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尋找夢裏的廟堂(1 / 3)

第十四章

他們把我裝進棺材裏,埋在地下,然後每人鏟一鍬土覆蓋在我身上——代表各自的懷念。他們中有我的愛人也有我的仇人。我無力分辨他們動作中隱藏的真誠抑或虛偽。我緊閉雙眼,屏住呼吸——內心卻暗自竊喜:我把天下人都欺騙了——而他們居然毫無察覺。

就讓我從你們的生活中消失吧。原諒我曾幹擾過你們!墳墓裏在滴水。冰涼的水珠滴在我冰涼的鼻尖上。可能外麵的世界在下雨,而且是傾盆大雨。所有人肯定都躲在各自的房屋裏。我也一樣。我的新居是一個洞穴。

我一直是很愛幹淨的。所以目前還不很習慣,尤其不能忍受苔蘚滋長在我的麵孔上。這多癢啊。看來在今後的歲月中,我必須逐漸克服自己的潔癖。

苔蘚一定也覆蓋在我的墓碑上了。我的名字,也變成綠色的了。當然名字對於我已失去意義。因為缺乏別人提醒,我幾乎淡忘掉自己是誰了。我仿佛一出生就躺在這裏。並且再也不願意離去。胡思亂想,是我惟一可做的事情。

死亡最大的意義就是:胡思亂想可以不受幹涉。沒有誰會覺得你是個傻子。我很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權利。我寧願別人把我當做一位無辜的死者。

地獄裏是沒有白晝的。我不得不學會識別黑暗中的事物:繪有圖案的棺蓋,以及生鏽的鐵釘……親人們給我預備的殉葬品不很豐富,不過是些廉價的水罐、酒瓶、換洗衣服,還有幾本新書。酒我是舍不得喝的,就當是窖藏吧。我最大的進步就是可以在黑暗中閱讀了。我的視力快趕上貓頭鷹了。想不到自己死後居然還能成為一名學者。

不久以後,那幾本新書幾乎被我翻爛了。我的手指還是那麼靈活。我還找到了紙和筆。紙雖然有點發黃,可筆卻是那種正宗的蘸水鋼筆。看來送葬的人確實很了解我,知道我需要什麼。我很感謝他們最後的禮物。

我開始補寫一份冗長的遺書。這是我當初忽略了的。

有時候蘸著滲透的雨水,有時候不得不蘸著自己的淚水,所以墨跡不很均勻。這沒有關係。隻要你們能看得懂就行了。

但你們能看得到嗎?

我潦草的字跡,會再次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嗎?

難道我的屍體也會流淚嗎?枕頭都快被打濕了。這是否證明了:我並沒有死。我在墳墓裏活著。我的胡須和苔蘚一起滋長。

該去外麵的理發店刮刮胡子了。但願沒有人能認出我。否則會嚇他們一跳。他們以為我已徹底消失了。

我決定最好還是不要開類似的玩笑。

我在墳墓裏很痛苦。不知該怎樣才能真正地死去。死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我似乎還沒體驗過呢。

今天可能又有一個新下葬的人了。我聽見地麵上有許多人在重複著那番勞作。挖掘,掩埋,樹碑,立傳……最終在日落前散去了。

念經的神父,肯定又是我認識的那個。他絕對記不清替多少人祈禱過了。他忠實地履行著自己的義務。

我的義務是什麼呢?死亡是否算得上一種義務——對上帝的義務?為履行義務我不得不繼續裝死。我永遠不會在地下呼救。

忘掉我吧。

這一切我已經厭倦了。我打了個沉重的嗬欠。

忽然,我聽見牆壁傳來手指敲叩的聲音。像一隻地獄裏的啄木鳥。

隔壁有人。有個跟我一樣裝死的人。他似乎想跟我聊點什麼。

看來我從此在地下也不得安生了:遇上個如此熱情的鄰居。我不知道該保持沉默,還是回報他的驚喜?

這些年來我畫地為牢,與其說怕打攪別人,莫如說怕別人打攪我。我已經再沒有退路了。

“夥計,別敲了。不要驚醒死者。”“瞧,你果然開口說話了。這說明你沒有死。”“我死沒死跟你有什麼關係?”“關係可大了。我終於知道自己還活著。”後來他把我叫做老前輩。說實話這挺讓我臉紅的。我發現自己一直是個撒謊者。相愛是一種天意我從來不曾相信愛情,但是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就等於相信了愛情。

我從來不盼望奇跡發生,但是我盼望你的出現。我盼望你就等於盼望奇跡。

我從來不畏懼任何災難,我覺得所有的強者都應該這樣。但是我畏懼和你的離別。我畏懼離別就等於我畏懼災難。看來我並不是真正的強者。

我不是個快樂的人。做個快樂的人一定很難。但是我希望你快樂。你快樂就等於我快樂。

我沒有流過淚。但是我看見過你的淚水,你的淚水令我心碎。這等於我自己體會過流淚的滋味。

我曾經跟你說過:要是能永遠在一起該有多好!隻要我保持這種想法——哪怕你不在我身邊,也等於和我在一起。我保持著這種想法。你每時每刻都要相信:我和你在一起。

我是個詩人,卻沒有給你寫過一首詩。這不能證明我的愛不夠強烈。更不能證明我不是個詩人。我看你的時候就等於給你寫詩。我的目光裏有無聲的讚美。我可以不寫詩,但我不能不看你。

所以你不要走出我的視野。你走出我的視野就等於懲罰我。懲罰一個愛你的人,是很殘酷的。但我知道你有善良的天性。

你連一朵花都舍不得采摘。我從來不給你送花,總是選擇其他的禮物。我了解你就像了解自己。我送其他的禮物就等於給你送花。

我知道你需要什麼,卻不知道自己需要什麼。在認識你之前,我對生活幾乎沒有更多的要求。認識你以後我終於明白了:你的需要就是我的需要。滿足你就等於滿足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