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還分析了《聊齋誌異》裏唯一寫高密的那篇《阿纖》:“寫一個老鼠精非常漂亮,善良,善於理財,隻是終生有一癖好―――囤積糧食。蒲先生這一筆寫得非常風趣,也非常有意味,這個細節就讓我們最終不能忘記阿纖跟現實中的女人雖然表麵沒有差別但她是耗子變的事實。類似這種細節比比皆是,都是建立在大量的符合我們這種日常生活經驗的基礎之上。”

西方歌劇有《貨郎與小姐》,其中的貨郎,當屬勞動人民。一部《聊齋》,充斥著書生與狐仙的傳悅,書生屬於怎樣的社會階層.不言自明。手無寸鐵,積蓄的零碎銀兩皆在趕考路上花費殆盡;手無縛雞之力,不知何從謀取稻粱,厚重經卷反倒成為精神上的負擔,造就其愚頑淳樸的原始人格;在他們身上,惟一的生存能力就是幻想了。幻想幫助他們艱難地抗衡住外界的壓力,仿佛從石縫下麵掙紮出一星半點的野花草莖。

聊齋中的狐仙千姿百態,同樣大大美化了人間的女性。青鳳、紅玉、嬰寧、胭脂、翩翩、梅女……僅這一係列呼之欲出的芳名就令人垂憐,溫香軟玉,栩栩如生。莫言對蒲鬆齡創造的女性形象念念不忘:“小說裏很多狐狸變的美女不但相貌超過人類,連智慧也超過人類;《聊齋誌異》也是一部提倡婦女解放的作品,那時婦女地位很低,在家庭中,女人就是生孩子機器和勞作的奴隸,但蒲鬆齡在小說中塑造了很多自由奔放的女性形象。我寫的《紅高粱》一書中,我奶奶這個形象的塑造其實就是因為看了《聊齋誌異》才有了靈感。”

落魄於瓜棚豆架的蒲老夫子,肯定是帶著名士填詞的心態,高雅而又憐恤地為筆下的狐仙斟酌出一個個甜美親切的乳名。荊釵布裙,拈花而笑,姿容品質皆清超空靈,不沾染一絲人間煙火味。這樣的狐仙確實隻能由工筆勾勒出來的,燈紅酒綠的街頭注定尋覓不見其蹤跡。她們無視權貴財富,偏偏愛慕貧寒清高的書生,如影隨形,在為世界所遺忘的荒郊遠村滋生出人情味濃鬱的愛情故事……

沒必要考證其是非虛實。僅僅相信它在書生們的幻想中發生過就可以。很美麗的產生,又很美麗的消失,餘音嫋嫋……

莫言還看出蒲鬆齡對待婦女的態度也是一種不徹底的態度:“一方麵他寫了很多自由解放的女性,對其充滿了欣賞和讚美,但同時也擺脫不了根深蒂固的封建禮教對他的限製。”

但莫言更為蒲鬆齡辯護:“這種不徹底是時代的局限。作家的不徹底性為小說提供立體的層麵,好的作品正是因為作家不徹底的的狀態,才具有了多義性和對人的深層次理解。”為蒲鬆齡辯護,也就等於為所有作家辯護,“當今社會,沒有理由苛求作家具有某種鮮明的道德價值觀念,當然也沒有理由要求作家成為白璧無瑕的完人。”