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蒲鬆齡的聊齋

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在斯德哥爾摩演講,自稱是蒲鬆齡的傳人:“二百多年前,我的故鄉曾出了一個講故事的偉大天才——蒲鬆齡,我們村裏的許多人,包括我,都是他的傳人。”在別的場合莫言還說過:“如果蒲鬆齡金榜題名,蟾宮折桂,肯定也就沒有《聊齋誌異》了。從曆史角度看,蒲鬆齡一生科場不得意其實是上天成就他。在淄博曆史上,考中進士的人有數百個吧?但都沒法跟蒲鬆齡相比。時至今日,蒲鬆齡不僅是淄博的驕傲,是山東的驕傲,也是中國的驕傲,人類的驕傲。幾百年前,有這麼一個人寫出了這樣一部光輝的蓍作,他用他的想像力給我們在人世之外構造了一個美輪美奐的世界,他用他的小說把人類和大自然建立了聯係。”

許多人覺得莫言的《生死疲勞》學習了拉丁美洲的魔幻現實主義,山東大學馬瑞芳教授看完後對莫言說:“你是借這本小說向蒲老致敬。”這倒是真的。蒲鬆齡才是早得多的“魔幻現實主義”。在莫言眼中:“蒲鬆齡的小說五光十色,百味雜陳,充分調動了視覺嗅覺觸覺。寫作時調動自己各種各樣的感受,甚至是第六感,發動自己的聯想,運用大量比喻,這是寫作的基本功。”

莫言寫過一首詩,其中有兩句:“一部聊齋傳千古,十萬進士化塵埃”。

讀書人的麵貌古今無變,大都清風滿袖、才高位卑。蒲鬆齡的《聊齋誌異》可謂當年書生境遇的全景畫。門戶破落的公子,屢屢落榜的考生,一概布衣方巾.神情寂寥地漂泊於荒村野嶺,暮色降臨即投奔杳無人跡的蓬門破廟作為棲身之所。月光如水.青燈黃卷,渲染出異鄉羈旅淡淡的憂傷與美麗。命運不濟,於是隻能寄幻想於愛情了。雲裏霧裏烘托出成群結隊的美侖美奐的狐仙,以作對傷痕累累的心靈的補償與慰藉。在市聲塵囂之外,紙醉金迷之外,亦有落伍者的桃源。空中樓閣,門扉虛掩,來無影去無蹤的是一個個傷感的故事。這實際上是相對於物質世界而存在的審美空間,主人公身份不明,背景神秘莫測,惟一可感觸的是洋溢不盡的清貧的歡樂、淒涼的溫柔,悠然如青山不老、綠水長流。忠貞、善良、友愛……凡是現實社會裏的稀有金屬,在聊齋輕描淡彩的布景中都不缺乏。如同一出轟轟烈烈上演的提倡完美的歌劇,燈火通明,映襯出觀眾席上的荒蕪沉寂。

這種海枯石爛的愛情故事,已經近似於神曲了。這些棄絕塵埃、淩波微步的完美女子,更是可作畫中人來看

待。但是,它畢竟是不甘凡俗的書生們的理想。臆造出的悲歡離合可能比現實中的更可歌可泣——因為至少,它更趨近於完美。在弱不禁風的書生們(包括蒲鬆齡)身上,幻想就是一種戰鬥,就是飽經磨難的生命力的體現,尤其是對於善與惡的幻想。憑借著一燈如豆,孤寒淒楚的書生們便能泅渡厄運般的漫漫長夜,並不由自主流露出釋然的微笑。可見充滿激情的幻想具有解釋自我的功能,在內心的丘陵開辟一塊滿足的田畝。

莫言寫過一篇《讀書其實是在讀自己——從學習蒲鬆齡談起》:“要理解蒲鬆齡的創作,首先要了解蒲鬆齡的身世。他的作品,一方麵是在寫人生,寫社會,同時也是在寫他自己。蒲鬆齡博聞強記,學問通達,說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絕不是誇張。他的科舉之路剛開始非常舒暢,縣、府、道考試,連奪三個第一,高中秀才,但接下來就很不順利了。那麼大的學問,那麼好的文章,就是考不中個舉人。原因有考官的昏庸,也有他自己的運氣。他懷才不遇,科場失意,滿腹牢騷無處發泄,正因為這樣,所以他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正因為這樣,才使他與下層百姓有了更多的聯係。他的痛苦、他的夢想、他的牢騷、他的抱負,都從字裏行間流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