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以上幾句零碎的古詩,就足以使揚州流芳百世了。揚州在古代絕對是一座消費的城市。隻是近代以來,它不知為何逐漸衰弱了,像遲暮的美人。我隻聽說揚州有二十四橋,還有瘦西湖——蘇軾曾把杭州的西湖比做西施,西施原本就苗條,瘦西湖卻比西施還要清瘦,揚州的幽怨與挑剔,可想而知了。紅顏薄命啊。這是最叫人痛心的事情。
揚州,曆史的棄婦——它的榮華富貴不該隨長江之水東流去。
相反,蘇州與杭州則一直不曾辜負天堂的美稱。“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古人擬的廣告詞,多好啊。寥寥八字,就烘托出兩座城市相映成趣的麵影。這是孿生姐妹一樣的城市,我簡直不知該何從取舍。推而廣之,整個江南都因此洋溢著天堂的氛圍。蘇州的絲綢,自然令我愛不釋手,但它同樣也以出美食家而聞名。甚至它傳統的小吃,在我心目中都比西洋的大菜更輝煌。到了蘇州,我會流口水的。蘇州雖曾是古都,卻極其平民化。在蘇州做個老百姓感覺最好。至於杭州,則縈繞著揮撣不去的帝王將相氣。難怪南宋小朝廷,被湖畔的暖風醺醉了,忘卻遠方的戰火,“錯把杭州當汴州”。我覺得,江浙一帶其實還有比蘇杭更能體現吳越文化的城市,那就是紹興。紹興保留著更多的村鎮的氣息——一種加飯老酒的氣息。要想了解最正宗的江南水鄉,紹興比杭州更合適——正如周莊比蘇州更合適,至少周莊的水汊,比蘇州城裏的河流要清冽許多。江南的大城市,總是逃避不了工業汙染,小村鎮裏卻依舊野趣盎然。紹興是魯迅的老家,三味書屋與百草園裏的稚嫩童音早已消失,鹹亨酒店裏坐的也盡是些西裝革履的人。如果能讓時光回溯得更遠一點,陸遊的沈園裏該閃現出那雙傳為經典的紅酥手——纖纖玉指牽係著千古的心痛。與百草園無知而幸福的童年相比,沈園裏陳列的青春則要殘酷得多。那一對在“滿園春色宮牆柳”中迷路的青年男女,永遠擁有比前來瞻仰故地的後人要年輕的心。
古老而年輕的愛情喲。南京是我的故鄉,我自然應該用重筆寫它。跟一般的遊客相比,我對南京更有發言權。遊客容易為南京的綠化而傾倒:城市裏居然擁有那麼多的梧桐樹,在人行道旁比肩而立,擺出一種夾道歡迎的陣勢。作為在這座城市長期生活過、已習以為常的人,我更關注它的往事。六朝古都啊,注定是往事的富翁。金陵王氣,似乎不是訛傳,使其在曆史教科書裏的地位舉足輕重。從南唐二陵,到明孝陵,中山陵,還有雨花台烈士陵園——憑吊者在一個又一個時代錯落的背影裏感受著激動的平靜。南京啊南京,在平靜中激動,又在激動中平靜。其實它屬於民間記憶的那一部分也同樣令人難以忘懷。秦淮河的槳聲燈影,雖然快失傳了,但畢竟照耀過朱自清和俞平伯兩位文豪的華章。夫子廟與李香君故居隔岸相望——我開了個玩笑:這叫孔夫子搖起桃花扇:清風拂麵啊。還有莫愁湖——全中國的湖泊中,有誰的名稱比其更有勸慰作用?“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南京的古城牆也許不算保存最完好的(譬如不如西安),卻是最崢嶸、最有氣勢的。南京不能算有代表性的江南城市,但在曆史上它卻一度是江南文化的核心。占據了南京,等於擁有了中國的半壁江山,因而成為兵家必爭之地。在這座城市發生過的戰爭,不僅數量驚人,而且大都是極其慘烈的。譬如近代以來,就有太平天國的“天京事變”,日軍侵華造成的“南京大屠殺”等等。1949年,人民解放軍渡江作戰攻克南京,把紅旗插上國民黨的總統府,遠在北方的毛主席還寫了一首詩慶賀,其中有“龍蟠虎踞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的句子。
然而走在今天和平的林陰道上,你不會想像到這曾經是一座戰神喜歡光顧的城市。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江南作為最著名的魚米之鄉,曆朝曆代留下了無數的詩詞曲賦。要想盡興地遊玩江南,或者說要想深刻地了解江南,需要有一點古典文學功底。因為我說過,江南這個概念本身,就是很古典的。
當然,江南也有很年輕很現代的城市,譬如上海。數百年前,此地恐怕還是一隅漁村。可眨眼之間,荊釵布裙的村姑變成了穿旗袍、灑香水、足登高跟鞋的摩登女郎。
上海,江南無意間營造的一個現代神話,一個中西合璧的神話。破窗而入的歐風美雨,使上海脫穎而出了。我曾經把它比喻為一座混血的城市。上海沒有太多的名勝古跡,卻是購物的天堂。南京路、淮海路,都是因為商廈林立而出名的。霓虹燈下已不需要哨兵,有幾位交警就足夠了。
騎鶴、登舟、乘火車或飛機下江南,選擇的是不同的路線。黃鶴過於縹緲,龍舟也實在緩慢——況且作為舊中國南北大動脈的京杭大運河早已荒廢,所以現代人也就無法附庸風雅了。但不管怎麼講,江南仍是我的一個夢境,古色古香。在走近江南的時候,我總是躡手躡腳——不知是怕驚醒它呢,還是怕驚醒自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父親50年代曾留學蘇聯,他的母校就在莫斯科郊區。我小的時候,他就跟我描繪過母校周圍的風光,說那兒有一望無邊的大森林,低矮的山巒和清潔的公路。每逢親戚朋友聚會,父親最拿手的節目就是用俄語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時候還沒有卡拉OK,父親清唱,別有一番溫存的效果——嗓音也像變了個人似的。他的俄語標準得曾令蘇聯同學讚歎。幾十年後仍然沒有變樣。如果用一塊布蒙住父親的臉,你很難肯定那不是一位蘇聯人在唱歌。隻可惜我聽不懂歌曲的內容。
