強烈的日照和非凡的記憶力的雪域,一座保留著神跡的人間的天堂(誰叫它離天空與星辰最近呢)……當然,這隻是我對西藏的想像,這隻是我想像中的西藏。因為我至今尚未去過西藏。這種遺憾隻能靠想像來彌補。
我知道從內地或與其鄰近的省份入藏有多種路線:青藏線、川藏線、滇藏線、新藏線……也有多種交通工具可供選擇:飛機、汽車甚至自行車,但似乎未通火車。而我,遵循的卻是一條想像的路線,一條虛構的路線——俗稱夢遊吧。我多次考慮過去西藏旅遊的計劃——隻是一直未能在現實中成行罷了。西藏對於我一點也不陌生。當然,這種想像也是很折磨人的——有時並不比實際的旅行輕鬆,簡直相當於徒步的速度。我對西藏的想像難免是抽象的:有時它就是拉薩,一首流行歌曲經常召喚我“回到拉薩”,有時它就是布達拉宮……也就是說,我大多是通過電視、音樂、照片乃至書籍來猜測西藏的(這是我惟一搭乘過的交通工具)。其中使我感到最便利、最真切的,還是那些去過西藏的人的講述——包括他們文字中的講述。
曾長期在西藏生活的女詩人馬麗華,集多年的經驗寫了本《藏北遊曆》,我邊讀也邊仿佛陪伴這位詩歌的女英雄“走過西藏”。我一直都記著她說過的話:“這其實是一片萬物有靈的空間,因此這其實就是一種雙向交流、相互作用:掃視與被掃視,接納與被接納。我與這沉默的荒山、河流、田野、村莊之間擁有某種神秘的聯係與感應——先是我在閱讀它,然後就去書寫它。這條公路就是著名的青藏公路,此端是拉薩,彼端為格爾木和西寧。……大都是乘著各類車輛急馳而過。在部分路段,也還乘坐過馬車,甚或也曾徒步行進過。”她還說西藏正處於一個命名的時代——由於農區牧區割據了西藏,藏文化據說就是“青稞文化”和“犛牛文化”所組成。這幫助我發現了西藏的本質。
雲南的詩人於堅也去過西藏,他自稱“一個俗人在拉薩”,其實卻被西藏的魔力征服了——他把西藏神聖化了,也被西藏神聖化了:“一個唯物主義者到了西藏,如果他連一分鍾都沒有成為一個神秘主義者,那麼我可以說他是一具沒有感覺的死屍……在西藏我是一個文盲、聾子和啞巴。我是一個不知道的人,隻有這種老老實實的身份能夠幫助我看見西藏。”於堅還有一句“格言”多多少少打擊了像我這類的“神遊者”:“拉薩是一個隻能體驗、無法想像的地方。”可到目前為止,我對西藏還沒有真正的體驗,或者說,想像還隻是我的全部體驗。我什麼時候才能打破這種蒼白的想像呢?
沒有去過西藏的人,肯定會羨慕去過西藏的人——就像沒談過戀愛的少年會羨慕那些心中有愛的情種。本地的朋友阿堅就是我最羨慕的對象。古人雲“不到長城非好漢”,現在似應改為:“不到西藏非好漢”。阿堅在北京土生土長,卻簡直是一個“西藏的情種”:近二十年內,他曾經從不同路線六次往返西藏——當了六回好漢。這至少說明他愛得很徹底了。我相信從西藏歸來的人,要麼會沾點“仙氣”,至少也會帶點“神氣”——阿堅就是一位很神氣的詩人,很神氣的旅行家(比李白更愛旅行,比徐霞客更會寫詩)。他經常很神氣地跟我講述在西藏的經曆(探險的經曆,搭車的經曆,愛情的經曆,喝酒與寫詩的經曆,乃至生病的經曆),聽得我直感歎自己白活了:人家怎麼就那麼“英雄”,那麼“富有”,那麼“超載”——人家都轉了六個來回了,而我尚未踏上那塊聖土一步呢,我的旅遊鞋總是老樣子……聽多了阿堅的口語,更急於看他的文字(阿堅不僅口才好,而且文筆更佳)。出於對西藏的渴望以及出版社編輯的“職業病”,我故意用激將法:“口說無憑,有本事你就寫出來吧——別隻讓我一個人聽。叫大家都聽聽吧。”他果然像爬山一樣地寫出來了,就是這本《流浪西藏》——這是一個中國人的自助旅行記,用阿堅本人的話來說,叫“平原動物上高原”。這或許能滿足更多像我這樣一直在夢見西藏的人的願望:足不出戶,就能日行千裏。阿堅已經通過講述獲得快樂了,下麵該我們享受傾聽的快樂了。傾聽西藏。
對於阿堅以及那些去過西藏的人,西藏仍然是神秘的;而對於我這種沒去過的人,則更是神秘中的神秘了。
破譯神秘(不管是通過旅行還是閱讀),是一個美好而刺激的過程。旅行是一種行走的閱讀,而閱讀未嚐不是一種精神的旅行。時空的穿越是旅行或閱讀的真正意義。我前麵提到的另一位詩人,雲南的於堅,去西藏前,曾受到一位從紐約回來的先鋒派朋友善意的嘲笑:都什麼時候了,還往西藏跑,這種行動早就過時啦。於堅感歎:“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難道一個時代的前進就意味著西藏這類地區的過時。那麼未來的時代要住在哪裏?哦,我真的有些落後於時代了,我一直以為西藏這類的地方是永恒的。”確實,西藏是永恒的。它屬於過去,屬於現在,也屬於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