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尋找夢裏的廟堂(3 / 3)

她帶走了自己的照片、衣物、化妝品。她帶走了自己的誓言、愛與憂傷。她是很仔細的,清理了離別的現場,甚至連一把梳子都帶走了,卻無意間留下了一根頭發,一個不引人注目的證據。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希望從我的生活中完整地消失,就像空氣一樣。她希望我忘掉她,忘掉所有偷快或不愉快的事情。她希望減輕我的痛苦——也隻能以這樣的方式了。她消失了,仿佛從來不曾存在過。可惜女人啊女人,還是太疏忽了。這根遺留的頭發把我的心纏繞住了。愈掙紮愈緊,愈掙紮愈痛,最終解不開了。

女人隻用一根頭發,就把我俘虜了,打倒了——雖然她不是成心的。一根頭發,比一把刀或槍對我更有殺傷力。精心設置了一整夜的遺忘的堡壘,頃刻間就崩潰了。

我通過這根頭發回味著她昔日的溫柔。這是兩個人之間最後的國境線了,也是我跟這個出走的女人惟一的聯係。因為一根頭發的緣故,她留下了她的影子,留下了她的聲音,留下了她的名字以及心情——這是她想像不到的。她永遠認識不到自己的疏忽對我產生的影響。

又一個愛我的女人走了,傷心地走了。就像以前的那些女人一樣,什麼也沒留下。隻有女人才會這麼傷心。隻有傷心的女人才會這麼細心。我在空空的房間裏來回走動著,拾撿到一根頭發。我被這根頭發刺痛,驚醒,體驗到從來不曾體驗的失落:這已是我的最後一個女人了。我錯過自己的最後一個女人。我就像一座曲終人散的站台,被雨水衝刷掉所有的記憶。女人上車走了,卻無意間留下了票根——一根被剪輯的頭發。一根醒目的頭發。

你會問:一根頭發,能說明什麼問題?是的,它什麼也無法說明。

女人確實走了,什麼也沒留下。但是什麼也沒帶走。睡美人我通過睡眠體會著有限的死亡。睡眠與死亡的最大區別在於:前者是有限的,後者是無限的。臥室裏洋溢著類似於死亡的氣息。我的身體被麻醉了,如同一艘海底的沉船,抑或一部合攏的藏書;至於我的靈魂是否清醒、是否脫離身體而存在已不重要。我是一個被愛情催眠的幻想家——徘徊在我帷幄之間、不時俯視我容顏的,是英俊的愛神而非醜陋的死神。所以在夢中我也不孤獨、不恐懼,或許正是這份安詳促成了至真至美的效果。你可能會覺得:睡美人的夢是朦朧的,但是她本身並不朦朧,實實在在是一件圓潤的標本——哦,枕上的月亮!誰拋棄她而去了?她在等待誰的歸來?我的睡姿有時風情萬端,有時冰清玉潔,但絕對意識不到觀眾的存在。請你千萬不要提前叫醒我。我會受驚的。

但你也不用為我擔心。我不是凝固的雕塑,也不是停擺的鍾表,僅僅是一個嗜睡的美人罷了。我也會呼吸,呼吸構成我的思想。我沒有歡樂也沒有憂愁,無需飲食、消費,僅僅以呼吸維持著生命的意義。應該說,我已習慣了以睡眠的方式生活,以生活的方式睡眠。我以永恒的青春守候著愛情。如果愛我的人至今還沒找到我,就讓我繼續沉睡吧。如果到來的不是我愛的人,就讓我繼續沉睡吧。

一千年、一萬年也沒有關係。隻要我最終能被似曾相識的嗓音喚醒——就證明我的心情雖然長滿了青苔,但並沒有真正的死亡。我不過以假寐的狀態打發著時光,延續著夢想。我的心跳與微笑,全部屬於一個姍姍來遲的陌生人。不管是來世還是今生。我是一個被夢判了無期徒刑的美人。或者說,是一個被美判了無期徒刑的女人。這是我的雙重身份。

我是這個世界上惟一的睡美人,還是千千萬萬中的一個?我隻知道,朱麗葉是個睡美人,睡在莎士比亞戲劇裏。蒙娜麗莎是個睡美人,睡在畫布上。安娜卡列尼娜是個睡美人,睡在鐵軌之間。瑪麗蓮夢露是個睡美人,睡在一個謎裏麵。虞姬是個睡美人,在四麵楚歌聲中抱劍而眠。清朝的珍妃是個睡美人,睡在井底——像影子一樣。說到底,女人在睡眠的時候最接近女神——連維納斯都是睡美人,睡在一隻著名的貝殼裏,她所謂在海上的誕生不過是一次蘇醒罷了……是誰使她們入睡的,又有誰能重新喚醒她們?她們的蘇醒不亞於一次複活。應該以怎樣的方式使她們獲得新生?睡眠是發生在她們身上的奇跡。會有更大的奇跡發生嗎?喚醒她們,是意味著幹擾她們的夢呢,還是在挽救她們的美?至於我,是在刻意模仿她們的睡姿,還是身不由己繼承了她們的夢境——這些閉月羞花的姐妹,沉魚落雁的姐妹。在睡美人的家族裏,夢是會遺傳的。所有的睡美人,都做著同一個夢。這個夢被那些清醒的觀眾叫做愛情。一個令她們輾轉反側的夢,一個使她們死而複活的夢——愛情是女人的事業。既是她們的安眠藥,又是她們的興奮劑。

在她們中間,我是誰呢?是她們的影子,還是一個實體?誰製造了我以及我的夢境?又有誰能打破這亙古的寧靜,改變這僵持的局麵?如果此刻我是沉睡的,那麼這番夢中的演說——就是囈語。如果此刻我是清醒的,那麼就是作為她們的替身,重演一幕古老的話劇。臥室是我的舞台。在古老的夢境中我是年輕的。我是最年輕的睡美人。

我的姓氏、年齡、身世甚至性別,都處於睡眠的狀態。醒來就忘卻了前世。醒來就是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