後來見報紙上刊登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簡譜及譯成中文的歌詞,我便剪了下來,貼在筆記本裏。因為對旋律已很熟悉,唱起來也毫不費勁:“深夜花園裏四處靜悄悄,隻有風兒在輕輕唱。夜色多麼好,令我心神往,多麼幽靜的晚上……”於是發現這是一首愛情歌曲。它給了我最初的愛情教育。我仿佛看見夜色朦朧的郊野,一對異國的青年男女,並肩坐在長椅上的剪影:他們似乎說了許多話,因為音樂已表達了一切……這是一種欲說還休的愛情,一種寄托在臨別祝福裏的愛情。從此我便以為:真正的愛情應該是永生的祝福——你能把這種無私的祝福保持多久,你的愛情就有多麼長壽。哪怕它未曾化為實際的行動。這首歌使柏拉圖式的愛情通俗化了,告訴聽眾:精神之戀是很難忘的,也隻有精神之戀才能超越時空。
我又胡亂猜測:父親年輕時留學,是否跟當地的蘇聯姑娘相愛過?不知為什麼,我希望他有——哪怕有一段若即若離的情緣,也算是不辜負這首歌,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及父親的青春——尤其是看著父親日漸蒼老的樣子,我的這種希望便越來越強烈。說到底,記憶也是人生命的補償——多一段美好且浪漫的回憶,無疑是往遲暮的壁爐裏添加了一段劈柴。當然,我的這個潛意識的想法,從來沒好意思跟父親交流,隻能寫在這篇文章裏了。
因為父親愛唱這首歌的緣故,莫斯科成為一個我不感到陌生的地方。在外國的首都裏,我最偏愛莫斯科——它太有人情味了。我不喜歡巴黎,巴黎像個花花公子,而莫斯科才是真正的情聖。巴黎流行的豔遇或一夜情,永遠比不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牧歌一樣隨風輕揚的愛情。這其實是兩種夜色。
這首歌裏的兩位青年男女是沒有名字的,你可以把他們叫做阿廖沙與卡秋莎,也可叫做保爾與冬妮婭——總之那一條空缺的長椅,是為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戀人預備的。我也看不清夜色中那兩張年輕的臉,但能夠聽見他們胸膛裏回響的濤聲——是的,他們那克製的激動,一點不比無羈的大海遜色。也許這隻是兩位虛構的人物,但仍然比我們周圍許多不懂得愛也不相信愛的活人更有生命力。隻要這首歌不至於失傳,他們就永遠不會停止呼吸。
若幹年後,我終於有幸踏上俄羅斯的國土——但這絲毫未影響我對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神往,我對愛情的信仰更未隨之崩潰。我想去那張也許不存在的長椅上坐一會……因為旅程的安排,我最終未去成莫斯科,隻在俄羅斯遠東最發達的濱海邊疆區走馬觀花。但是我目睹了那麼多長著各種顏色頭發——金發、銀發、紅發、黑發的異國女郎——俄羅斯是個多民族國家,女性的風采也千差萬別,她們都是俄羅斯女郎,俄羅斯女郎以美而著稱。
這是一塊出英雄的土地,也是一塊出美人的地方。難怪普希金會寫那麼多愛情詩呢。我在海參崴(符拉迪沃斯托克)的阿穆爾飯店,就結識了一位從莫斯科來度假的女大學生。當時我坐在露台上的咖啡座看海,無意識地哼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這引起了鄰座一位金發女郎的注意。她嚐試著用英語跟我打招呼,幸好我能聽懂,就笨拙地對話了。我不懂俄語,她不懂漢語,就用第三國語言交流,兩人都努力從腦海裏尋找詞彙——連我這不習慣用手勢的中國人,都下意識地邊說邊打起手勢來。我記不清用蹩腳英語跟她說了多少話——隻知道曾讚美她漂亮。
這是最讓她開心的一句話了,她笑著舉杯跟我碰了一下。我還以為在異國隻能自斟自飲呢,想不到卻跟一位美女對酌。她說的話有一句給我印象很深,她說她是從我唱的那首歌裏的那個地方來的,問我去過那個地方嗎?那天晚上我最大的遺憾,就是英語水平有限——早知道來之前溫習一下了。人類如果隻有一種語言該有多好,就不至於有那麼多的障礙——比如像音樂那樣,各個民族的人都能聽懂並喚起共鳴……臨別時這位叫奧麗婭的女大學生用俄文留了個地址,她說可以寫信,我以後若去莫斯科,可以找她——她熱愛中國……當然,這隻是我們兩個人在那天晚上的願望。命運不見得真會這麼安排,所以回國後,我沒給她寫過信,隻要記憶中能保留那個晚上的燈光、海浪以及支離破碎的對話,就足夠滿足了。雖然沒去莫斯科,但是跟一位來自莫斯科的少女共度一個晚上——也就等於是莫斯科的晚上了。這是屬於我個人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那天晚上臨別時,她讓我在她臉上吻一下。我就吻了一下,何必辜負自己呢,又何必辜負她呢?就當是用嘴唇碰一次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